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三、下围棋

 

黄晓捷

 

在丹江分校的时候,学校的学习不像现在的孩子们这么紧张。正好与现在相反,很轻松。学校上课基本都是上午,下午有课也就两节,下课后,如有没有劳动或者活动,大家放学回家。老师布置的作业也没有那么多,也就是算数、语文,偶尔有作文。不多的作业一半个小时之内一定全部完成,有时甚至可以在课间休息的10分钟内完成。当然没有人在课间休息时做作业。有些时候甚至没有作业。那个时代的孩子们有足够的时间开心而没有目的地玩儿。

1971年冬季的一天,我像往常一样放学后,先回家做作业。做完作业做家务劳动。那时母亲已经带着二哥和妹妹回北京治病去了。家里的活儿都由我来做。无非擦桌子扫地整理房间。因为地是三合土的,所以不用拖地,省去了很多麻烦。不过三间房子让我有些烦,里里外外都扫一遍,把座椅板凳柜子床头都擦一遍挺费时间的。因为就是父亲与我两个人,不用自己做饭了,省去了很多麻烦事。父亲非常认真地嘱咐我,买饭的时候,好菜荤菜只能买一个,而且是一天只准买一个。一个好菜分两顿吃,因为我们家是劳动人民,要艰苦补素不忘本,还要厉行节约,不能浪费。

马天下午,做完家务活,我像往常一样溜溜达达地去找元元、小川儿和小不点儿玩儿。

但是那天很反常。我先去小不点儿家,在门外反复吹我们联络用的口哨,可屋里一点反应也没有。之后我去小川儿家,吹了口哨也是没人回答。再去元元家,元元也不在家。这让我感到很是奇怪。平常这会儿他们都会在家,或是在谁家,或是在大礼堂玩儿的,不会一个都找不到。平常就是他们不在家,只要一声口哨,他们也会很快现身的。丹江口就那么大,一会儿就会走一圈的。可今天吹来吹去,一个人也没出来。

顺便说一句,我们吹的口哨都是模仿阿尔巴尼亚反法西斯电影里游击队员联络时吹的那种口哨。我们觉得那样显得比较神秘,还可以不让大人知道我们来了。可是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锤炼得无比警惕的大人们早就看穿了我们的把戏,他们甚至可以从口哨声中判断是哪个小混蛋来了。大龄未婚女青年我们寒暑假的政治辅导员黄阿姨还挺羡慕地说看你们几个小朋友还挺好,挺默契,到门口吹一声口哨就出来了。我们当时还挺高兴,其实是没听懂黄阿姨话里有话。她是在说瞎吹什么口哨,以为我听不见啊。你们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们拉什么屎。我随时知道你们在哪里。少跟我来这个里个儿愣。收拾你们几个小毛贼还难吗?一切尽在本姑娘掌握之中。

那天下午,我在分校的院子里找来找去,凡是我们经常去的地方都找遍了,可还是一个人也没找着。我很奇怪,也有些沮丧,于是回家自己看书。那时家里没有小说之类的书,有的都是父亲领到的政治学习资料,诸如巴黎公社什么的。

一连两三天,都是这样,放学后回家做完作业做完家务再去找他们,一个都找不着了。不知他们去了哪里?我真得很奇怪,白天上学时问他们去哪里了。他们都说没去哪里,就在院里。可是放学后一分手,转眼就找不着了。开始我还以为他们约好故意蒙我,或者是不想搭理我了。可早上上学的时候他们依然按时来我家与我一起去上学,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一连几天我都没有找到答案。被小伙伴们冷落、甚至抛弃那可不是一件闹着玩儿的事。我暗暗检讨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想来想去应该没有。我们又没吵架,又没打架,也没有争论过什么。更没有把大家找到的宝贝自己懵得儿蜜了。

一天下午,做完作业和家务,我又满院子转悠起来。我们没有大着嗓子乱喊的习惯,因为大人们早就提醒过我们,分校的人大多是老人病人,需要安静。父亲更是不喜大呼小叫的不成体统。所以我一边吹着口哨一边在一排排的房子前瞎溜达。转来转去转到医务室江阿姨家的时候,江阿姨家的门忽然开了。元元从里面跑出来向我招收,说,别吹了。别吹了。都在这儿哪。

看到元元从江阿姨家出来,我微微一愣,有些不可思议。因为我们从来不去江阿姨家玩儿。我们甚至有些不喜欢江阿姨,尽量躲着她。因为江阿姨是护士,特别讲究干净和卫生,只要见到我们,她就要检查我们的手、指甲和脖子,然后说我们不讲卫生,逼我们洗手、剪指甲。江阿姨甚至不喜欢我们进她一尘不染的医护室,更不要说让我们进她的家了。

那时,丹江分校周边到处都是土路,我们这帮小孩子天天放学后又四处溜达,累了席地而坐,没有那么多讲究,所以经常灰头土脸,浑身汗渍,双手奇脏,指甲里的黑泥赛浓墨。这自然不入江阿姨的法眼。当然我们回家前都会到公用自来水管子前把手脸洗干净,以免回家后挨父母的臭骂。

可今天奇了怪,江阿姨居然允许这帮脏孩子到她家里溜达,真有些天下奇闻的感觉!我下意识地摸摸脖子,看看手和指甲,犹豫着进不进江阿姨家,元元说,没事儿,进来吧,江阿姨不在。这更奇怪了,江阿姨不在家,你们怎么可以进去?我犹犹豫豫地进了江阿姨的家门,看到一位陌生的大哥哥正坐在小桌子旁边与小川儿下棋,小不点儿在旁边看。那种棋是我第一次见到,一张塑料棋盘,密密麻麻画着整齐的方格。棋子有黑,有白,铺得满棋盘都是。只见那位大哥和小川儿都在凝神沉思,根本就没有注意到我的进来。

他们很快下完了这盘棋。元元介绍说那位大哥哥是江阿姨的儿子,从内蒙插队的地方到丹江探亲,然后把我介绍给那位大哥哥。

江阿姨的儿子那时20岁左右,在我们眼里高高大大,有些瘦。衣服裤子都是新的,一双矮腰皮靴雪亮,浑身上下整整齐齐。不想五七战士们都是艰苦朴素的劳动服装。

江阿姨的儿子客气地向我点了一下头,收拾好棋子,把黑的推到小川儿一边,把白的拢到自己一边,然后又开始下。小川儿连头都不抬,双手忙着整理棋子,很快又投入到下棋局中去。除了棋,仿佛这间屋里什么都不存在一般。

我看着画满整齐方格的棋盘和黑白棋子很新奇。我知道军棋、跳棋和象棋,可真没见过他们下的那种棋。于是特好意思地问这是什么祺?大哥哥有些惊奇地抬起头看了我一眼,满脸都是不可思议的神色。仿佛说你怎么这么无知啊。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元元、小川儿和小不点儿也假装惊奇地说,你不知道这是什么棋啊?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啊。这不就是围棋嘛。你怎么连围棋都不认识呢?这怎么可能呢?他们几个又吹又唱,弄得我好像乡下土老帽似的。我问他们是什么时候知道围棋的,他们说在北京就知道了。我问他们是什么时候会下围棋。他们说在北京的时候就会下了。我知道他们在吹牛,因为那位大哥哥一边下棋一边讲,讲得连我都听得懂。

说着话,那位大哥哥已经把小川儿的棋路围追堵截得差不多了,看着小川儿在哪里苦苦思索时,他抬起头和气地问我会不会下围棋?我想都没想就大言不惭地说,会。元元、小川儿和小不点儿一听我说会,都惊奇地看着我,仿佛看到了什么妖怪。那位大哥哥也有些惊奇地看着我说,你会下围棋?那你来下一盘吧。

小川大概是下棋下累了,马上让出了位子。

我一点儿都不客气,大刺刺地坐在刚才小川儿做的座位上。大哥哥说,你先走,我想也不想,拿起一颗棋子就挂在大角上。刚学会围棋ABC的元元、小川儿、小不点儿一起大喊,下错地方了!下错地方了!我茫然看着大家问,怎么下错了?大哥哥一看我落子就知道我完全不会下围棋,微微一笑说,你先看看我们怎么下,然后咱们再下。

我不好意思地腾出座位。

小不点儿上阵,与大哥哥你来我往地对弈起来。

那位大哥哥一边与小不点儿下棋,一边给我讲解围棋的最基本规则。我一边听讲,一边看他们下。看了几盘,大致懂了一些最基本的规则。然后我就被围棋吸引了。我的一切注意力全部投入到围棋当中。全神贯注看他们下棋的时候,外边的世界仿佛一下子消失了。看他们又下了几盘,我大致明白了围棋最最基本的规则,于是迫不急待地上阵厮杀。大哥哥一边教我下棋,一边与我逗乐。

几盘厮杀下来,让我觉得围棋太好玩儿了,真的是太好玩儿了。我刚刚学围棋,与那位大哥哥一盘盘地下,一盘盘地输,越输越下,越下越输,我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全身心地投入到围棋中。到吃晚饭时,江阿姨回来了。看到一屋子的脏小孩儿,实在受不了,以马上就要吃饭的名义,让她儿子把我们给请走了。

围棋让我着了迷。以后几天,放学回家,匆匆做完作业和家务,就去江阿姨家找大哥哥下棋。星期天干脆长在了江阿姨家。元元不爱下棋,小不点儿坐不住,不久就剩我和小川儿全身心地投入到围棋的世界里。江阿姨的脸色我们视而不见,因为我们的眼睛只紧紧地盯在棋盘棋子上。江阿姨的咳嗽声我们充耳不闻,因为我们身陷棋局,耳朵里什么都不见了。

终于有一天,大哥哥对我们说,围棋你们拿去玩儿吧。客气但坚决地执行了江阿姨驱逐我们的命令。还教给我们说,你们小,又是新学,不要用围棋盘,用象棋盘下就可以了。当时我们完全没有感觉到江阿姨的不快,只是兴高采烈地拿着大哥哥送我们的围棋和棋盘欢呼而去。从此下棋的据点就放在了我家。

那时,母亲已经带着二哥和妹妹同小川儿的母亲和妹妹回北京治病去了。我和小川儿留下来陪伴照顾各自的父亲。家务不多,食堂打饭,学习轻松,加上天寒地冻,于是天天放学后就在我家下棋。不久放寒假了,父亲和小川的父亲一起去咸宁开会,我们两家各自只剩一个人。没有家务,不用做饭,没有家庭作业,家里没大人,太美妙了,太开心了。小川儿父亲让他住在了我家,于是我们俩从早到晚除了买三顿饭,然后就是下棋。元元和小不点儿也长在了我家。元元的父母和小不点儿的父亲知道他们在天天在我家玩儿,也十分放心,并不来管我们。

每天早上我们到食堂买完饭后就到我家集合,然后就开始下围棋。元元不爱下棋,小不点儿坐不住,他们两个还经常出去走走。我和小川儿则彻底地掉在了围棋的世界里,没日没夜地下棋。

除了下围棋以外,我们还偶尔鼓捣一下土制砸炮儿枪。但对砸炮儿枪已经没多大兴趣了。

冬天冷,一夜下来,塑料象棋棋盘被冻得硬硬的皱巴巴地,无法在桌子上铺平整。为了铺平塑料棋盘,我们把象棋棋盘挨近取暖的炉子,等塑料软了之后,迅速在桌子上铺平。然后开始下棋。一个冬天下来,那张塑料象棋盘中间成了一个弧形,再也无法平整地铺在桌子上了。

我和小川整整下了一个寒假的围棋。

围棋让我和小川儿感到了无比的快乐和有趣。我们的水平半斤八两,旗鼓相当。所以各有输赢。正因为半斤八两,各有输赢,才玩儿得如痴如醉,乐此不疲。

不过由于没有名师指点,甚至连一页棋谱也没有,所以尽管我们努力下棋,但棋艺也没什么长进,一直在末流的末端徘徊。

寒假结束了,新学期开始了。我们收拾起围棋的情怀,背起书包去上学,忙着小学最后半年的学习和考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