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七、救火

黄晓捷

又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

一大早，元元、小川儿和小不点儿一人手里拿着个馒头到我家叫我去上学。那天有体育课，我自己慰劳自己，给自己煎了两个鸡蛋夹在馒头里。边走边吃。因为有体育课，多吃点儿。吃点儿好的。这就是自己会做饭的好处。想吃几个鸡蛋就吃几个鸡蛋，想怎么吃鸡蛋就怎么吃鸡蛋。

枯燥的语文、算数课之后，是人人都喜欢的体育课。

大家集合完毕，点名完毕，开始进行队列操练。正当我们走得有模有样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高声呼喊，着火啦！着火啦！快看那！着火啦。快去救火啊！快去救火啊！

正被枯燥的列队训练搞的无聊之极的我们立刻像打了鸡血一样来了精神。我们一边走一边寻找喊声传来的地方，同时左顾右盼寻找着火的地点。很快就有同学喊，在那边。在那边。快看那！在那边。说着抬起手向西北方向指去。大家齐刷刷地扭头向西北方向看去。那时我们正面向东方前进。西北在我们的左后方。大家一边走，一边扭头向左后方，也就是西北方向看去。全体扭头向后看，胸部向东，齐步前进。没走几步，前后左右的同学互相碰撞，队形顿时大乱，有的同学还摔倒在地上。大家赶紧收回目光，调整步伐，脚步凌乱地一边走一边向老师看去。老师还没有说话，有的同学干脆停了下来，假装扶起摔倒的同学，顺势转身向西北方向看。

老师一看体育课是没法上了，于是不再上课。他自己也想看热闹，带着我们径直上了学校后边的高坡，一起往着火的地方看。高坡再往上就是我们学校后边的南山、干校的北山。仿佛突然之间，山顶上也不知从哪里钻出来许多人，整整齐齐地站在山头上往西北方向眺望，还指指点点。他们只在那里看热闹，并没有人飞身下山跑去救火。

我们站在高坡上，只见西北边的一处民宅的上空黑烟滚滚。那个地方我知道，是铁路与公路的交叉口，我们去城里时经常路过那个地方。交叉路口的东北角有一个大院子，围栏围着，里面有一座孤零零的大房子，十分破旧。院子面向公路有一个门。门经常关着，里面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不知住着什么人。

那座房子的上空黑烟滚滚滚，直冲天际，顺着风向，远远飘去。

我们听到了救火车的尖叫声。同时听到许多人在大喊，着火啦！着火啦！快去救火啊！快去救火呀！不一会有很多人从我们学校前的小操场上跑过，向出火灾地点飞奔而去。

那些日子，不知是课文里，还是广播里报纸上正在播放宣传着某个奋不顾身救火的英雄故事。那个故事里有一句话叫做“火光就是命令”。老师解释说这句话的意思是英雄把火光当成了命令，不等领导令下，立即飞身救火。

看了几眼火灾现场，同学们都齐刷刷地看向老师。因为我们都想起了“火光就是命令”那句话。可是老师并没有像书里说的那样，“火光就是命令”，立即命令我们并带领我们奋不顾身地前去救火。而只是站在那里一声不吭看着火灾现场一声不吭。

突然有同学大声问，老师，我们去救火吗？老师看了那位同学一眼，几乎是脱口而出，那么远，你们去救个屁火？没到地方火就灭了。这让我们一愣。我们十分惊奇老师怎么没有学英雄见行动呢？老师看着远方的火灾现场，忽然感觉到什么，于是又看了我们一眼。大约看到我们满脸的惊奇之色，发觉自己说漏了嘴。他抬头向火灾方向看了一下，又低头迅速看了我们一眼。我们热切的眼光明确地告诉老师，我们要学英雄见行动，马上去救火。请您下命令吧。老师略微犹豫了一下，然后说，要去你们就去吧。注意，别摔跤！ 别伤着！

老师话音没落，我们班的许多男生已经飞奔下山，冲向远方的火灾现场。我是其中的一个，而且还跑在最前面。我们沿着学校前的小路下坡过桥，一直往西跑去。

我们觉得我们会像报告中的救火英雄那样，一口气就跑到火灾现场，然后奋不顾身地投入到救火壮举之中。可当我们跑过学校前面小河的小石桥时已经气喘吁吁。跑过分校北边的小木桥时，个个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们咬着牙连走带小跑地跑到小木桥北边那个物料场西边的铁路上时，几乎跑不动了。铁路上有很多人，大家都是从四面八方赶来救火的。可是都跑不动了。很多人单手或双手叉着腰，喘着气，犹如强弩之末，仿佛在跑，其实比走都慢。我们在铁路上走着，只觉得那条铁路是那么的长，每个枕木之间的距离是那么的宽，着火的地方是那么的远，好像永远也到不了似的。

铁路上的人们都在做最后的努力，做最后的一搏，要坚持跑到终点。很多人，已经跑不动了。干脆坐在路边休息。

我十分疲惫，满嗓子腥味。我有些后悔自己逞能跑出来救火。没想到跑几步路，居然这么累。以前我总觉得自己跑得很快跑得很远呢。原来，原来，原来，英雄是这么难当啊。

不过自己已经跑出来了，不能半途，不能歇着，更不能没到地头就回学校了，那还不让人笑话？那得多丢人呢。不能丢人的想法，加上救火立功想当英雄的想法鼓励着我做着最后的坚持。虽然很累，跑得也很慢，但还有比我们更慢更累的人。很多人停下来了，但我和几位同学还没有停下来，还再泡，还再不断地超过前面的人，其中很多人还是大人。我们踩着铁路枕木小步快捣地向着火的那间大房子艰难地跑去。

当我们疲惫不堪、气喘吁吁地跑到火灾现场的外围时，火势已经基本被控制住。只见救火车的高压水枪喷出的水柱不停地喷向还有火焰的地方。又浓又黑的烟柱直冲天际。并时不常被方向不定的风吹向四周的人群。我们还没有站稳，一阵风带着滚滚黑烟把我们淹没。浓烟抢得我们大声咳嗦，鼻涕眼泪在脸上从横交错。本来我们还想学某个故事里的英雄人物冲进火海救人救物，可刚到现场就被浓烟来了个下马威。加上消防官兵的阻止，我们全都被挡在了外围很远的地方。消防官兵们根本就不允许我们越过警戒线，他们还严厉地要求大家服从命令，不要乱动，不要添乱，以防阶级敌人破坏捣乱。听到最后一句话我们心里很不受用。我们明明是来救火的，怎么被怀疑成了阶级敌人呢？

消防官兵的警戒线，长途奔跑的疲惫不堪和刚才浓烟的熏呛让我们锐气尽消。我们再也没有力气往前挤，站在警戒线外边远远地眺望着。那座大房子已经烧穿了顶，四壁冒着浓浓的黑烟。高压水枪喷出的粗粗的水柱把瞬间窜起来的火苗迅速压住，并浇灭。那座房子在滚滚滚的黑烟和房主人凄厉瘆人的哭喊声中颤抖。

听着那房主人凄厉的哭声，我忽然想起了1967年的冬天我家阳台着火的事儿。那是冬日的一天天，文革已经开始，学校全部停课。没学可上的我们正在院子里玩耍。忽然听到有人尖声大叫，着火啦！着火啦！快看那，着火啦！我们立即停下游戏，四处乱看。很快就找到了起火的地方。看到那滚滚的浓烟时，我心里一沉，只觉得喘不上气来，更不会说话了。因为那滚滚的浓烟正是从我家阳台上冒出来的。黑色的浓烟越过五层的阳台直窜云霄。我家楼上的阳台上有人带着哭声惊叫着，救火呀！救火呀！快救火呀！

很多人都往我家住的单元跑，我也跟着大家飞快地上了四楼。

顺便说一句，那时我们上下楼的速度奇快，用如同脚不点地一般飞上飞下来描述绝不过分。要是父母知道我们以那么危险的方式和速度上下楼梯的话，一定会被吓个半死。我们单元的楼梯一楼第一级是十个阶梯，第二个是七个阶梯，第三个到最后一层都是九个台阶。我们下楼时不是一个一个台阶下，而是两个，三个甚至四个五个地下。上楼时是两个台阶一跳。真正的上下如飞。有一次，父亲让我去办一件事，他说完上半句，我就出了门。转眼之间我就由四层下到了一层出了单元门。走出很远后，听到父亲叫我。于是我又回了家。父亲问我怎么下楼那么快，说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我就出了单元门了。我赶紧打岔说我下楼很慢很慢的，从来都不跑。

这时哥哥们已经打开大门，但南屋的门是父母住的，平常他们上班时锁着不让我们进去。我们也没钥匙。就在我们不知所措的时候，402的大哥毫不犹豫地用锤子和改锥敲开了那扇门，迅速冲向阳台。在他打开阳台门的一瞬间，一股浓烟窜进屋子，呛得满屋子人大声咳嗦不止。402的大哥看了一下阳台，迅速跑进厨房用我们家最大的蒸馒头锅接了一锅水，并让大些的孩子用锅、脸盆继续接水。他端着水再次跑向阳台。后面的人用我们家的锅、洗脸盆接满了水，嘴里喊着往阳台上送，往阳台上送。大家迅速排起队，从厨房把装满水的锅和脸盆迅速传到阳台。还有人大声喊着，没事儿的出去！没事儿的出去！小孩子出去！小孩子出去！还有人喊，别乱。不要慌。别伤着。几位中学生和小学高年级学生迅速连拉带推地把我们看热闹的小孩子轰出门外。我大喊着，这是我们家。这是我们家。你们出去。你们出去。我心里有个小小的担心，我家的东西别丢了。可他们根本就不听，我越喊，他们轰得越起劲儿。

就在我们家里乱成一锅粥的时候，救火车鸣着笛声赶到。消防队员冲上楼来，一边以不容置疑地口吻命令所有人出去。孩子们全都被轰到院子里。消防队员把守住单元大门，不让任何人进入。

我们到楼下的时候，消防战士正在用消防水龙头往四层我家阳台喷水。

火迅速被扑灭了。

消防队员在做善后处理，并调查起火原因。

很快调查结果就出来了，是我们家楼上5层那位女孩儿好奇玩火，火星掉到我家阳台上的破筐里。筐里装满不穿的旧鞋旧衣服旧报纸。北京的冬天风干物燥，火星一上去，立刻就着。幸亏发现得早，救援及时，火势刚起来就被扑灭了，这才没酿成大祸。

不久被吓得脸青唇白的父母都赶回家，看到我们没事儿才缓过气来。听了消防队员的解释知道不是我们的过错才最后放了心

那场火灾过后，部里和居委会立即要求各家各户打扫阳台，不要将易燃物品放在阳台上，并要求各位家长严令各自的子女严禁在家在阳台上玩儿火。那几天，我看到许多孩子都拿着东西去废品收购站。我问他们去干吗。他们说去卖破烂。我问为什么要卖掉。他们说都是因为我家着了火他们才去卖破烂的。说话的口气很不善，好像把家里的破烂卖了亏大发了似的。

正当我想着和平里的家着火那件事儿的时候，人群动了起来，有人大声喊着，分成两列，分成两列。人群迅速按照指令分成两列，紧接着就是大批的稻草从人群组成的通道由里往外滚滚而来。人们排成两列，用手把烧的焦黑、湿漉漉、黏糊糊、散发着恶臭的稻草往外扔。我们都参加了这个工作。不知那家人怎么会有哪么多的稻草。大家忙活了好一阵才把稻草弄到远处的一块空地上，湿漉漉的稻草堆的像小山一般。

又过了一会，火被彻底浇灭了，只剩下滚滚浓烟从倒塌的废墟中不断冒出，随风冲上云霄。

救火结束了。消防队员们谢谢大家的帮助，然后说没事儿了，请大家不要围观，迅速离开，以便他们善后。

我们几个坚持跑到火灾现场的同学，浑身湿漉漉的，满手漆黑，满手臭味，一路兴奋地说着火灾现场的见闻，兴高采烈地回到了学校。老师第一件事儿就是让我们洗手洗脸。问了大致的情况后顺嘴夸了我们两句，让我们去上课。

我们以为学校会隆重地召开全校大会表扬我们，给我们带大红花，还让我们上台发言讲感想。我们还有些紧张，悄悄地说不知道讲些什么，怎么讲。可是学校和老师再也没提这件事儿，也没把我们当做先进典型进行表扬。

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了。让我们挺失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