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八、总部决定

 

黄晓捷

 

 

我们几个飞车狂骑眨眼就了我家门前。

我家门前的小路上,我家那排房子两侧的大路上,都站着人。都是分校的大人们。他们站在那里三人一伙,五人一群地聊天。脸上都带着兴奋和愉悦。看到我们几个汗流浃背地骑车过来,纷纷打招呼对我说,你爸回来啦。快去看看吧。瞧这一身汗,又去哪里淘气了吧?

和我一起回的小伙伴们立刻欢呼黄叔叔回来啦!黄叔叔回来啦!可以回北京啦!可以回北京啦!乌拉!

我是多么高兴啊!

我们是多么高兴啊

看到我们肆无忌惮地大呼小叫,大人们开心地笑了。

我很有些自豪,因为我家门口从来没有站过那么多大人。成了众人瞩目的中心,那种感觉当然不错啦。不过我也知道,文化部的老人们对父亲这批部队转业过来的干部很有看法和意见。表面是工作方法简单、态度粗鲁、甚至粗暴,其实是文化部的老人们心里不服。文化部的老人们哪个资格不老?哪个不忠诚?哪个没本事?哪个不勤勤恳恳?哪个不任劳任怨?你们是毛主席派来的?我不是吗?我跟着毛主席干革命的时候,你们还不知道在哪里呢?你们来了,一下子把位子给枪了,我们呢?我们熬了那么多年,不是白干了吗?

父亲这批军队转业干部对文化部的知识分子干部们也是头大如斗。说知识分子太麻烦,太难搞,太难斗。肚子里的弯弯绕太多,花花肠子太多,不知道他们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最后总是感叹一声,部队多好呀!

大多数大人们都在院子里三五成群地站着说话。

几位领导在我家的房间里,坐在大小椅子、凳子上与父亲说话,问着干校总部的情况。

我站在门口没有进房间。大人们问你爸爸回来了,你怎么不进去呀?你不是一直想爸爸吗?一直给火车站打电话吗?我说爸爸在与领导们说话,我不能进去打扰他们。这是我家的规矩。周围几位大人们一听,相互看了一眼,说,你家规矩真大啊。几位阿姨说老黄就是会教育孩子。晓捷就是懂事。说得我心情特别愉悦。

屋里屋外的气氛好极了。我从来没有见到过分校的叔叔阿姨这么愉悦高兴过。大人们的脸上全是笑意和希望,仿佛闪闪发着光。

高兴之余,出了点小小的意外。

父亲正在屋里与几位领导小声说话的时候,几位天天数落我们是小脏孩儿的初中女孩子,结伴儿来到我家,站在门口听着大人们说话。

中午时分,正当父亲送几位领导出来的时候,她们围了过来,找了个话缝,直不楞登地问父亲,黄叔叔,我们什么时候回北京啊?

父亲是个讲原则的人,还没有向领导们和大人们传达的事情当然不能对孩子们讲。于是就说总部的指示还没有向领导们和大家传达,不能在这里讲。

这就等于承认孩子们回北京的事是真的了。可是这几位姐姐没听懂,立即高声大嗓地冲着父亲说,黄云水为什么能回北京?我们为什么不能回北京啊?

父亲有些不悦,但还是客客气气地对她们说还没有向各位领导传到总部开会的精神,怎么能无组织无纪律地先告诉你们呢?

这几位姐姐觉得当众失了面子,有些下不来台,声音马上更大了起来,更大声地说,黄云水能回北京,凭什么我们不能回北京啊?

这意思太过明显,显然是大人孩子们私下议论了多时,你黄焰强的儿子能回北京,我们的孩子怎么不能回北京?你凭什么搞特殊呢?这几位姐姐,藏不住话,直接把爹妈给卖了。

就在她们还想继续对父亲大声说些什么的时候,几位叔叔阿姨看不过眼,马上就把几位大小姐连哄带劝地拉走了。

父亲当众被几个小孩子冲撞,有些挂不住,十分不悦地说,怎么这么不懂事呢?还没有向干部们传达,怎么能告诉你们小孩子?这是组织纪律。懂不懂?太不懂事了。太没有组织纪律性了。

父亲一直在等级森严、纪律严明的军队工作。到了文化部,十分不习惯机关干部和知识分子干部的思维方式、说话方式和工作方式。老文化部的干部们也对从父亲这批从部队转业的干部不满,觉得他们的工作方式简单、命令式,过于直接、粗鲁,甚至,粗暴、野蛮。简直受不了。

高高兴兴的一件事让几位大小姐搅合得不欢而散。“不懂事”三个字一直在我的脑海里盘旋。

中午,我去食堂打饭回来,默默地与父亲吃午饭。

父亲心里不高兴,吃饭时一句话不说。我也不敢问。

父亲出差了那么长时间,我也小学毕业了。可是那天中午饭,父亲居然一句也没问。

当天下午先是干部会议,然后全体分校人员父亲当众宣布总部决定,家里凡是有上小学中学的孩子的,凡在北京有房子有亲戚有条件的立即办理回北京的手续没有条件的尽快找亲戚朋友帮忙,创造条件让孩子回北京。总之先回北京再说。总之要尽快回去,否则上户口会有麻烦。

立即执行。

欢声雷动。

那一刻起,丹江分校充满了自成立以来从未有过的欢声笑语

终于有希望了。孩子们可以回北京了。大人们回北京不就指日可待了吗?

人们闻风而动。

纷纷给北京的亲朋好友写信。

并开始为孩子们准备回北京的行李。

要回北京了。我、元元、国丰、张浩、滨滨约好一起去学校向老师们辞行。他们几个在跃进门小学上了两年学,我上了一年半。我们三分之一的童年是在这个学校度过的,并在这里完成了学业。在这里我们备受重视,甚至是宠爱。在这里,我们得到了极大的洗礼和锻炼。不知不觉之间,我们与跃进门小学结下了不解之缘。我们向关校长和那位女副校长告别,他们要我们好好学习,要我们记住这个学校,希望我们将来能回来看看。说的全是伤感的话。我们去向胡桂英老师告别。胡桂英老师看着我们,满眼都是泪。我们都是她手下的尖子和干将,我们毕业了,要回北京了,胡老师满心酸楚。一样地嘱咐我们好好学习,不要忘了跃进门小学,将来有机会一定回来看看。我们向办公室里所有的老师告别,感谢老师们对我门的教诲和帮助。最后,我们去江才襄老师的宿舍向江老师辞行。江老师坐在床上,表情木然,双眼望着窗外,怅然若失。对我们的说话似乎充耳不闻。很久很久才长叹一声说,你们走了,我教得还有什么意思呢?当时只是觉得江老师喜欢我们,高看我们一眼,舍不得我们走。今天思之,哪一位老师不是想得英才而教之吗?

我们在江老师的宿舍里坐了很久,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回家的路上,我们相约,长大后,一定要回来看看。

回北京的准备迅速而有效率。

8月份,元元、张浩、国丰、滨滨第一批出发回北京。我们到车站去送行,各自留下地址,约好到北京再见。丹江口车站上一片欢声笑语。

之后一批又一批的孩子启程回北京了。

我早就把我所有的衣服和学习用具准备好了,满满地装了一大皮箱。父亲看到我装好的大箱子,很是奇怪,问我怎么知道回北京的消息的。我告诉父亲,他出差前的那天开会我都听到了。这次出差又那么长时间,所以我判断我们可以回北京了。父亲看着我,很是高兴地说,没想到你小小年纪,很会刺探军情嘛。还很会分析嘛。

可不知为什么,父亲迟迟不让我走,也不说明原因,也不给母亲写信。父亲不发话,我也只能耐心地等着。

小川儿也没有马上走,也在等着他父亲的命令。

我们俩很是奇怪,问又不得要领,于是耐心等。

小不点儿也没有走。也在等。他哥哥去外地插队,母亲又不在了,加上他很淘气,大约一时半刻联系不到住所吧。

小伙伴们大都回了北京。分校的院子里越来越安静了。

学校已经开学了。

我已经毕业,没去前进中学报到,所以不用去上学。小川儿、小不点儿也要回北京了,所以也不去上学。

平常无事,小川就到我家来下围棋。江阿姨的儿子时不常到我家来坐坐,指导我们下棋。我们也常常去江阿姨家与她儿子聊天。江阿姨的儿子那时很注意形象,穿得特别讲究。衣服好像都是新的,裤线笔直,皮靴,是皮靴,不是皮鞋,雪亮,亮得仿佛能找出人的影子。穿得利利索索整整齐齐的那位大哥哥,常常在分校院子里的土路上走来走去。去食堂打个饭穿得都是一丝不苟。我觉得他是分校男生里最注重穿着的。

江阿姨的儿子看我们那么喜欢围棋,一时兴起就把围棋送给了我,说在火车上好好下吧,省的寂寞无聊。回了北京,有机会,好好学棋。他说围棋变化万千深不可测,只有最聪明的人才能下好围棋。

我和小川高兴万分。有了围棋,两天两夜枯燥无聊的火车生活有事儿干了。我们把那幅围棋当成了自己的宝贝,当成了自己的生命,每天,从早到晚,只要无事,我们俩就在我家用那张已经十分破旧的塑料象棋盘下围棋。其乐无穷。

一天,吃晚饭的时候,父亲回到家,满脸不高兴。他问我最近都做了什么?我想了想说没做什么呀?父亲让我再好好想想。我心里咯噔一声,忽然想起在北京上学时,父亲周六晚饭后,常常用这种方式和口吻问我们兄弟三人这周怎么样?都做了什么?我们说没做什么的时候,父亲一定谈谈地说再好好想想。那一定是去学校问了老师,查清楚我们做的错事了。可是我想了好一会儿,然后十分肯定对父亲说,真的什么也没做。父亲看着我,我也看着父亲。父亲大约看出我是真的想不起做了什么错事的样子后,问我是不是把同学打了一顿。我脑子轰地一声马上充满了血。这件事我早就忘了。转念一想,怎么我毕业了还有人给我打小报告呢。父亲不待我回答就说,别想了,我见到了你们的胡老师,她告诉我的。怎么越大越不懂事?怎么还去打架?我心想这下子完了,又没有好日子过了。可是父亲也没深说,只是提醒我说,以后不要打架了。打了人你高兴,你被人打了呢?被人打坏打残了呢?架是那么好打的吗?野蛮人才去动武。聪明人动的是脑子。说完让我帮他泡杯茶,然后进里屋看文件看报纸看书去了。晚上我打好洗脸水送到父亲房间里,父亲什么也没说,洗完脸,洗完脚,让我把水端出去,嘱咐我不要在昏暗的灯光下看书,早点休息。我把父亲的洗脚水倒在外面的地上,长舒一口气。心里想又是哪位叔叔阿姨给父亲出难题了吧,让父亲没心思搭理我。真是谢天谢地。

正当我庆幸躲过一劫的时候江阿姨的儿子来找我,很不好意思地告诉我他妈妈,就是江阿姨不同意他把围棋送给我们,说是会影响我们的学习,所以很不好意思却坚决地把送给我的围棋又给要回去了。到手的围棋又被要了回去,这让我和小川大失所望。我们要在火车上大战两天两夜的宏伟计划泡了汤。

回北京很多年很多年以后,我和小川还耿耿于怀地记着此事当丹江小友聚会时,这成了我们必须叙说的话题之一

还好,江阿姨的儿子告诉,围棋我们可以玩儿到上火车前再还给他。我们仿佛要被枪毙的死囚已经押到刑场马上就要开刀问斩了,忽然又被缓了刑,长舒一口气,马上没昼没夜地下了起来。周围的一切仿佛都不存在了。

不过我很感谢那位大哥哥把围棋给收回去了。否则,回北京之后,我会掉在里面不能自拔的。那可真会影响我的学习的。尽管那个时代学习不大认真,可好歹每天还去上课听讲做作业。要是有了围棋,有了事儿干,不要说我的业余时间,就是正经上课时间弄不好也要搭在围棋里。要真是那样,我这辈子可真毁了。

大概是那时下围棋下过了头儿,后来我只是在日本京都大学读硕博的时候下了几天围棋。自那以后,再也没有过围棋。因为那玩意儿实在是太耗费时间了如果不是专业,那就是典型的玩物丧志的器物。趁着体力精力还好,还是先做些有益的事情吧。

下围棋,等退休以后无事可干的时候再玩儿吧。60岁退休,下到80岁,还可以整整玩儿20年呢。要是万一活到90岁,100岁,还有30年、40年可以糟蹋呢。不急。

没昼没夜的下棋,日期过得飞快。

忽然有一天,父亲告诉我,票已经买好,我可以回北京了。

回北京的头一天晚上,我与小川下完最后一盘棋。然后拿着棋子和破旧的棋盘去了江阿姨家,把那副给我们带来无限快乐的围棋还给了江阿姨的儿子。

一声再见,我们离开了江阿姨的家,走进浓浓的夜色,各自回家。

从此我们再也没有见过江阿姨和她的儿子。

我们长大以后,张浩的姐姐嫁给了位大哥哥。再后来,也就是2010年前后正当我写这部书的初稿时,听张浩说那位大哥哥也就是她的姐夫和江阿姨先后辞世。

北京的火车是下午发车。那天早饭后,我把家里家外打扫得干干净净,然后做了一大盆鸡食,够我们家五六只下蛋的母鸡吃几天的。这是我在丹江口分校为父亲为家里做的最后一件事。我问父亲,我回北京以后家里的鸡怎么办?父亲说没关系,他会照顾好的。

我回北京后,父亲果然把家里的几只母鸡养得很不错。一年多以后,父亲调回北京,去了北京电影制片厂。母亲回丹江口搬家,把几只老母鸡都带回了北京。我们在家里的南阳台上做了鸡窝。我再阳台的地上垫了厚厚一层沙子。那些湖北来的母鸡们又为我家再立新功,下了很多蛋。那年国庆节前,北京市一如既往大搞爱国卫生运动,全市杀鸡。与我们结下深厚友谊、为我们家立下赫赫战功的母鸡们完成了历史使命,寿终正寝,全都成了锅里的肉、盘中的餐,嘴里的美食和我们身上的能量,与我们真正融合在了一起,再也不能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