八十九、回北京

 

黄晓捷

 

 

1972年9月的一天,万里蓝天。

父亲和几位分校的工作人员开车把张大夫、会员、田田、小川儿、小不点儿、还有几位不熟悉的人员送到丹江口火车站。

由于就要离开丹江口、就要结束干校生活、就要回到阔别近三年的北京,我的心情无比激动,精神十分亢奋。所以高昂的激情把脑子里当时送行的情形全部烧掉了。因此那天离开丹江口车站的记忆在我的脑海里几乎是零。

我只是记得,火车开动的时候,我向着月台上的父亲挥手。父亲微笑着向着我们挥手。看着微笑的父亲,我忽然心里泛起微微的不安。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我完全不明白。月台离我们越来越远,终于看不见了。小川和小不点儿说别挥手了,人都看不见了。我才把探出车窗的半个身子缩回车厢,心里有些怅然若失的感觉。我望着窗外疾驰而过的景色发呆,很久也没有说话。所有的人也都没有说话。大家都看着默默地看着窗外无语。

直到火车在下一站停靠的时候,我们才活跃起来。新上来的两位女旅客挨着我们的座位坐下后,与窗外送行的人说话。他们一张嘴,我们觉得见到了熟人,因为车里车外的人说的都是北京话。小不点儿最会来事儿,马上与对方搭讪,说我们也是北京来的,现在要回北京去。对方有些惊奇,问我们是哪里的。小不点儿告诉他们我们文化部五七干校丹江口分校的,现在正式调回北京了。车里车外的人都很高兴,都是北京的,路上可以有个照应了。

火车继续前行。我们也活分起来。开始在火车的各个车厢里前后溜达。

火车的空位子很多。可是会员、田田还是嫌我们的车厢里的人多,拿着行李换到隔着好几个车厢的地方找座位坐了。我们转了几个来回,又一次来到只有会员和田田坐着的车厢里的时候,我忽然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我自觉不自觉地用鼻子使劲儿嗅了嗅,然后来到了会员和田田的面前。那股熟悉的闻到更强烈了。我又使劲儿吸了几下鼻子。会员和田田立刻凶狠地看着我,然后问我是不是查户口的。我马上说不是,我是路过的。他们说路过就好。还目露凶光杀气腾腾地警告我不要多嘴,不要多事。还口气十分凶狠地问我听到了没有、记住了没有。我马上说听到了,记住了。我什么都没有看到。什么都没有闻到。啊,天空在颤抖,仿佛空气在燃烧。他们俩故作愤怒地说,再说我就抽你。我和小川儿假装害怕赶紧溜了。小不点儿却舔着脸继续留在了那里。很久也没有回来。

晚饭,我们吃自己带的干粮。会员和田田过来说不饿,接着向着餐车方向溜达而去。当他们再次从我们身边走过的时候,我又嗅了嗅鼻子。他们两个又瞪着眼珠子怒视着我。这回我闻到的是另外一股熟悉的味道。

夜深了,我们躺着长椅子上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上,我们洗好脸,倒了开水,继续吃自己带的干粮。

和我们一起回北京的有一位大哥哥,从插队的地方到丹江口分校看望父母。与我们一起回北京。上车之后,他就拿出一本书,一直默默地看。只是偶尔与对面的张大夫说话。对我们只是和蔼地笑笑。那时,我们刚小学毕业,他已经历练了插队,是个成人了。所以我们与他还不能对话。只是听他与张大夫说话,或是看着他读书。

经过半天一夜的接触,我们熟悉些了。当他看书看累的时候,我问他能不能把他看的书借給我看一下。等他休息好了就还给他。他慷慨地答应了。于是我从他手里接过那本厚厚的书,看了一眼题目,然后翻开第一页看了起来。那是一本小说。我一页一页地看下去,很快就掉进了书里。四周的情况从我的感觉中消失了。

那本小说的名字没有记住,内容讲的是解放某海岛的故事。一位不知是红军时代还是八路军时代给部队带路的小孩子,带完路回不去了,于是就留在了部队。因为小,夜行军的时候常常跟不上队伍,于是老战士们轮流背着他行军。所以说他是在老战士们的背上长大的。在老班长、老排长、老连长和老战士们的带领下,在血与火的战争中,经历了无数艰难险阻,历经了无数战火的考验,他活下来了,并成长为一名头脑灵活、英勇善战的年轻将领。他奉命赶往某部队驻地,负责筹划解放某海岛的战役。接到命令之后,他认真研究了我军解放某海岛失利的原因,上交作战计划的时候,要求上级要绝对保证此次战役的制空权和制海权。他乘坐的吉普车在山间海边的公路上疾驰,车后边扬起的尘土像一条黄龙在空中飞舞。

我无意中抬起头,一眼就看见那位大哥哥真笑眯眯地看着我。我的脸一下子红了,因为我感到我的脸发起烧来。我不好意思地恳求那位大哥哥说能再让我看一会儿吗?他微笑着点点头说可以。于是我立即低下头如饥似渴地看起来。转眼到了午饭十分。我知道我不能再看下去了。于是依依不舍地把那本书还给了那位大哥哥。那位大哥哥接过书看了一眼,忽然有些惊奇地抬起头来,指着我看过的部分问我,这些你都看完了吗?我说都看完啦。他脱口而出,你看得这么快。这回轮到我惊奇了,我问他我看书快吗?他点点头。他让我大致讲一下看过的内容。我有些为难。他说没关系,随便讲讲。于是我开始回忆看过的内容,想到哪里讲到哪里。讲的自然是丢三落四,乱七八糟。听我讲完,他说了一句,你的记忆力很不错,主要地方都讲到了。然后有些不好意思地对我说,他也很想看这本书。这本是是他借来的,回到 北京就得还。所以嘛,实在抱歉啦。

一本好看的书只能看到一半,近在眼前却不能继续再看,真是让人难受无比。没有比这更残酷的事情了。一直到北京,那位大哥哥一直抱着那本书在看。我再也没得到一丝丝的机会看那本书。

回到北京以后,我一直惦记着这本书。一直想找这本书看。最后找到北京图书馆、首都图书馆,但是都被告知,这本书属于禁书,不外借。图书馆管理员还以高度警惕的眼光看着我,口气严厉地问我为什么总是找这种大毒草的书看?从哪里知道这些大毒草的?为什么要看?什么意思?

那时,从丹江口回北京,要在郑州换车。快到郑州时,张大夫和几位大人反复告诉我们,下车后紧跟着他们不要离开,千万不要单独行动。千万不要出站,千万不要下地下通道。一定要跟在他们后面,千万不要掉队,不要离开。他们怎么走,我们就跟着他们怎么走。千万不要自作主张随大流跟着别人走。

火车到了郑州站,我们车,在滚滚的人流里,紧跟着张大夫和几个大人后面。

原来,要我们要乘换的火车,十几分后就会停在我们下车的那个月台对面的月台,要是出站检票再进站时间就来不及了。我们要赶上那趟火车,就必须违反车站规定,跳下月台,越过十几米宽的四条铁轨,直接走到对面的月台上。

两边的月台上,沿着边缘站着很多工作人员。

我们站在月台上,等着越过铁路的机会。

月台上的工作人员仿佛已经注意到了我们,他们对着滚滚人流,其实就是冲着我们大声喊着,请走地下通道出站。请走地下通道出站。

我们站着的地方就在地下通道的不远处。就在大家等待机会越过铁路的时候,我忽然看到对面月台上也有一个地下通道的入口。我忽然自作聪明地想,走地下通道不是也可从对面月台的那个地下通道入口上去吗?于是就在大人们一声招呼冲下铁路的时候,我却拎着大箱子,跟着人流走进了地下通道,然后飞快走到对面月台地下通道的入口处。走到那里,我才发现,那个入口被两扇大铁门紧紧封闭着。大门上的大铁锁告诉我这里禁止通行。这时,已经上了对面月台的张大夫和所有的人都发现我没有跟着过去,正在着急之时,忽然看到我出现在那个月台地下通道的入口处,立即冲着我大喊,赶紧从那边上来。赶紧从那边上来。快!快!火车马上就要来了。不是告诉你不要走地下通道了吗?怎么这么傻呀。快绕过来!快绕过来!

我想也没想,立即拎着大箱子回头逆着人流艰难地跑向刚才下车的那个月台。幸好,大部分下车的人已经出去了,地下通道里人不是太多,没有十分妨碍我往回飞跑。

来到刚才下车的月台上,工作人员已经知道我要跳下铁路去对面的月台,于是他们大声喊着让我停下来,还有几个人,已经转过身向我跑来,想要阻止我的冒险行为。

对面月台上,张大夫、会员、田田、小川儿、小不点儿都在向我挥着手大喊,快过来!快过来!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我对铁路工作人员的呼唤充耳不闻,看也不看向我跑过来要阻止我的铁路工作人员,拎着着大皮箱不顾一切地跳下铁路,向着对面的月台飞奔而去。

刚才大人们越过铁路的举动已经把月台管理人员吓得够呛。转眼之间,一个拎着大箱子的小孩子又跳下铁路向对面月台冲去,更是让那些月台管理员们大惊失色两个月台上的管理员们都在声嘶力竭地冲着我大喊,危险!危险!不要穿越铁轨!不要穿越铁轨!

在两边月台管理员们的惊叫声中,我拼命般冲向对面的月台。我的余光里,已经看到开始进站的火车头正冒着浓烟、鸣叫着汽笛向我开来。一瞬间,仿佛世界都凝固了,我耳朵里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我发现自己一点都没有慌,镇静得连我自己都不能相信。我一步没停飞跑到对面的月台边,拎着沉重的大皮箱,纵身跳了上去。张大夫一把把我拉到他的身边。紧紧地把我抱在怀里,声音颤抖地说。多悬呀。多悬呀。你为什么不听话。你为什么不听话啊!出了事,我怎么向你爸爸交代呀。

好像就在张大夫抱住我说话的一瞬间,开往北京的那趟列车从我的身后轰隆隆开过,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停下。惊得面青唇白的铁路管理员跑到我的身边大声训斥着我,大声训斥着张大夫和我们越过铁路所有的人。当时我脑子一片空白,呆呆看着张大夫,呆呆看着那些管理员的嘴一张一闭,仿佛完全听不到他们再说什么。

我们又上车了。找好座位,放好行李,坐下来后,大人小孩一起又把我臭骂一顿。我一句话都不说,我知道我错了,并险些惹出一场大祸。上车后很久,大家才安静下来。我也慢慢地缓过神来。
????从郑州到北京的路上,我的记忆一片空白。

快到北京站了,我才缓过劲儿来。

马上就要回到北京了,我们反而没有那么激动,也没有那么想象了。

张大夫问我们每个人的回家路线。听我们说明白后,才放下心来。

北京到了。

我们终于回到了阔别三年、梦牵魂绕的北京。

下车、出站与张大夫、会员们告别后,我和小川儿各自拎着沉重的大箱子,直奔108路无轨电车总站。

这里我们是太熟悉太熟悉了。

我们熟练地坐上108路无轨电车。

夜色里,马路上,灯火闪烁。108路无轨电车在我们十分熟悉的声音中把我们一路拉和平西街

那时,小川儿住和平里一区,我住和平里地坛北里

下车后,一声再见,我们拎着箱子各自飞奔回家。

我们的母亲早在半年多以前就已回到北京治病了。

我终于回到了阔别近三年的北京。尽管我籍贯江苏,生在唐山,尽管我是1965年夏天才到的北京,尽管我离开北京已近三年,但我早已认定自己是北京人了。

北京人,多么骄傲自豪的称呼啊。

回北京的事儿,我咬着牙没有写信告诉母亲、二哥和妹妹。因为我想给他们一个惊喜,一个大大的惊喜。我想象过很多很多次,当我突然出现在妈妈面前的时候,她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一定会是惊喜无限吧。

我十二分兴奋地回到了北京的家那个时候,我们家已经不是三号楼3单元401,而是3号楼2单元403了。

来到新家的门口,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激动万分的心。然后抬起手,稳稳地敲了几下门。没人回答。我有些奇怪,于是又稳稳地敲了几下。还是没人答应。我更奇怪了。于是又重重敲了几下。过了好一会儿,才传来一声询问,谁呀。是一个女声。我一愣,这不是我妈的声音呀。我抬头看了一下门牌号码,没错,就是这里。可是刚才的询问声确实不是母亲的声音。为了慎重起见,我大声问,罗会芬住在这里吗?大门打开了,一位中年妇女出现在我的面前,她上下打量这我,问我找谁。这是我不认识的一位阿姨。地坛北里三号楼1、2、3单元的阿姨我都认识,但是就是没有见过面前这位阿姨。我看着那位阿姨身后黑洞洞的走廊,两个房间的门都关着。我故作镇定老气横秋地问道,罗会芬同志住在这里吗?那位阿姨皱了一下眉头,大约是嫌我这个毛孩子说话这么没有礼貌,竟敢直呼大人的姓名,还同志同志地乱叫,居然还理直气壮,毫不害臊。她没有说话,转过身,走到南屋的门前敲了敲门。南屋的门开了,母亲出现在门口。母亲客气地问那位阿姨,有事吗?那位阿姨说门口有人找你。

这时我已经站在母亲面前,大叫一声,妈!

那位阿姨一愣,看了我一眼,转头对母亲说。这是你的儿子吗?母亲说,是啊。是我家老三。刚从干校回来。

那位阿姨看了看我,没有再说话,转身进了北屋,然后关上了门。

我心里奇怪,怎么我们家还住着外人?

但是我没有功夫多想,拎着箱子直接进了南屋。

母亲看到我,果然惊奇万分。

她满脸都是灿烂的笑容,看着我拎着沉重的大箱子走进屋子。

二哥和妹妹都在房间里。两个人坐在桌子前,面前摊开着课本和作业本,他们正在做作业。他们扭着头看着大门,看着我走进门。

妹妹说,我说的没错吧。是三哥回来了吧。我一听脚步声、敲门声和说话的声音就知道是三哥。你们还不信。

原来刚才我在门口说话的时候,他们已经听到了我的说话,妹妹耳朵尖,说是我的声音。母亲和二哥不相信,还说不可能。因为没有接到我和爸爸的信。

见到久别的母亲、二哥和妹妹。我是多么高兴啊!

可是高兴之余,我居然还有些不好意思。

母亲的身体显然比在丹江口分校的时候好多了,仿佛恢复到了去丹江口分校前的状态。

母亲看着我说,长高了。

二哥也说我长高了。

妹妹笑眯眯看着我,听着我们的说话。

我兴奋地说着丹江分校的事儿,说着这次回北京前趣闻。

母亲一直笑嘻嘻地听着我说话。二哥和妹妹也听着。丹江口分校那也是他们十分熟悉的地方。

母亲一边听我说话,一边询问了父亲的身体情况。我一一回答。

说啊说啊,仿佛该说的话都说完之后,母亲的一句话,却让我纠结了很久

母亲我说,你回来了,谁照顾爸爸呢?

我当时就愣住了。是啊,谁照顾爸爸呢?谁照顾爸爸呢?我为什么就没想到这一点呢?我为什么只想着自己赶快回北京,却没有想过谁陪着爸爸呢?我为什么就不能陪着爸爸坚持到最后呢?我走了,谁给他买饭?谁给他开水?谁给他洗衣服?要是爸爸病了,谁给他抓药谁给他煎药?谁给他煮稀饭?谁给他钉扣子?谁给他洗被子谁给他缝被子呢?那只几只母鸡谁照顾呢?离开父亲的时候,离开丹江的时候,我只顾自己高兴了可爸爸谁管呢?

我张口结舌,回答不上来。

母亲看着我,仿佛知道我在想什么,摸着我的头说,没关系。不要担心。你爸爸会照顾好自己的。还有那么多叔叔阿姨呢。你也应该回北京上学了。已经耽误了那么久。不能再耽误了。

然后母亲问我,为什么不提前来封信告知一下呢?我说我想让你和哥哥妹妹来一个巨大的惊喜。

母亲说,你确实给了我们一个大大的惊喜。可我们还要过日子呀。你要是提前写封信,我会告诉你多带些用具回来的。

我这才想起来,许多人家孩子回北京的时候,都是托运了很多大小箱子回北京的。

北京家里的用具确实太简陋了。简陋到只能将就凑合着过日子。

一直到1974年父亲调回北京,母亲再去丹江口把家里所有的家具运回北京,我们的生活用具才算又齐全了。

回到北京,我跳了一级,直接上了中学。

我的中学生活就这么开始了。

五年以后的1977年初,我高中毕业。之后我去插队。

前一年的1976年,文革结束。

我插队的那一年冬天,国家恢复高考。

第二年,我考入大学。

也就是在那一年,党中央宣布改革开放。

又一个风起云涌的新时代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