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五、重炮部队
黄晓捷
1971年底我刚到丹江口分校的时候,小石桥东面的一大片红砖房子里住着部队。 那是一支空军部队。 他们的日常训练中的一项科目是在转轮上转圈。训练时,人双手双脚分开固定在铁轮的内侧,像一个大字一样展开。然后把铁轮飞转。我们玩儿过那个转轮,没转几下,头昏脑涨,胸闷恶心,十分难受。玩过一次,再也不玩儿了。 我去得晚,不像其他小伙伴们那样与干部战士们熟悉。但是一来二去,也认识了一名战士。我忘记了是怎么与那位战士认识的了。在分校大礼堂前的土路上,我经常见到那位战士,每次见到是都与他打招呼,他也友好地与我打招呼。父母很奇怪,问我怎么刚到丹江口就认识了新朋友,还是部队的战士。我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认识的,总之就是认识了。 有一次,我闲来无事,溜达到了部队驻地。那位战士正在站岗。看到我来了,就对我说他正在站岗,让我等他下岗后再去找他。正好一位战士过来,看到我,立即走过去接过那位战士手里的枪,说他来值班,让那位战士陪我去玩儿。那时那些战士们已经知道我是文化部分校的孩子了。 那位战士带着我到他的宿舍,拿出一个苹果,削了皮给我吃。我说我不吃。他问为什么。我说我要遵守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他听了哈哈大笑,说那是他们部队战士必须遵守的纪律,不是我这个小老百姓遵守的。我说我不是老百姓,我是军人。当时宿舍里还有几位战士,听了我的话都笑了,问我小小年纪怎么就是军人了?我告诉他们我是在部队医院出生的,长也长在部队大院里。要不是文革,我们不会离开部队的。我生在部队,长在部队,所以生来就是战士。这回他们不笑了, 因为父母都是从部队到北京的,我们周围住的都是部队转业的干部,他们说话都是张嘴老百姓闭嘴老百姓,我们也跟着受影响,自认为是军人,不是老百姓。 他们问我是那个部队的?我就细细回答。 那些战士们听我讲24军军部的事、文化部的事、北京的事儿、金口和咸宁的事儿,还不时问问题。我一边吃苹果,一边唾沫星四溅地大讲特讲。正讲得高兴,一位干部模样的军人走了进来,看到我,有些惊奇地问那些战士怎么会认识我?那些战士们说是我自己溜达过来找他们玩儿的。还说我见识挺广。那位干部模样的人笑了,说他当然见多识广了。他就是对面文化部干校领导老黄的儿子。这回轮到我惊奇了,我问他怎么知道我爸爸姓黄。他笑着故作神秘地说他是侦察兵,什么都知道。他让那几位战士好好陪着我玩儿。然后出去办事了。 那天回家后,我告诉父母,说东边部队里有一位干部认识他们。他们说当然认识啊。部队租分校的房子住,常来说些事情。母亲说干校要收回房子,正在与部队交涉。我问收回房子做什么。母亲说总部很多身体不好的干部和分散在各地的家属要到丹江分校来,所以要收回东边的那些房子。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是父亲的老战友老部下呢。 不久那只部队离开了。离开之前,我认识的那位战士到我们家来看我,还送了我几个大苹果。父母说我还挺会交朋友的。 分校北区西侧北边后几排的房子里,住着许多部队家属。不知道他们是哪个部队的。那里也有许多孩子,但是他们并不在跃进门小学上学。我们从食堂南边的房子里搬到北区后,经常与那些孩子见面。但是平常并不一起玩儿。我也是部队子弟,与他们同类,本来是可以与他们玩儿到一起去的。可是自从跟着父亲进了北京,进了文化部,就觉得自己是文化部的人了,是城里人了,是文化人了,所以自我感觉不错,有些瞧不上那些部队的孩子们。觉得他们有些土。当然,这些想法和感觉都没敢对父母说,否则又要被数落得满地找牙。 ????自从二哥带着我们把分校车库的门板搬到北区篮球场前第一排左边第一间房子里后,分校的孩子掀起了一个玩儿乒乓球的小高潮。等二哥跟着母亲回北京后,我们对乒乓球也失去了兴趣。自然对乒乓球拍也不那么重视了。 有一天,小不点儿忽然来找我。他手里拿着一个破烂不堪的乒乓拍问我是不是我家的?我仔细看了一下说,是我家的乒乓球拍,烧成灰我都认识它。可是现在这个球拍两面都泥,胶皮也都翻了起来,完全不能再用了。我问小不点儿,我家的球拍。怎么到了他的手里?怎么那么破烂了?小不点儿马上带着我到了后几排房子那里,找到几个正在拿着乒乓球拍子玩石头的部队小孩儿,告诉我就是从他们手里看到的。 我问他们是从哪里拿的那个乒乓球拍?一个男孩子说是从我们家门洞里的箱子里拿的。我这才想起,家里一些东西确实是放在那个箱子里的。本来我觉得一个破乒乓球拍子坏了就坏了,而且本来就不好使,打球时谁都不爱用。一个谁都不愿意用的破乒乓球拍爱谁谁谁吧。 可是小不点儿不这么想。他觉得那些部队的孩子是偷了我们文化部的东西,还弄坏了,应该陪。于是不依不饶让那些孩子赔。小不点儿没事儿都是要惹事打架的人,这回找到借口,劲头更是大了去了。元元、小川儿看着无聊,转身走了。 小不点儿拉着我与那些孩子理论。说把东西弄坏了,就必须赔。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不是说损害东西要赔吗?你们是部队子弟,必须按照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规定赔一个新的给我们。还口气严厉地警告那些部队孩子三天之内要是不赔个新的,到时就别怪我们不客气。还说绝不轻饶。吓得那几个孩子们大气不敢喘。 小不点儿过足了瘾,把破球拍往那些孩子面前一扔,拉着我扬长而去。我虽然觉得有些没必要,但是也没有阻止小不点儿这样做。毕竟没有经过我的允许就把我家的东西拿去玩儿,还搞坏了。这不是一件让我愉快的事儿。所以也跟着小不点儿数落了那些孩子一顿,顺口说了几句也要他们赔一个新的一类的画。当时我觉得就是说说而已,吓唬吓唬他们而已,也没当真。 那天晚饭后,我又去找元元、小不点儿、小川儿去玩儿。 回家的时候,一进门,就看到把我家乒乓球拍弄坏的那个孩子的父亲坐在里屋与父亲说话。父亲和那位军人一起看了我一眼,然后继续说话。 我心里咯噔一声,心想这回要出大事了。 果然,那位军人离开我家后,父亲把我叫过去,问我是怎么回事。我如实说了。父亲听着我说话,满脸怒容。我说完了。父亲就说了一句话,自己惹的祸自己处理。写一个深刻的检讨给那位叔叔送去。那位叔叔要是原谅你,这件事就算过去了。否则,这件事没完。说完转身出屋去办公室了。 那时母亲与二哥妹妹已经回北京了。我真有一种孤独无助的感觉,心想我家的东西被偷走了,还被弄坏了,我要人家赔,有什么不对?他们弄坏我家的东西,赔是当然的,怎么我还有错了?我弄坏被人家东西的时候不也也陪了吗?我虽然心里不服,可是父亲的话那也是不敢违抗的。于是坐在桌前一边生气一边写检讨。把自己大批特批一遍。当晚我就把那份检讨送到那位军人的家里。 那家女主人把门打开时,我正好看到那位军人正举着皮带抽他那个不争气的儿子。我一看,觉得很不是滋味。当时就觉得自己太过分了,不就是一个破球拍吗?至于还让人家赔,还让人家孩子受那么大苦。我马上大声对那位军人说,叔叔,是我不对。不关你家孩子的事儿。然后把检讨书交给那个军人。那位军人有些惊愕地看着,右手举着皮带,左手接过我的检讨,不知怎么办好了。他的夫人赶紧夺过他手里的皮带,同时骂她的孩子是个混蛋,偷人家东西,还给弄还了,真是个畜生。我觉得那个孩子的妈是在骂我,赶紧对两位大人说了一声对不起,出门溜了。 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那家大人没有再找父亲。父亲也没有再问我这件事。 不过那以后,两边的孩子们倒时常说起话来,有时还一起玩儿了。 一天,我们放学回来,看到部队的孩子们正在玩儿攻城游戏,我们兴起,也加入进去。文化部一拨,部队孩子一拨,两边你来我往玩儿了起来。 部队孩子里有个比我们稍微大些的孩子,是那群孩子的头儿。他肩宽胸厚特别壮,特别有劲儿。他们攻我们的城,因为有那条大汉,次次胜利,我们攻他们的城,次次失利,因为他们有那条大汉。 看来一般的攻击手段是不行了。于是我对元元、小不点儿和小川说,我先攻,上去后紧紧抱住那个人的腿,让他不能动,趁着他被我拖住的时候,你们攻城。一定要快,因为我坚持不了多久。那小子太壮了。然后我一声狂呼,奋勇冲上去,一下子抱住那条大汉的大腿,死死拖住他,小不点儿紧随我身后,彪悍地冲上去,奋力推开其他几个瘦弱的孩子,一脚踩到对方城池的核心。我们胜了一场。 下一场,还是我们攻城。我故伎重演,第一个冲上去,死死抱住对方那条大汉的大腿,呼喊着快冲啊,快冲啊。小不点儿、元元、小川奋勇冲进对方的城池。部队的几个孩子们拼命阻挡。那条大汉被我抱住大腿,不能动弹,急得浑身冒火。他大吼一声,被我抱住的大腿奋力往下一压,他的膝盖像铁锤一样重重地压在我胸口的贲门上。我的贲门仿佛碎裂一般痛彻心肺,在他膝盖压住我胸口的一瞬间,我惊天动地地惨叫一声。 我惊天一声惨叫把大家全吓着了。那条大汉也吓得赶紧抬起了腿,低头看着我。所有的人都停下来看着我。我躺在地上,只觉得胸口剧痛无比。好像呼吸特别困难。我费力地呼吸,想缓过气来,可是很困难,一吸气胸口疼痛难忍。就在大家看着我躺在地上费力呼吸的时候,小不点儿趁着大家不注意,忽然奋力一跃,踩到了对方城池的核心,大呼我们胜了。我们胜了。可是谁也没理他,都目瞪口呆地看着我。我想要站起来,可是浑身无力,那条大汉赶紧蹲下来,扶着我慢慢站了起来。我艰难地站好,捂着胸口,试着深呼吸。轻轻试了几次,可以做深呼吸了。我几次深呼吸之后,胸口的疼痛好了一些。我对小不点儿说,我们输了。然后竖起大拇指冲着那条大汉说,你真是一条好汉。然后扶着小不点儿慢慢走回家去。我躺在床上睡了一大觉。醒来后,觉得好胸口好像没事儿了。那以后,我的胸口隐隐痛了很长时间,才慢慢好了。后来元元、小川儿告诉那天我的脸色煞白,白得怕人。元元还说,那天我可真够勇的。不过为了空城游戏,不值得那么玩儿命。我想也对。以后不必为玩儿游戏拿命开玩笑。 经过那次攻城,我们和部队的孩子们仿佛又熟悉了一些,大家不仅常常一起说话,还常常在一起玩儿了。 后来,那条大汉与分校木工的儿子特别好。他们一起出出进进,玩儿木工儿子那杆鸟枪。直到木工儿子因枪膛爆炸而瞎了眼。 当武侠小说解禁之后,每当我看到小说里“那个人身材不高,头特别大,脖子特别粗,肩宽胸厚,胳膊极长,两只蒲扇一样的大手”的描写时,我就会想起那条好汉。这时,我都会有意无意地摸摸胸口,叹息一声说,我不是他的对手。不知那条好汉后来成没成为最优秀的中国军人。 1972年的某一天,我们放学回家去食堂打饭时,忽然看到分校的土路上停满了巨型大卡车。卡车后面都拉着巨型大炮。从东到西仿佛看不到头。看到那些卡车和大炮,我无比兴奋。我觉得我们的人来了。吃完饭,我就在那些炮车和大炮周围转来转去。 部队的战士们在大礼堂的西墙边,做了一个临时大灶,巨大的黑铁锅,架在几块石头上。他们正在埋锅做饭。我觉得大铁锅里的饭菜特别香。战士们正在轮流吃饭。 下午放学回来,那些卡车和大炮不见了。我看了地下的车辙,知道他们向东边的山里去了。 于是我沿着那些车辙往山走。那些车辙过了分校东边的小石桥,拐进南边的峡谷里。走进南边峡谷没多久,我就看到那些车辙直接上了山。而那些山上并没有公路。我顺着那些上山的车辙径直上了山,然后在山上看到了炮群阵地。面南的山坡有几十门大炮。每门大炮都摆放在一个大坑里,炮口向北。大坑的四周都是堆起来的土墙。坑底特别平整,大炮后边整整齐齐放着许多大木箱子。炮车远远地停在山下的树林里。那里还有很多帐篷。炮兵阵地上并没有多少战士,只有值班的哨兵。我在炮阵地周边溜达,但没敢进入大炮阵地。我在那里看着那些大炮,想着电影里大炮开炮时情形。那时,我已经读过一些描写战争年代的书籍。知道战争年代,红军、八路军、解放军和志愿军都是在特别艰苦的条件下打仗的。很长时间,我们连炮兵都没有。解放战争的后期,我们开始有炮兵了。大家都特别珍惜炮兵。炮兵是我军最珍贵的军种了。 看完炮兵阵地,我没有下山去看树林里的炮车和军帐。而是顺着山坡往西走,直接从分校食堂南边山上的小路下山回了家。 那天我回家有些晚。父亲去食堂打的饭。看到我回家了,就问我干什么去了?告诉父亲我上山看去炮兵阵地去了。父亲很认真地看了我一会儿。什么也没说,让我抓紧吃饭。 后来,我们学校上山割草的时候,又看到了一个重炮部队。我和老师同学们坐在山坡看着一辆辆重型卡车拉着大炮在远处的山脊上隆隆开过,然后拖着滚滚尘土消失在大山的另一边。 我很自豪地告诉我的同学们那是野战军的重炮部队,是我军的王牌。我们24军就有很多这种重炮部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