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四、尼克松来了

 

黄晓捷

 

 

1971年的夏秋之际,漫天流火,酷热难当。

一天,为了消暑,我和文化部丹江口分校的小伙伴们正在丹江口大坝南面的汉江边上游泳嬉戏。

丹江口大水坝排洪口喷射而出的巨大水龙在天空划出一道道壮美的弧线后飞落在水雾蒙蒙的江面上。水龙奔往天际时发出的轰雷般的巨响在天空、在江面、在我们的耳膜回荡。

玩儿累了,我一个人在江边溜达、闲逛,跟着高音大喇叭里的广播扯着嗓子千走百转地大唱京剧样板戏和革命歌曲。

唱着唱着,忽然,大喇叭的唱段停了。不久高音大喇叭里,播音员气沉丹田声音高亢激扬万丈地宣布马上有重要广播。马上有重要广播,请大家注意收听。这种声音和节奏我们太熟悉了,那就是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就要发布重大新闻的前奏。

我不由地停下脚步,凝神等待。

没过一会儿,江岸边的高音大喇叭里传出一个震惊中国、震惊世界、震惊天下的重大新闻,应中国政府邀请,美国总统尼克松将于1972年年初访问中国。

听到这个消息,惊得我目瞪口呆。

全世界最邪恶的反动派、支持国民党残杀无数中国共产党人、在朝鲜战场我们与之血战的美帝国主义的大头子尼克松要访问中国?那个欠下中国人民无数血债的反动派大头子要到中国来访问?这,这,这怎么可能呢?不可能吧?来了还不正好宰了丫狗娘养的王八蛋。丫不是找死吗?

我惊奇万分地站在江边胡思乱想。大喇叭里反复播送着尼克松要来中国访问的新闻。那个广播张嘴闭嘴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新华社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新华社讯。那新闻肯定不是假的了。

一边听着新闻,我的脑海里一边闪现着《英雄儿女》中王成背着步话机一边呼喊“向我开炮”“向我开炮”,一边把大号手榴弹扔向冲向山头的美国兵的电影镜头。《打击侵略者》中手握手榴弹、双眼包着白布凝神倾听敌人动静的那位战士的形象仿佛也出现在我的眼前。“美国大老板说了,回去就换新的”的台词也好似在我耳边响起。

帝国主义反动派的大头子要访问中国了。这让我十二万分的惊奇,也十二万分的不能理解。昨天还是公敌、死敌、血海深仇,还全党全军全国人民总动员,要与之血战到底。明天那个反动派大头子就要访问中国了。和好了?不打了?不搞反帝反修了?不备战备荒了?我们跑到这里干嘛来了,不就是要准备打仗吗?奥,不对。我们是准备与苏联打仗吧?不过美帝国主义在南朝鲜、日本不是还有几十万军队吗?美帝国主义的几十万军队不是在越南正在大打出手吗?

这个狗娘养的王八蛋怎么就敢跑到中国来访问呢?

这个消息我是听懂了,但却完全不能够理解。我的年龄和所受过的教育还不能让我明白这个突如其来的新闻到底意味着什么。

回到家里,与父母说了这件事,他们也是惊奇之外,完全不能够理解。不过没有关系,他们早已养成了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的习惯了。他们无条件地相信毛主席,相信共产党。党中央的决定就是他们的决定,坚决执行就是了。

坚决执行毛主席党中央的最高指示,这不容置疑。但是为什么帝国主义反动派的总头子会突然访问中国呢?这个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呢?我十分想知道。不过当时没有人能够告诉我为什么?当我对这件事有了一个大概的轮廓时已经是几十年后的事情了。

从那些日子开始,一直到1972年2月尼克松访问中国,几乎每天我认真阅读父亲带回家的报纸。不过也只是读读看看而已,仅仅知道了一些新鲜事儿而已。字里行间和文字背后的真正含义一概看不出来。我以为长大以后会看出来的。可是几十年后也还是照样看不出来。

1972年2月,尼克松访问北京的时候,我还在丹江口。但是母亲与哥哥妹妹,还有一些人也已经回北京去了。

李可染先生也是回北京当中的一个,他是1971年夏秋之际回北京。那时,我只知道李老回北京了,但是为什么回北京却一无所知。

我到了文化部丹江口分校以后认识李可染先生的。1971年的春天,父亲让我跟着白刚、二哥等高年级的同学们一起去帮李可染搬家。我只知道他是一位有名的大画家,其他的一概不清楚。

1972年的秋天,回到北京后。有一天我和二哥一起去位于崇文门附近的北京医院扎针治眼睛的路上,具体讲就是在东单路口,二哥忽然指着远处的人群说那不是李可染吗?我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只见茫茫一片人海,完全看不清楚哪一位是李可染。

转眼又过去了两年,报纸广播忽然开始大规模批判“黑画”。虽然没有点名,但大人们说这是在批判李可染。批判文章里说全国山河一片红,形势一片大好,不是小好,是大好。可是有人为什么要把红烂漫的万里山河画得一片黑呢?把祖国山河描绘得一片漆黑。为什么?一定是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心怀不满别有用心。

那些文章看得我毛骨悚然。李可染是我认识的人当中第一个被人民日报和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批判的。我没有看过李可染画的画,可我见过李可染本人。那是一位十分温和谦逊和蔼可亲的老人。怎么也跟别有用心要否定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联系不起来。

我想来想去的结论是大约是我的阶级觉悟和革命警惕性还不够高,分辨能力还太差吧。要不我怎么没发现、没有写出如此深刻的批判文章呢。不过我很快就释怀了。因为我发现,不仅是我的警惕性不高,我们楼里那么多久经考验的高级革命老干部的警惕性也不怎么样。他们都没有发现什么嘛。父亲那么忠于党,觉悟不能说不高吧,警惕性不能说不强吧?还当了好几年丹江口分校的一把手呢。不也是没看出来李可染的画有问题吗?父亲和那么多老干部都没有看出来,我看不出来也是理所应当的吧。想到这里,也就不再纠结。不但不再纠结,还暗暗为李可染担心。那样一位温和的老人家不会被人批斗坐飞机拿大棒子打一顿吧。

斗转星移,二十年后的1993年夏日的一天,我在日本大阪的寓所里请李可染先生的小儿子李庚教授夫妇吃饭。我们长聊一夜。那时我才知道李可染先生已于1989年12月过世了。与李庚教授说起丹江口分校的往事,已经恍若隔世。

白云苍狗,又是二十年过去了。2014年9月28日,李可染画院大兴院区在北京市大兴区西红门镇星光公园1号挂牌成立。那一天,无数的嘉宾到场祝贺,认真参观李可染纪念博物馆。李可染的夫人、95岁高龄的邹佩珠老院长在李可染纪念博物馆里流连忘返,笑得满脸红霞。

那以后,受李庚院长的邀请,我到李可染画院帮忙。我常陪着来访的客人参观李可染纪念博物馆,听着李庚、王海昆等介绍李可染的艺术、李可染的生平和李可染的故事。

在李可染无数精彩的故事里,为中国外交部谈判大厅绘制中美签署联合公报的背景作品是最精彩的一出。

1971年基辛格秘密访问中国后,尼克松访问中国的先遣小组到达北京。在与中方的会谈中,美方小组提出他们信仰的是基督教,而中国人民信仰的是毛泽东思想。中国人民可以在挂满毛主席像和毛主席语录的环境里生活工作,但是作为基督徒的美国人确实有些勉为其难。周恩来总理将此事汇报给毛主席。毛主席听后说把他的画像和语录从墙上摘下来。

文革开始后挂到墙上的毛主席像和毛主席语录是摘下来了,可是挂什么呢?这是一个严肃的政治问题。因为文革开始后把墙上挂的都批判成封资修的大毒草,统统都被摘下墙了。现在美国总统要来,拿什么挂上去呢?

很快,周恩来总理指示,调李可染回北京进行创作。

李可染当时在哪里呢?

当时,也就是1971年,李可染正在文化部丹江口分校下放劳动。

文化部丹江口分校是中央文化部咸宁垦区的老弱病残留守处。到这里的人除了文化部档案室之外,都是政审没有问题、不能在咸宁垦区从事繁重体力劳动、且为国宝级专业人才的老弱病残。丹江口分校的劳动,大都是种蓖麻、种菜、拔草、养猪、打扫猪圈等,与咸宁垦区的围湖造田、挖煤烧砖、练瓦盖房、育种插秧、割稻脱粒、入库上囤、种菜养猪等繁重体力劳动相比要轻松不知多少倍。居住生活条件也比咸宁好不知多少倍。不过,那些劳动和那里的生活条件对于那些老弱病残来说也绝不轻松。

上边先是通过民族宫饭店向文化部丹江口分校调用李可染。当然没有结果。民族宫饭店调用李可染,文化部干校哪个领导敢批准呢?在中央大员面前,文化部的部长副部长们都是小萝卜头。何况丹江口一个小小的处级单位?后来还是通过高层以融通的方式让李可染回了北京。

据说李可染调回北京在美术届和艺术圈引起了极大震动。希望的启明星升起来了。

李可染回到北京后住在民族宫饭店,每天创作,画了很多样稿。每天夜里这些样稿都会送到中南海周恩来总理的办公桌上。

毛主席和周恩来总理亲自审核样稿,最终决定使用《漓江胜境》作为外交部谈判大厅的背景。当时毛主席和周总理觉得李可染《漓江胜境》的稿子比谈判大厅里的签字桌稍微窄了一些,于是建议李可染把作品加宽。今天,在李可染纪念博物馆里,我们可以看到当年的样稿和加宽的部分。

谈判大厅签字桌的背景画好了。可是外宾下榻的宾馆房间里的墙上挂什么还是一个问题。李可染创作了许多四尺三裁大小的画稿,装在相应大小的镜框里,挂在墙上,效果很不错。大家把这种体裁和装潢方式称作宾馆体。于是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全国大小宾馆和招待所全都摘下了毛主席像和毛主席语录,挂上了宾馆体的中国画。

《漓江胜境》的艺术性是不容置疑的。最令人叫绝的是这幅作品不动声色地突出了“革命性”。在作品的左下方有一组房屋,房屋的前面有一根旗杆,上面飘扬着红旗。在画面正下方中间有一队举着红旗、背着背包、扛着锄头的队伍正走上台阶,向着红旗小屋走去。水面上,一组组帆船正在航行。有的船的桅杆上飘扬着红旗。很多船帆也是暗暗的红色。这些都是“革命的象征”,在整个画面里却十分和谐自然。这是一幅方方面面都能接受的巨幅作品。

尼克松带着大批随员到中国来了。见了周恩来,见了毛主席,双方谈得很好,却没有在北京签署中美联合公报。

原因是美国国务卿罗杰斯很不高兴,因为尼克松和基辛格背着他搞了这次外交活动,来中国之前,罗杰斯对此一无所知,所以感觉十分没有面子。所以罗杰斯对中美联合公报横挑鼻子竖挑眼,就是不签字。罗杰斯不是冲着中方,而是冲着尼克松和基辛格。

中美联合公报在北京没能签字。美国代表团到了杭州。为了促成双方签署联合公报,周恩来总理亲自去罗杰斯下榻的房间与罗杰斯沟通。这让罗杰斯大感刚才,十分有面子。在友好的会谈之后,略微修改了几个字词后,中美签署上海联合公报。

《漓江胜境》虽然没有在中美签字的背景中出现,但它却是一个伟大时代开始的见证。

毛主席以其雄才伟略,运筹帷幄几十年,在极其不利的国际环境下,克服重重艰难险阻,以巨大的代价,终于让美国走到了中国一边。中国突出重围。

后来的故事大家都知道了。文革结束,改革开放,苏联崩溃,中国参加WTO,911恐袭,美国收拾阿富汗、伊拉克,天天家长打小孩。中国抓住千载难逢的战略机遇期,韬光养晦,埋头苦干。美国梦醒时分,中国已经成为全球唯一拥有全产业链的第二经济强国,中国梦与美国梦分庭抗礼。不怕事,不惹事,大家做买卖,有话好好说。核心利益强硬回应,绝不退让。

《漓江胜境》见证了中美缓和的伟大时代,但却激怒了费尽移山心力将毛主席像和毛主席语录挂上墙的“四人帮”集团。1974年,在北京饭店举办了一个内部集体画展。李可染从来不参加集体画展。那次也没有交画。可是有一天,李可染的《漓江胜境》画稿却被匆匆挂到了展厅一进门的显要位置。不久,王洪文带着秘书进了展厅。转了一圈之后,正要出大门的时候,王洪文的秘书悄悄对王说就是一进门对面墙上的那幅画。王洪文立即转身,走到李可染的《漓江胜境》画稿前,严厉地说把这幅画摘下来。然后就是铺天盖地的“批黑画”运动。

据说这个官司打到了毛主席面前。毛主席听后幽默地说中国画是用墨画的。用墨画的画哪有不黑的?才算把这件事压了下来。

“批黑画”成了闹剧,却让快70岁的李可染受到了惊吓,很久不能说话,不能下床,不能作画。

尼克松访华过去了45年,中美关系缓和了45年。

经过45年的不屑努力,中国已经从贫弱不堪、四面被困的险恶环境中突围而出,成为世界第二经济大国。在几十年的高速发展后,我们的GDP依然高凑凯歌,向着全球第一勇猛迈进。

世界第一强国美利坚新任总统特朗普和他的智囊们正在绞尽脑汁煞费苦心想着如何剪中国羊毛的良策。

我们的马云去了趟美利坚,对特朗普说,加入我的阿里巴巴,我为你增加100万就业岗位。特朗普笑得合不拢嘴。

我们的王健林漫不经意地说了一句,别瞎闹,你们好几万人在我的锅里吃饭那。

我们的王福林说,我的美国工厂里全是像特朗普一样大小的70岁的老爷爷们在工作。特朗普,你赶紧培养有知识有技术勤劳肯干的年轻工人吧。

特朗普对美利坚的小弟们说,少废话,快他妈掏钱养老子的兵。白吃白喝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而我们正在耐心地等着观看美利坚合众国白宫国会政府媒体艺人移民盟友联合演出的精彩连续剧“特朗普大战各路神”。

当年,烈日炎炎的汉江边,那位穿着游泳裤、浑身黝黑、瘦小枯干、被尼克松即将访华惊得目瞪口呆的懵懂少年,今天,坐在李可染画院大兴院区明亮的办公室里,喝着浓郁香甜的咖啡,听着不远处南五环上滚滚车流发出的城市噪音,两根手指头一下一下地在电脑上码字,努力回忆并记下这一段尘烟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