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二、玩枪

 

黄晓捷

 

我的少年时代,正值共和国最艰难的时代。政治的动荡,物质的匮乏,前途的渺茫,煎熬并考验着所有中国人的意志。尽管苦闷压抑着每一个人,但不管在什么时候,不管在哪里,孩子们还是会因地制宜,因陋就简,不断创造出让自己快乐的游戏。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也不知从谁开始,丹江分校的男孩子们开始玩起了枪。这种枪当然不是真枪,也不是在商店买的玩具砸炮儿枪,也不是木头做的枪,也不是铁丝弹弓枪。而是一种能像真手枪一样扳动枪机后发出“轰”的一声巨响,并能打出蜡烛弹头,蜡烛弹头还能飞得挺远的一种自制土手枪。这种枪只要不在近距离内冲着人脸打就不会有危险。

这种抢的制作方法是先制作一把木头手枪,在枪管部分挖一个槽,在枪槽里固定好一根铜管,铜管尾部的大小正好可以放进一颗五四式手枪子弹壳儿。在手枪枪管尾部挖一个小洞,将扳机穿过小洞放在枪尾上,在枪尾部的扳机上放一根钢钉做的枪栓,在枪中间的两边和尾部各做一个卡头,用牛皮筋固定枪栓。将牛皮筋固定的枪栓向后拉紧固定在尾部的卡头上。只要一扣扳机,枪栓就会跳起快速准确地击打在钢管儿尾部弹壳儿中心的引火上。

挖去引火后的子弹壳儿尾部有一个小凹槽,正好可以放进一个小砸炮儿,小凹槽里有两个小窟窿眼儿,当枪栓击打在小凹槽里的砸炮儿上时,爆炸后的砸炮儿火花就会通过子弹壳儿凹槽里的两个小窟窿眼儿窜到子弹壳里,并引燃子弹壳儿里的砸炮儿火药。

我们将剥去表面纸皮的砸炮儿火药装满弹壳儿,然后用手或是工具轻轻按瓷实,再把蜡烛点燃,用蜡烛泪倒在砸炮儿火药上。封口后就是一颗没有弹头的子弹了。

开枪的顺序是,将装满砸炮儿火药的子弹壳儿塞入枪管儿,拉开钢钉制作的枪栓固定在枪尾的卡头上,将一个砸炮儿放进子弹壳儿尾部的凹槽里。抬起手枪,瞄向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屏住气,一扣扳机,砰地一声巨响,蜡烛子弹头伴随着一股浓烟飞驰而出,在空中乱转一通后,落在不远的地上,或是打在墙上。不过从来没有打中过靶心。

制作蜡烛子弹非常费事,还必须特别小心、细心和耐心。顺序是先将一颗小砸炮儿表面的纸皮轻轻仔细地剥去,然后将炮药儿小心地放入子弹壳儿。要十几二十个砸炮儿才能装满一个子弹壳儿。剥皮时一个不小心就会把炮药弄碎,掉在地上或桌子上,捡都捡不起来。好不容易剥了皮,鼻子一痒,一个喷嚏就会将好不容易剥了皮的炮药吹飞。就是一个不注意喘气重了点儿,那也是白干。

好不容易装满一颗弹壳儿,一个不小心,腿或者身体的哪个部位碰到桌子,轻轻一震,子弹壳儿倒下了,炮药就会洒满一桌子,一声惊呼,手忙脚乱地想扶起子弹壳儿,但嘴里喷出的气息会一下子吹散桌子上的炮药,又是白干。放一枪一秒钟,装一颗子弹没十几分钟不可。而且子弹壳也没那么多,所以要是谁有两三个子弹壳儿那就是大户了。于是装好了子弹谁都舍不得打。比划来比划去,嘴里砰砰砰地响了几百枪,真枪却一枪难放。

枪虽然没放几响,但为了装填弹药,却锻炼了耐心和细心,也知道了来之不易,然而更重要的是知道了什么叫风险和危险。

有一次,小川儿因为装好药后,弹壳儿里的炮药压得不紧,扣动扳机后,扑的一声像放了一个蔫儿屁,一缕青烟从枪膛飘出,蜡烛子弹头摇摇晃晃出了枪膛直接绵绵懒散散地掉在了脚面上。之后几次都是这样。我们研究后一致认为是子弹壳里的炮药没有压紧,蜡烛没有封好,漏气了,所以才出现这种情况。

于是小川为了压紧压瓷实子弹壳里的炮药,把我们家最大号的粗改锥的尖头插在子弹壳儿里,改锥把儿顶在墙上,子弹壳儿的尾巴顶在肚子上,用身体的力量使劲儿挤压炮药。这样做出的子弹,效果还真不错,一扣扳机,声振屋瓦,浓烟四射,蜡烛子弹头儿飞得不知去向。于是我们都跟着学。

然而有一次,在我家,我,元元,小不点儿,小川儿正在全神贯注地装填炮药时,忽听噗嗤一声,紧接着,就听小川儿大叫一声,惊得我们手腕儿一抖,炮药洒了一桌一地。我们匆忙抬头望去,只见小川儿肚子上的毛衣燃起火苗,小川儿正在跳着脚,双手飞快地拍着肚子毛衣上的火苗,嘴里喊着,烫!烫!我们赶紧跳起来,冲过去帮忙。不知道谁直接冲到墙边,从我们家的水缸边迅速瓢了一舀子水泼到小川儿的毛衣上,火苗立时灭掉了。

因为我们用的都是砸炮里的火药。砸炮使劲儿放地上一摔就炸。小川儿用粗改锥挤压弹壳里的炮药时用力过猛,子弹壳里的炮药着了。燃烧着的火药无法瞬间全部从弹壳前面喷出,于是一小部分就顺着弹壳尾部引火凹槽里的小孔喷涌而出,一下子烧着了小川儿身上的毛衣。我们全体冲到小川儿身前,惊奇地看到他肚子上的毛衣和内衣烧了一个大洞,肚皮上还烧出一个大水泡,小川儿疼的龇牙咧嘴。我赶紧找出家里的碘酒、红药水给他消毒。然后往伤口撒上云南白药,用纱布和胶条包好。这些技术都是我脑袋开瓢时跟医务室江阿姨学的。

那时,小川儿的母亲已经回了北京,小川的父亲不知去总部开会,还是去哪里出差,也不在丹江口,小川儿就住在我们家。因为父母都不在身边,小川儿算是蒙混过关。也不知小川儿的肚子上留没留下值得纪念的疤痕。

从那以后我们虽然还用大号改锥顶在墙上压紧弹壳儿里的炮药,但是学会小心小心再小心了。

我们知道玩儿炮药枪有危险,所以大家相互明确约定不许向任何人和动物瞄准。万一伤着了不是闹着玩儿的。

当我们玩着炮药手枪的时候,丹江分校有一位当时正上初中的男生也在玩儿枪。他父亲是木匠,他跟着父亲学习木匠手艺活。一次他在不知哪个厕所的粪坑里无意中发现了一根一米多长的枪筒。他也不嫌脏,从粪坑里把那只枪管捞了出来,清洗干净之后,发现那根枪管丝毫没有受损,枪管还发出隐隐的蓝光。他用学到的木工手艺做了一个枪托,配上那根枪管,成了一杆像模像样的长枪。

那杆枪做得相当好看。他天天枪不离手,在校区里晃来晃去很是威风得意。我的记忆里,他是从枪口往枪管儿里装填火药的。我也不知他用的是什么火药,但颜色是黑色的,不像我们玩儿的砸炮火鸦是白色的。他往枪筒里装填火药后,将一根铁棍儿插进枪筒里,握住枪口,上下使劲儿晃动,用铁棍儿上下的运动将火药砸瓷实。他还往枪管里加上一些钢珠,再用钢棍儿把钢珠砸瓷实。

据说那杆抢威力巨大到可以打猎。

那位男生真的与他的朋友经常扛着他的宝枪进山打猎。每当我们看到他和朋友一起拎着长枪正眼也不看我们进山打猎时,真是羡慕得无以复加。有时看到他坐在家门口擦拭他的宝枪时,我们就凑过去围着瞪大眼睛看。我们非常羡慕地想摸一摸他的枪。但他会毫不客气地说,去去去去去去去,看什么看?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看到眼里拔不出来了。知道不知道?这是抢,能打死人的抢,危险得很。你们太小,别抢一响吓着你们。乳臭未干,黄毛没长,还想玩.枪?去去去去去去去去去去去!撒尿和泥去。这位老兄比我们大好几岁,又有木匠手艺活,有这么一杆宝抢,戏弄我们一下,也是理所当然。

炮药抢虽然好玩儿,可是装填子弹壳儿却太过费事,而且有风险,所以玩儿了一些日子,我们也就腻了,不再上心。

有一天,正当我们已经玩儿腻了炮药枪,开始疯狂地玩儿起高智商游戏围棋的时候,小不点儿飞奔到我们家,告诉我们一个惊人的消息,那位老兄玩枪时,没打到猎物,却把自己的双眼打瞎了。

我们扔下手中的棋子,跟着小不点儿飞奔到大礼堂前的马路上,正好看到那位仁兄在旁人的搀扶下站在礼堂门口。只见他双手捂着双眼,满脸黝黑,鲜血顺着双手手指不断流下来。我们跑到他的跟前,紧张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平常我们虽然不大在一起玩儿,可是这个时候他的伤真让我们揪心。我们都在心里想,不会眼睛真被打瞎了吧?那不一辈子都完了吗?

不一会,丹江分校配备的美式吉普车疾驰而来,拉上那位老兄,向西急驰而去。无论是县医院,还是更好的工程局医院,要是开车去,都必须走西边的大路。

看着疾驰而去的吉普车,听着大人们交换着信息,脑海里翻滚着那位仁兄捂着双眼的手指缝里流出的鲜血,惊得目瞪口呆的我们相互看了一眼,一言不发,立即各自飞奔回家。

我从床底下的工具箱里找出沾满灰尘的炮药枪砸了个稀巴烂,一秒钟都没有耽搁地飞奔到屋后不远处的北山脚下的小河边,毫不犹豫地将砸的稀烂的炮药枪扔到河里。当我看到枪管沉到水里、木枪顺流漂去的时候,我觉得我所面临的风险也随着悠悠荡荡的河水飘走了。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然后施施然回家。从此我们彻底地告别了炮药手枪,也彻底远离了可能祸害我们自己小命的巨大风险。

当天晚上,父亲不知听了谁的举报,回家后严厉查问我有没有枪?查问我们有没有枪?我很镇定自如地回答说,没有枪。真的没有枪。不信,您查。你知道,我手笨,不会做这些手艺活的。我确实手很笨,我手里的那几只枪还是二哥回北京前做的。那些枪管都是铜管,是我们从物料场的机器上锯下来的。那些机器是我们到丹江口分校之前就放在那里的,根本就没人管,里面的零件早已七零八落。

父亲知道我手笨,但还是满屋子找了一圈,抽屉里,柜橱里,箱子里,就连床底下那个工具箱拉了出来仔细查看,当然什么也没有找到。父亲目光如炬地盯着我,过了好一会儿才说,真的没有枪吗?有人说亲眼看见过你们玩火药枪。我马上承认说确实玩儿过,但早就不玩了,而且所有的枪早就都扔了,因为我们觉得那玩意实在太危险,万一出了事,不是闹着玩儿的,所以早就扔了。

父亲说,扔了就好。以后千万不要玩儿了。枪是那么好玩儿的吗?

亲历过残酷战争的父亲太知道枪的危险了。

父亲一点儿都不喜欢枪。还是在唐山24军军部时,有一次,父亲忽然发现自己的配枪不见了,惊得不得了,找了半天没找到。于是悄悄回家问母亲。母亲也吓坏了,作为一个军人丢了配枪那还了得。可是到底丢在了哪里呢?该找的地方都找了,可就是找不到。父母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父母想啊想啊,想啊想啊,母亲忽然问父亲,你前些日子不是去政治学习了吗?是不是枪忘在那个地方了。父亲一想对,于是连夜悄悄去了那次政治学习时住宿的地方。父亲的配枪果然静静地躺在学习时父亲住的那个床铺的抽屉里。据母亲说父亲拿着那支枪回家的时候,那支枪都已经有些生锈了。母亲擦了很久才把那只枪擦得雪亮。

父亲丢枪的事我是听母亲说的,我没敢问过父亲这件事。

我问那位初中生怎样了?父亲说,怎样了?还能怎样?毁了,双眼全瞎了。然后叹息一声说,刚刚长大,要孝敬父母了,却成了废人,太可惜了。我壮着胆子问是怎么瞎的?玩儿枪!父亲说。枪是那么好玩儿的吗?扣了扳机,枪没响,拿着眼睛往枪管里看,晃来晃去。枪响了,所有的炸药钢珠全都打在脸上,破了相是小事,眼睛瞎了,一辈子全完了,唉!

父亲坐在那里很久没有说话。最后严厉地对我说,以后不许玩儿枪!听到了没有?我立刻乖乖地说,是!是!以后绝不玩儿枪。父亲看我的态度良好,十分配合,也就没再说什么,算是放过了我。

从此我真的没有再玩儿枪。

这是丹江分校最严重的一次事故。一个年轻人不听大人的劝说,固执地玩儿枪。结果双目永远失明了。

不久,那位仁兄出院回到了分校。大家看到他的父母扶着他路过时,都会问眼睛好些了吗?他的父母都这样回答,好多了。有时觉得眼睛前面有亮光了。大家听后都会说,有亮光就好。有亮光就好。慢慢养,会好的。看着他们父子或母子走远了,都会暗暗摇摇头,叹息一声,转身慢慢离去。

我的记忆里是那位仁兄开枪后没响,又扣了一下扳机,还是没响。过了好一会儿,也没有响。他又等了一会儿,觉得枪不会再响了,于是把枪口冲着脸正准备检查时,枪响了。一枪膛火药铁珠直接打在脸上。但是元元的回忆是,枪膛炸了,燃烧的烈焰从枪筒后面喷出,直接炸到了那位仁兄的眼睛上。不管是哪一种炸法,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

回到北京后,我曾经在和平里东街13路汽车站,看到过那位仁兄。我本想与他打招呼的,可不知道说什么好。所以也就没有打招呼。我只是默默地看着他用拐棍儿敲打着地面,慢慢地在我面前走过。他完全是个盲人了。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这个人。

一条好汉,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