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爱狗

 

黄晓捷

 

1970年底,我跟着父母刚到丹江口分校的时候,家里养狗的只有袁牧之局长家。他们家还养了一只猫。我与那只狗不熟悉,因为我与狗的主人们不熟悉。那只狗有五个主人,袁局长,局长夫人朱阿姨,大女儿袁牧女,小女儿袁小牧,小儿子袁牧男。那时袁牧女5年级,比我高一级,袁小牧3年级,比我低一级,袁牧男只有4岁,是分校最小的孩子。因为我们刚来,又因为男女界限,所以我们之间很少说话。我看到元元他们与袁局长家的那只狗很熟悉,他们呼哨一声,那只狗就跟他们一起去玩儿。见到我只是客气地看着我,然后溜达而去。那只狗很神奇,对干校的人很好,对外边的人很警惕。

那只狗后来生了小狗,我很好奇,为了讨好大狗,我带着家里的母鸡刚生下的两个蛋钻进袁局长家前面的大狗窝,大狗警惕地看着我,我赶紧用两个鸡蛋贿赂了大狗。大狗吃着鸡蛋,同意我看小狗。我趴在那里,上半身在狗窝里,下半身在狗窝外边,轻轻抚摸着着还没有睁开眼睛的小狗。小狗毛茸茸的,闭着眼睛睡大觉。因为两个鸡蛋,我与那只大花狗建立了友好的关系。放学后,我常去狗窝看望小狗。时不常带个鸡蛋给大狗补充营养。我们家养的母鸡多,都特别能下蛋,家里不缺鸡蛋。这为我与大花狗建立友好信任关系奠定了雄厚的物质基础。

后来,一位当地陌生人也钻进狗窝,不知想干什么。大母狗不依不饶,追着那小子满处跑,还咬了那小子一口,屁股上的棉裤咬破了一个洞,并没有真正伤害到那个人。当地人不干了,来了好几个彪悍的小伙子,很残酷地把大花狗弄死了。我从头看到尾,十分伤心,十分气愤,却又十分无奈,因为我还没有长大。我觉得那帮小子欺负我们干校无人。那时,大个儿们都去干校总部了,分校能护家的都走了。

大花狗被打死了,袁家人和我们很是伤心了一阵子。

大约1971年的夏秋之际,文化部咸宁干校总部决定将总部的一批老弱病残、金口镇的部机关家属连和散居在其他地方的家属全部集中到丹江口居住。为了迎接这些老弱病残和家属,丹江分校着实忙了一阵子,全部空房子都用三合土铺好了地,门窗都进行了整修,墙壁都用石灰进行粉刷。

他们到达的那一天,我们本想跟着大卡车去火车站迎接,但被告知卡车和吉普要拉身体不好的人和行李,所以我们只能在分校的院子里等候新来的大队人马。不久卡车和吉普回来了,车上坐的都是身体很弱、年纪很大的人。然后就是从火车站走着到分校的大队人马。在几百号人里我认出了咸宁共产主义学校的同班同学黄钺。

黄钺的父亲是著名的历史学家,但我一直不知道他的名字。黄钺不喜上课,经常四处寻幽访密。在咸宁是这样,到了丹江也是这样。有一次,放学回家,在北边小河的桥边遇到了黄钺的父母。我礼貌地跟他们打招呼,问他们好,然后准备离开。可两位大人却叫住了我,他们居然还知道我的名字。我不知道他们怎么会认识我的,因为他们刚到没几天,我甚至还没有与他们打过招呼。

两位大人叫住我,很客气地问我学校的情况,问得很仔细,我一一回答。问得差不多了,他们问了最后一个问题,跃进门小学的功课难不难?这一下子把我问住了。因为我刚到丹江进跃进门小学的时候,也是一头雾水,甚至出现了降级的想法。但我挺过来了。我也知道两位大人问这个问题的目的。不过这个问题不好回答。因为我说容易吧,要是黄钺没考好,容易被他父母骂一顿,显得我不够朋友。要是说难吧,确实又不太难,显得黄钺没考好是应该的,我又欺骗了两位大人,这也是我所不想做的。

我脑子一转,灵机一动,福至心灵,突然冒出一句,只要认真努力就不难。两位大人十分惊奇,凝视了我好一会儿说,哎呦!小朋友,你可太会说话了。你的学习成绩一定很好吧。黄焰强有你这么个儿子可真是太幸福了。他们着实把我夸奖了好一顿。分手的时候,黄伯伯和阿姨都对我说,有时间来我家玩儿。你可要好好帮助我的儿子呦。

他们还到父亲那里好好把我夸奖了一通,还说我以后一定有出息。为这事,父亲回家表扬了我。在父亲看来,自己的孩子能让大学问家夸奖真是大有面子的事。我当时觉得我要是被党这么表扬一下,父亲都不会这么高兴的。

黄伯伯是做什么的,学问有多大,我不知道。我甚至没有记住黄伯伯的名字,因为那时我才11岁。但黄伯伯的人特别好,和气,开朗,风趣,愿意与我们小孩子聊天说话。

而且特别爱动物,特别是,狗。

黄伯伯到了丹江分校后,也养了一条大狗。这条大狗的来历我记不清了,好像也与小不点儿有关。因为黄伯伯爱狗,家里条件又好,那条大狗就住进了黄伯伯家。我们也经常带着那条大狗四处溜达。但我们孩子心性,谁也没有认真养那条大狗。

有一次,分校改善生活,杀了一口大肥猪,给各家各户分了肉。黄伯伯精心调制出一碗肉馅准备包饺子。我不知道为什么黄伯伯当时把这碗肉馅放在了地板上,而不是放到桌子上,灶台上,或是其他高处的哪里。黄伯伯接着去忙着和面、剁白菜馅儿。和完面,剁好白菜馅儿,回头找那碗肉馅儿的时候,才发现他家的大狗正在香喷喷地舔着盛肉馅儿的碗底,满满一碗肉馅儿全被这只狗给享受了。一般人这时一定会大怒,一脚踢飞狗,弄不好还要轮着大棒子满院子狠狠地揍狗,也说不定一刀宰了狗,煮狗肉吃以解心头只恨也未可知。可黄伯伯一看,不但没有生气,还哈哈大笑,搂着狗,抚摸着狗脑袋,问狗那碗肉馅好不好吃,还说人吃狗吃都一样,都是吃,一点儿也不以为意。还说吃不了肉馅饺子,咱们就吃素馅饺子。肉馅儿素馅儿都是馅儿。

那时吃一次肉多难呐。有钱都卖不着肉,因为卖肉要票。

对黄伯伯之所以印象深刻,就是因为他爱狗。

那时我十分活泼好动,对什么都充满了好奇,什么都要试试。一次,我在鼓捣万金油时,不小心把万金油抹进了眼睛。不一会儿,万金油辣得我眼泪没完没了地流,那个难受劲儿真是难以用语言表述。于是我懂得了万金油是不能往眼睛里抹的。

有一天在黄伯伯家里,我与那只狗玩儿时,忽然想起万金油抹进眼睛里的难受劲儿。我不知道人眼与狗眼有什么不同,要是万金油抹进狗眼睛后,狗会有什么反应,是不是也会满眼泪花流?于是我趁着大家不注意的时候,把万金油抹在了那只狗的眼睛上。结果狗很难受,不一会流出了很多眼泪,蹲在那里很委屈地看着我。

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干了一件很不好的事儿,我怎么能这样对待对我这么友好这么信任我的狗呢?我感到自己做了错事儿,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黄伯伯发现了我的举动。结果可想而知,黄伯伯非常生气地说,你怎么能这么做?你眼睛难受,狗眼睛就不难受吗?你怎么能这样虐待人类的好朋友呢?他越说越气,越看狗流眼泪越伤心,然后毫不客气地把我轰了出去。我站在门外,隔着窗户看着心痛溢于言表的黄伯伯给狗擦眼睛,然后哄着那只狗,好像是向狗陪不是,要它原谅人类对它的不尊重。我狠狠抽了自己一个大嘴巴,我怎么会这么混呢?

通过这件事儿,黄伯伯教会了我要爱护动物,使我永远记住了黄伯伯的教诲,从此善待小动物。特别是,爱狗。

从那以后,我很长时间没有去黄伯伯家,因为我实在不知如何面对黄伯伯和那只狗。

有一天,小不点儿来找我,让我去他家。我来到小不点儿家,看到他家小走廊的麻包上卧着一只漂亮的小狗。小狗浑身漆黑,左右眼睛上各有一个雪白的小白点。小不点儿告诉我这就叫四眼狗。我也不知道小不点是从哪里搞来的这条小狗。小黑狗看到我,使劲儿闻我,然后摇着小尾巴向我示好。我特别喜欢这只狗,抱着它好久不愿放手。那以后我天天都去小不点儿家看那只小黑狗。

小黑狗长的很快,成了我形影不离的好朋友。每当放学后它都会在路口等我们放学,然后跟着我们后边四处溜达。放学后没事儿干的时候,我会经常带着小黑狗在分校的院子里顺着礼堂前的土路来回奔跑。后来黄伯伯家的大黄狗也加入了我们,跟着我在院子里玩耍和奔跑,不久和小不点儿的四眼狗一起都成了我的忠实朋友。每当我带它们在分校的土路上练习奔跑时,一大一小一黄一黑两只狗几步就超过我,向前狂奔。我气喘嘘嘘地跑不动时,一声唿哨,两只狗就会立刻停下来,吐着舌头,竖起耳朵,瞪着眼睛,警惕地凝视前方。还不时回头看我,好像随时准备等候我的命令,出击打狼。

有一天,分校礼堂东墙边猪圈里的十几头壮硕的大猪在人们打扫圈舍时,突然炸了窝,嗷嗷狂叫着冲出猪圈四处飞奔。几个正在猪圈里打扫的大人被弄得浑身猪粪猪尿和臭泥,狼狈不堪。他们想拦住冲出猪圈的猪们。可是他们笨手笨脚,不要说拦住发狂奔跑的猪,还差点儿被猪们撞倒在粪水滔滔的猪圈里。手足无措的大人们大呼小叫地冲出猪圈四处追赶四散狂奔的猪,可哪里追得上。

正巧我正带着两只精力旺盛的狗在礼堂前的土路上练兵追贼。突然看到四散狂跑的猪,又看到大人们大呼小叫地四处追赶,立刻来了精神。我像指挥官一样,把手向着飞跑的猪们一挥,冲着两只狗一声吆喝,给我追!把猪给我赶回猪圈去。两只正闲得发慌的狗得了将令立刻狂叫着冲着四散乱跑的猪们飞奔而去。

四处乱跑的猪们看到吐着红舌、呲着白牙的狗狂吠着飞奔而来,嘴里发出好似“我投降,我投降”的嘶叫声,转身飞窜,直线向自己的圈舍逃去。没几分钟,四处乱窜的猪们就被两只忠勇善战的狗赶回了猪圈。一位满脚猪粪、浑身大汗的叔叔说,这会儿,狗比人管用。

要不是这两只狗,那些大人们不知何时才能把四散而逃的猪们赶回猪圈。

然而有一天,早上我去上学的时候,却没有见到小黑狗。中午回家的时候,也没有看到小黑狗在路边等我们。我有些奇怪。刚吃完午饭,小不点儿就来找我,很深沉的样子。他带着我到了分校大猪圈附近的一个水坑边,指着下面的一块石头给我看。我走下水坑,来到那块石头边仔细看,看了好一会儿,才看清石头上有很多爪子印。小不点儿说小黑狗在跟随分校夜巡队巡逻时掉在深水池里淹死了。那块石头上面的土坡很陡,从石头到地面有很高的距离,我想大人们都是老弱病残,没法下去救狗。但小不点儿不这么想,他认为是大人们故意把小黑狗推到池子里淹死的。小不点儿又带我去了一个所在,他为溺死的小黑狗在那里起了一座小坟。我们失去了小黑狗,都很伤心。可那也是没法子的事。

袁家的大花狗被打死了,是没法子的事。小黑狗淹死了,也是没法子的事。我发现,我们太过弱小,尽遇到没法子的事情了。

我离开丹江分校的时候,黄伯伯家的狗还在,不知后来丹江分校校取消时那只狗是如何被处理的。

1986年,在我离开北京赴日留学时,北京还不让养狗。十几年后,我从日本回到北京时候,养狗的禁令已被取消。狗成了人们的宠物,还成为一个产业。著名影视巨星葛优葛大爷还专门为狗演了一个电影,《卡拉是条狗》。葛优的精彩表演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今天,在神州大地上,无数的狗们陪伴着它们的主人欢度丰衣足食寂寞无聊的晚年。

无数的名狗们帮着它们的男女主人炫富。

修改这篇文字的时候,我的女儿已经长大工作了,挣了钱,自己做主买了一条小泰迪,我问她谁养?她说不用我管,她自己养。可是很快她就食言,直接把狗放到了我那里。我问她不是说过不用我管吗?她很无赖地说她从来就没有讲过那句话。还说她的狗就是我的狗。爱狗就是爱她。爱她就是爱狗。爱她爱狗,让我看着办吧。

我问她她的钱就是我的钱吗?她很干脆地说,不是。

那条小泰迪叫小不点儿,我叫它小黑妞儿。

每当我在电脑前工作的时候,它就趴在我的肘窝里睡觉。

我到哪里,它跟到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