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三、运动会

黄晓捷

太阳升起，平凡的一天又开始了。

像往常一样，一大早，元元、小川、小不点儿来到我们家，一起去上学。

那天放学后，学校召开全校动员大会，动员全体同学响应毛主席关于“加强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的号召，积极报名参加均县中小学生运动会。

运动会这个词我还很陌生。不过这不是第一次听到。在咸宁共产主义学校的时候，就在我离开之前，学校开始挖沙坑，动员学生去河里运沙子，说是要举办运动会。当时听到这个词还挺兴奋，觉得沉闷的住校生活终于要有变化了。那时我并不清楚运动会是什么感念，只觉得是一个新的游戏吧。可是我没有赶上那场运动会，甚至没有听到老师关于运动会的说明和解释，就去了丹江口分校。之后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

转眼一年过去了，当我已经是均县跃进门小学五年级学生的时候，又听到了这个词儿。那时我除了游泳和打乒乓球外，其他什么运动也不知道。在老师的讲解下，我大致知道了什么叫运动会。原来运动会早就有，只是被修正主义反党集团给耽误了。老师讲解了运动会的内容和形式，为了方便大家记忆，说运动会就是“跑、跳、投”。跑就是赛跑，看谁跑得快，追杀敌人时特别管用。你要是跑得快，你就能追得上逃跑的敌人。要是跑得慢，就会让敌人逃走。跳就是看谁跳得高跳得远。追杀敌人的时候，一条小河挡在前面，你跳得远，一下子就能跳过小河，不会耽误追击敌人。如果前面有一个小山崖，你跳得高，一跃而上，不必手脚并用爬上去，所以就能节约时间，追得上敌人。投就是投手榴弹。打仗的时候，你要是手榴弹投得远，敌人还没有冲到跟前，你一颗手榴弹扔过去，炸死了敌人，你没事儿。敌人要是跑得快，你一颗手榴弹扔过去，逃跑的敌人就会被炸死炸伤。总之运动会就是锻炼身体保卫祖国要随时准备打仗。

跃进门小学没有运动场，只有一个做广播体操和开会用的小操场，长度也就二三十米。为了测验每位同学的跑步成绩，我们在老师的带领下将学校操场与四、五年级教室前面的土路连接起来，用山坡上泥土填平操场和路上的坑坑洼洼，踩结实后，用石灰划线，当跑道用。那条简易跑道不到100米长，只能两三个人一起跑，虽然很土很简陋，却是我们自己修的，红土白线，有模有样，大家十分喜欢。

简易跑道修好后，老师开始测试我们的短跑成绩。因为跑道只能两三个人一起跑，所以老师先把大家分成几个小组，轮流跑。之后根据成绩，再让跑得快些的同学一起跑。一轮一轮比下来，热闹非凡。那时学校没有秒表，只好用老师的手表和学校的闹钟记录时间。

60米大家还跑得动，也跑得快。可是一百米就不灵了，跑到一多半儿就快没了力气。到了终点几乎喘不上气来。测完60米和100米，老师又带我们去前进中学的圆形体育场测试200米和400米。60米和100米我还凑合能跑，在同学里还算跑得快的。可是到了200米，就不行了。刚跑过一半儿，气就几乎喘不上来了。喘不上气来如何跑？我几乎都快跑不动了，真想停下来休息，好好喘几口气。可老师一点儿也不含糊，在终点处大声喊着不能停，快跑，不能停，快跑。很多同学都跑到了我的前面，好胜之心在这里全不管用，没有了力气他就是跑不动。背什么语录都不管用。我咬着牙好歹跑到了终点。喘过气来后，问老师我的成绩是多少。老师说51秒。接着老师又说了一句简直就像乌龟爬。同学们都笑了，我很失望。我觉得我跑得挺快的。

那天跑完200米，休息了一下，又测试400米，除了两三位女生，其他人几乎都跑砸了锅。老师说大家跑得太累了，以后有时间再测试。

回到家吃饭时对父母二哥说了我的200米成绩是51秒。没敢说400米几乎没跑下来的事。我觉得那实在太过丢人。二哥说他们跑400米跑了不到一分钟，说我200米就跑了51秒，跑得太慢了。根本不行。幸好二哥没问我400米的事，否则更要被奚落了。

跃进门小学和前进中学的跑道都比较短，所以没有在操场上测试800米和1500米。

老师安排了800米和1500米的跑步路线，大致是从学校西边的斜坡下去，过石头小桥，往西，顺着部队大院的墙到头，然后往南，到头后往东，到前进中学的北门往北，跑出前进中学的南门，右拐往西，回到我们学习的操场结束。休息了几天的我们恢复了疲劳，却忘记了400米的辛苦。我们还觉得400米快跑，800和1500慢跑不成吗？老师一声令下，我们飞奔出学校，顺着学校西边的斜坡一路狂奔下山，然后顺着部队大院的围墙跑。开始我们还争先恐后，但很快，绝大数同学包括我自己全都跑不动了。我们手叉着腰，喘着粗气，跑两步走八步地回到了学校。在学校的小操场上，我们蹲在那里喘气，很久都没有站起来。成绩问都不敢问了。老师也没拿我们开心，只是让我们回家好好休息，说中长跑不好跑，大家能坚持跑下来就很不错了。

测试完跑步，在学校后边的山坡上，老师开始让我们扔手榴弹。平常扔个小石块还行，那么大那么重的手榴弹扔起来一点儿也不好玩儿。扔铅球就更不用提。那还我第一次听说铅球和看到铅球。开始很新鲜，双手捧着玩儿。测验的时候，老师告诉我们不是双手往外抛，而是单手往外推。然后告诉我们规则和方法。按照老师教的规矩，我一只手托住沉重的铅球，用尽了吃奶的力气，也没把那沉重的铅球扔多远。应该说没有砸到脚面上已经是很大的幸运了。

测试完赛跑和投掷项目，学校要测试跳高跳远了。开始先去前进中学，借用他们的沙坑测试。不过因为前进中学也要用沙坑，给我们的时间几乎等于零，于是学校决定自己挖一个沙坑。

沙坑的位置就在校长办公室、老师办公室和江老师宿舍后边的山坡上。我们在老师的带领下先挖了一个三米宽、四、五米长、一米深的坑。因为是山坡，沙坑前面宽，后面窄，沙坑中间宽与窄的结合部是一个直角形。从沙坑边缘到那个直角不到两米。

坑挖好了，却没有沙子。山上的沙土不能用。于是学校决定让学生到江边去拉沙子。我向分校厨房借了排子车，与同学们从江边拉了几趟沙子。几车沙子倒在巨大的坑里跟没有差不多。数学老师掐指算了算说，这么大个坑，得有多少多少立方米，排子车没有个百十来趟根本装不满那个沙坑。靠几个小学生用排子车拉完百十来趟沙子装满沙坑不知要到什么时候？人力时间都不允许。

校长和老师们商量后由胡老师出面找到我，要我向父亲请求，学校希望借用丹江分校的卡车帮助拉沙子做沙坑，丰富学生的业余生活，锻炼身体，保卫祖国，准备打仗。这件事我愿意做，因为从江边拉上百趟沙子到学校确实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修路时的十几趟沙子都快把我们累稀了。同学们也十分期待我把分校的卡车借出来用用。那时，要是能坐一坐卡车也是很令人向往和羡慕的。

回家后我向父亲说了此事。父亲听我说完后对我说，请你们老师到分校来细谈。第二天我带着胡老师到校部细谈。其实也没谈借车的事。父亲、几位领导和各位家长与胡老师细聊我们这些文化部丹江分校的学生在学校的表现。是不是骄傲，是不是娇气，与同学们团结搞得好不好，学习认真不认真，是不是积极参加学校的活动等等等等。听着父亲、各位领导和各位家长们的问话，我有些心惊胆战。我觉得我有些引狼入室的意思。幸好，胡老师为了借车拉沙子，有求于分校，自然把我们大大地夸奖了一顿，基本上就是天上少有地上无双。这么好的学生简直就是天上派下来的，学校争光争脸争气的事儿都靠这些孩子了。你们怎么就养出来这么好的孩子呢？真是羡慕啊。分校领导和家长们被胡老师一张利嘴说得眉花眼笑，拍着胸脯慨然应允出车帮助学校拉沙子。说学校的事就是我们分校的事，分校与学校就是一家人，帮助建设学校，分校义不容辞，油费分校出。有什么困难就直接打电话。胡老师说学校没有电话，领导们说那就叫晓捷来说。总之学校的事就是分校的事，分校坚决帮忙。

我又为学校立了一大功，不仅借到了车，还省了汽油费，还把以后的路给铺好了。

第三天，分校的卡车就拉着我们学校四五年级的学生去了江边的沙场。我们跟开车的司机卢师傅那是好得不得了。元元小川小不点儿都坐在驾驶室里，就像坐在自己的座驾里，让当地的同学们羡慕不已。那时候，卡车是多么珍贵的财产啊。司机更是高级技术活儿。

我们十二分炫耀地坐着卡车到了江边的沙场。为了感激我们，老师都不让我挥锹装沙子，说让我们好好陪司机师傅说话。司机卢师傅是个厚道人，怎么能允许我们干校子弟歇着聊天，让农村的孩子干活。他毫不客气地让我们拿着锹帮助装沙子，说我们文化部的孩子不能搞特殊化。

那时，汉江两岸都是沙场，高高的沙丘像小山一样。江中间有挖沙船，日夜不停地挖沙。挖出来的沙子顺着传送带送到江岸边的沙场。

上午、下午我们大干快干，整整拉了四卡车沙子。大卡车真厉害，一车沙子倒进去，就填满了沙坑的一小半。四车沙子进去，沙坑冒了尖儿。

第四车装完的时候，有当地的同学告诉我们晚上要加班，再装一车。我有些发愣，这么重要的事几位老师怎么都没有对我说啊。于是我去问老师。老师说你们分校的同学白天累了一天，晚上就不用去加班了。

那天晚上，正好605放电影。我们分校的同学都来问去不去加班。我把老师的话告诉大家，于是大家拿着小凳子去605看电影去了。

第二天我去学校的时候，看到操场的一个角落里堆了一大堆沙子。那一大堆沙子不知是学校以后准备盖房子用的，还是老师顺便给自己留了点儿私货。我回家向父亲报告了此事。父亲说能够帮助学校的老师们做点事儿是应该的。要我别多嘴。还问我听司机老卢师傅讲昨晚加班拉沙子，当地的同学都去了，可是分校的学生都没有去是怎么回事？告诉父亲是老师不让我们去的，说我们太辛苦，晚上就不用去加班了。父亲说知道了。我问有什么事吗？父亲说没有。说大家都很辛苦，干得很好。后来我明白了，晚上加班拉的沙子是公私兼顾的，所以老师不让我们去加班。卢师傅知道，父亲也明白。后来听说，那天晚饭，学校领导出面请卢师傅大餐一顿。

沙坑做好了，学校开始测试每个人跳高跳远的成绩。我的成绩平平，跳高不过一米，跳远不过两米五。有点二百五的意思。

一切都是那么新鲜，一切都是那么有趣。我费了吃奶的劲儿，全力以赴地参加了全部项目的测试，可是遗憾得很，我没有表现出优秀体育人才的任何潜质，无一例外落选。老师很失望，我也很丧气。我觉得老天有些不公，这么露脸的事儿怎么不给我个机会呢？让我的体育潜质这么差，这以后如何混呢？

为了锻炼自己能够跳得更高些，跳得更远些，我时常到沙坑去练习。因为我觉得练习跳高跳远比练习跑步轻松些。开始时我还坚持练习，虽然收效不大。直到有一天，我练习跳高的时候，没把握好方向，胸部一下子重重地撞到沙坑中间那个拐角上，痛得我趴在那里哼唧了好久，才缓过劲儿来。从此，我不再去沙坑练习。

在这次总体测试中，班里几位平常学习一般、不会唱歌跳舞、不会在老师面前来事儿、不声不响、不吭不哈、整日默默无闻的男女同学表现出卓越的体育潜质，不仅在学校，而且在公社、乃至后来的县运动会上都取得了优异的成绩。他们的表现真是令我刮目相看。本来就没有小觑他们，现在更加不敢。

为了参加公社和县里的运动会，学校组织这些同学进行练习，我跟着老师做记录。

训练是艰苦的。为了提高成绩，老师让这些同学围着我们测试1500米的圈子反复练习。他们每次跑完都是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可他们一句怨言也没有。老师怎么说他们就怎么做。看着他们那样的刻苦训练，我的腿都有些软了。在老师的指导下，他们进步得很快，没多久都达到了县里要求的报名水平线。

为了参加县运动会，学校除了加紧训练够资格参加比赛的同学外，还组织三四五年级的学生进行队列训练。老师让我喊操。可是遗憾得很，我喊口令也不行。老师疑惑地问我到底是不是部队子弟，怎么喊口令也不会。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不会喊口令，本来很简单的事情嘛，可我就是做不好。我的锐气和信心又一次受到了重挫。我再次觉得自己的能力实在是太有问题了。

1971年，深秋的一天，全县运动会召开了。地点就在工程局中学的大操场上。

开幕式应该是很隆重的，因为那是我第一次参加运动会的开幕式，本应该记忆犹新的。可是非常遗憾，我却一点记忆都没有，完全是空白。

在两天的运动会上，我跟着老师没有任何怨言地给那些参加比赛的同学当后勤。现在，老师们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到他们身上。他们代表学校在田径场奔跑、投掷、跳跃。优异的成绩不断从高音喇叭里传来，好几位同学上台领了奖。茶叶蛋、包子、汽水、蛋糕流水般送到这些为学校争光的同学们手里。那是他们应该得到的，因为他们为学校争了光。

这次运动会让我懂得了人的能力有大小的真实含义。因为时间太过久远，我已经忘记了这些同学的名字。他们也许早已将我忘记。但他们在那次运动会上的精彩表现却是我很难忘记的。

那次运动会还有两件事儿让我终身难忘。一件是一位城里来的摸样周正穿戴体面的女老师路过投掷赛场时，正巧在进行手榴弹的比赛。正当她背对着比赛者往远处走去的时候，一颗失了手的手榴弹直奔她的后脑勺飞去。在全场一片惊呼声中，那位女老师头也没回迅速低头弯腰。那颗手榴弹几乎是贴着她的头皮飞过去的。让我惊奇的是那位女老师连头都没回，怎么就会知道全场是在为她惊呼呢？而且她是怎么做到的听到惊呼的一瞬间不回头立刻就地一蹲呢？不会是受过什么特殊训练吧。

另一件事儿是拔河。我们学校小，人少，所以显得身单力薄。事先没人看好我们。我们自己也觉得自己没有任何希望，只是尽人事听天命而已。可拔河那天，我们一上场居然连连获胜。把几个学校给拔下场了。在半决赛时，第一场杀败了个头高大的强悍对手。第二场也只是在几乎快赢的情况下，由于体力不支才输掉的。就差那么一点点，我们输掉了进入决赛的资格，大家非常失望。

比赛结束后回学校的时候，大家一路叹息。

校长和老师大为震怒，因为我们班那位高大魁梧身强力壮经常帮家里拉石头挣钱的男生那天没来。老师们认为正是因为他没来才最终导致我们的败绩，否则我们一定会赢的。同学们也是这么想的。结果可想而知，校长在全校大会上批，老师在全班大会上批，同学们也很不高兴，因为要是那天他来了，我们也许能够进入决赛的，那样的话，我们该多光荣和自豪啊？

那位同学，本来就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这件事发生后，他就更少来上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