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二、横渡汉江
黄晓捷
1966年7月16日,毛主席以72岁的高龄横渡长江。 从那以后,在毛主席横渡长江的影响和激励下,每到夏天,凡是有条件的地方,都举行大规模的群众性渡海渡江渡湖活动。紧张的中苏关系,随时准备打仗的号召,让所有这些渡海渡江渡湖活动都带有十分浓重的军事色彩。 1972年的春夏之交,为纪念毛主席横渡长江6周年,均县革委会组织了全县各行各业横渡汉江的大型群众纪念活动。终点在均县老百货大楼后身的江边,也就是汉江东岸,出发点在汉江西岸靠近大坝的方向,路线是一条从西北向东南的斜线。 接到县革委会通知,校领导闻风而动,做了全校总动员之后,立即召开四、五年级专门会议,询问谁会游泳。几个北京来的孩子,当仁不让,手都快举到屋顶上去了,生怕老师看不见,生怕同学们看不见。那种炫耀自豪的劲头大了去了。老师们很以为是,大为高兴。把自告奋勇的我,万小元,尤国丰,董京冰、陈小川、陈建义叫到办公室,反复询问我们到底会不会游泳,说那是横渡汉江,不是水池里洗澡。问我们渡没渡过汉江。我们倒也不敢说谎,只说年年都去游泳,能游很远,能游多远却说不好。不过汉江确实没有横渡过。 老师们太想让跃进门小学参加县里这种大型活动了。去年五六年级的就去了,为学校大大地挣回了脸面。据说那是跃进门小学第一次派出代表队参加县里的活动。那批人就是我们文化部丹江口分校的,是二哥会员那一拨人。老师们听我们说话底气不大足,于是决定带我们几个北京来的同学到江边试水,游给他们看看。 均县百货大楼后边的汉江对我们来说那是太熟悉不过了。1971年的夏天,我们已在这里不知游了多少次泳,长长的岸边留下了我们无数的足迹。 老师带我们试水的地方离大坝比较近。校长班主任体育老师把我们带到江边,指着滔滔江水说是浪里白条还是江底秤砣下去给我们瞧瞧。横渡汉江在老师眼里的政治任务,可是在我们眼里就是游戏。那时还没有入夏,天气虽然挺热,但江水还有些凉。不过为了在老师面前显摆能耐,我们几个深吸一口气,咬着牙用凉凉的江水洗了洗身子后,还说水不冷不冷一点儿都不冷。然后一声呐喊冲向江里。身体进到水里的一瞬间,凉凉的江水让我们浑身打个机灵,但当全身沉浸到水里游了几小圈后,浑身开始发热,凉的感觉慢慢消失了。 几位女生在江边磨蹭,穿着游泳衣,双手抱着身子,在老师身边一个劲儿地说水凉,撒娇不下水。 老师先让我们几个下水的男生在他们眼前游了几个来回,让我们游蛙泳,让我们埋头换气,让我们一下一下地游。这样考察了好一会儿,然后让我们往远处游游,看看能游多远。于是我们几个男生掉头向江中心游去,离岸边越来越远。游了好一会儿,我们觉得不过瘾,于是逆流向大坝方向游去。 大坝正在放水,水库里的水冲出大坝闸门,发出的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喷雪一般划出一道雄伟的弧线后砸入汉江。重重地砸进汉江的库水激起滔天的巨浪,翻滚着向下游奔涌而去。离大坝越近,浪也越来越大。我们感受到浪中起伏的刺激,撒着欢儿往上游。浪越大,还越来劲儿。 大坝放水的轰鸣声让我们听不到水响之外的一切声音。正向大坝方向游去的时候,我无意中回头看了一下,正好看到元元在后边向我挥手大喊。凝神听去,隐隐地听到他在喊,回去吧。回去吧。老师急了。我正游得来劲,已经忘了一切。这时才发现我们离江边已经很远很远,岸边的老师和几位女同学已经变成了小黑点儿。老师正向我们急切地招手,大声喊着什么。轰鸣的水声淹没了老师的声音,但我们知道这下子又让老师担心了。 于是我们掉头往回游。 顺流而下快多了,也省力多了。没多久我们就在老师急切地盼望中游到了岸边。我们一上岸,一口气还没喘上来,就被校长劈头盖脸训了一顿。校长说那么凉的水,那么大的浪,那么急的水,游那么远,出了事儿怎么办?然后问刚才谁游在最前面的?大家相互看了一眼,都不说话。我是领头的,我必须出来认头。于是我站出来说是我领的头。校长又问了一遍,游在最前面的那个人是谁?我说是我。 挨校长批评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当时我还不觉得什么,只是觉得确实有些鲁莽,游得有些远了,让校长老师担心着急了。不过以后每当我想起这件事却都十分后怕,那么大的浪,那么凉的水,万一中途抽筋、呛水有个闪失,老师怎么向家长交代呢? 那次带我们去大坝江边试水的还有工宣队的代表,一位中等个头的中年人,人挺好,挺和气,就是有时上课时会突然推门进教室,然后突然打断老师的讲课,问我们懂不懂?学生们对这种不太尊重老师的做法挺不满意的,下课嘀嘀咕咕嘟嘟囔囔为老师抱不平。 那天试水,工宣队代表和校长、胡老师、江老师一个阵线,也把我狠狠地批了一顿,嗓门儿特别大,比校长和老师说得还狠。不过,我没生气,也没敢生气,知道他们是为我好。心里挺感谢他们的。 试水虽然闯了祸挨了批,但正因为这件事,老师们认为我们有资格试试了。学校正式决定同意我们参加全县横渡汉江的活动,并要求我们刻苦练习,提高技术水平,增强体力,务必代表学校参加渡江活动,为学校争光。 那以后我们在老师的带领下,多次到江边练习。这回不是玩儿了,而是在老师的指导下,按照老师教授的方法一板一眼地练习蛙泳。老师教得认真,要求也很严格。我们在老师的指导、要求和训练下进步飞快,不久老师认为我们有资格可以参加均县横渡汉江的小学生方阵了。不过老师并没有带着我们到西岸去,没有做从西岸游到东岸的练习。因为那时汉江上没有桥,要去西岸只能靠小渡船摆渡过去,摆渡还要钱,交通实在太不方便了。以前我们倒是坐摆渡小船去过西岸,艄公每天在江边摆渡,看我们在那里游泳,偶尔也与我们说话。他看我们说着大城市的话,对我们礼让三分。那次是坐船过去的,回来的时候,船到江中间,艄公一声吆喝,我们集体跳水游回了东岸。以后看《水浒》的时候,总让我想起汉江上的那位艄公。 汉江的东岸是县城,西岸却是杂草丛生的土地,那里很是荒凉。 夏初的一天,全县组织各行各业试渡汉江。 试渡的那天,渡江总指挥部在江两岸和江面上都进行了周密的布置。岸上,锣鼓喧天,红旗招展,彩旗飘飘,巨幅标语挂满江岸,大喇叭里惊天动地播放着激昂雄壮的革命歌曲,指挥的、联络的、医疗的、救护的、送水的、看风景的人满布江边,热闹非凡。 江面上,在渡江水道的两边,插着红旗的几十艘大小各异的机动船、小舢板来往穿梭,船上除了船老大,都是随时准备下水抢救溺水人员的救生队员。 我们跟着老师早早来到汉江东岸的渡江集合地点,坐着轮渡到了西岸。 西边岸边占满了穿着游泳裤游泳衣准备渡江的人。晨风还有些凉,吹到身上冷飕飕的,大家在原地起跳,倒着小碎步抵御晨风中的凉意。因为我们小学生要在很后边才下水,所以还穿着衣服。就是穿着衣服,我们也感到晨风中森森的凉意。 试渡准时开始。各个渡江方队在渡江总指挥部的指挥下,一个方阵接一个方阵整齐有序地在命令中下水,在岸边排好队,然后向对岸游去。每个方队的前面都有一个绑在大号汽车内胎上的标语牌,标语牌上的标语口号全都气壮山河,诸如砸烂帝修反、解放全人类,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将红旗插遍全世界、将革命进行到底等豪言壮语,看着就叫人热血沸腾。 终于轮到我们小学生方阵下水了。渡江的小学生方阵下水前,才被允许脱去衣裤。我们把衣服交给老师。老师抱着我们的衣服千叮咛万嘱咐,注意安全,游不动不要勉强立刻叫救护员帮助上船,千万别逞能,千万不要出事,一定在离船近的地方游。我们肃穆而又庄重地不断点头,颇有些壮士出征上阵杀敌的感觉。 深感为校争光责任重大无比光荣的孩子们陆续下水,在齐胸深的水里列好阵等候出发。水有些凉,小风轻轻地吹着,让我们感到些许寒意。我们在水里等候出发。等啊等,等啊等,等得浑身发凉、上牙打下牙了,还是不见现场指挥长鸣枪出发。 原来绑在大号汽车内胎上的标语牌太沉,人少了推不动,人多了,互相影响,也还是推不动。折腾了好一会儿,毫无进展,也毫无办法。现场指挥长只好决定,让推标语牌的人把标语牌拉走。然后向天鸣枪,大声发令出发。冷得身体有些发僵的我听到号令,立即飞身窜入水中。一口气没吸好,呛了嗓子,大喝两口无数人洗过脚的江水到肚中。出师未捷先喝水,不是好兆头。手忙脚乱了好一会,才跟着方阵向对岸游去。 游了没几下子,下水时豪情万丈的小学生们便乱了阵脚。游得好的,游得不好的,游得快的,游得慢的,挤到了一起,乱成一锅粥。混乱中,我的肚子被前面不知名的人狠狠踹了一脚,一阵剧痛几乎让我喘不上气来。我的水龄不过两年,虽然经过横渡前的短暂训练,水性有所提高,但实实在在地讲游泳技术还是一般般一般般很一般般。在那个食无肉菜无油粮票不够用“闲时吃稀忙时吃干”的时代,也没形成什么像样的体力。那一脚踹得我几乎喘不上气来,差点儿让我举手呼救,上船逃生。可我心里觉得要是那么一上船,就会给学校丢脸,就会辜负校长、老师和工宣队代表对我的信任和期望,觉得那样做太对不起老师了。当然最重要的还是会让我大失面子。女生还没有上船呢,我就上了船,那得多丢人啊。红小兵团司令副团座以后还怎么在学校里混?那个人可真丢不起。于是我咬紧牙关坚忍着。心里想,开瓢缝针老子都没哼一声,挨一脚算得了什么。我原地划水,深深地吸气吐气。几下之后,肚子不疼了,于是向前游去。 这时,我已经落在了大队的后面。开始时,我还看到前面有很多人。不久之后,不要说方阵,就是连大队也没有了。孩子们分散在宽阔的江面上,校自为战、友自为战、各自为战地向对岸游去。再不久,我觉得江面上好像就剩下我一个人。我能够感知到的世界里仿佛只剩下我一个人。渐渐地,脑子好像麻木了,身体也好像没了感觉,只是顶着一口气,机械地手脚并用划着水登着水向对岸前进。筋疲力尽和没有尽头的江水是我所有的感受。快不行了的念头无数次闪过我的脑际。我抬头四周看过几次,确实有几条小船在不远的地方飘着。上面的人看着江面,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看我。有船有人,我悬着的心放下许多。好不容易有这么一次机会的念头让我坚持,周围随时有人相救也让我放了心。于是坚持着向对岸游去。 就在“好不容易有这么一次机会”的念头还稍稍占上风的时候,我的肚子忽然疼了起来。出发时的两口江水开始折磨我,而被踹了一脚的疼痛好像也开始作怪,父亲因为病愈后不久去游泳结果导致痢疾复发几乎丧命的事突闯进我的记忆,而这更加强化了肚子疼的感觉。 尽管肚子很疼,好不容易游了一大半儿、不能半途而废的想法还坚守在我精神堡垒的最后一隅,最后一丝的意志让我坚持着。得坚持住,我使劲儿忍着。心里想着,得顶住。顶住!忽然电影《平原游击队》中那个很胖很丑的伪军司令官惊恐万状地挥着手枪喊着给我顶住!给我顶住的镜头出现我的脑海里,我哈的一声差点笑出来。本以为这种时候会想起哪位英雄人物或是毛主席语录什么的,没想到这时想起的却是哪个搞笑的坏蛋。这一笑一想分了心,肚子的疼似乎减轻了一些。 再往前游了没多远,忽然肚子的疼开始往下方转移,紧接着一股难以忍受憋不住的感觉袭便我的全身,我不想露丑还想忍一忍,但那种大自然的呼唤一瞬间突破了我的全部防线,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深吸一口气迅速潜入水中。当我从水中露出头深深呼吸一口清新的空气时,无比畅快的感觉流遍全身。 肚子不痛了。 我继续向对岸游去。 不知游了多久,疲惫不堪的感觉又一次让我的脑海里泛起放弃的感受时,无意中回头一看,发现一条船紧紧跟着我。船上的救生员好像笑嘻嘻悠闲自在地盯着我。我正想着这小子是从哪儿钻出来的时候,忽然朦朦胧胧地听到船上的那位救生员说,还行吗?不行就上来吧。还挺远的呢。 你才不行呢。小看人。不就是一条破江吗?有什么了不起!北京小爷游给你瞧瞧。我在心里想,在心里说。一股被小瞧而激发出来的力量突然充满全身。我凝聚起全身最后一点力气做最后的努力。 又不知过了多久,好像很久很久,又好像一瞬间,身边忽然开始有人了,空气也好像又流动了,周围慢慢热闹了起来。人声、歌声、音乐声又传入了我的耳鼓。但我好像完全麻木了,对这些声音已经没有了任何感觉。 就在我觉得再也坚持不住的时候,忽然,跟着我的那条船上的救生员说话了。他好像是对我说,行了,到岸了,起来吧。水就到你的腿肚子。听他这么一说,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同时双手往下一摸,一下子摸到了水下的沙子。一股兴奋的喜悦一瞬间充满全身。我双脚踩地,猛地从水里站了起来,高举双手,张开嘴想大喊一声我成啦的时候,却一个跟头裁到在水里。我已经筋疲力尽,再也爬不起来了。我在水里趴着,顺着水波浮动。耳边却传来船上大人们的欢快笑声。只听刚才那个人说,好啦。又成了一个。 就此,我成为1972年均县横渡汉江活动中小学生方阵的正式一员。那一年,我刚满12岁。 那以后,又集体横渡了一次。这回前面标语牌下面的大轮胎去掉了,就用竹子做架子,轻便好用。不再给大家添麻烦了。参加第二次练习的都是第一次游到对岸的。大家有了信心,方阵也有模有样了。 第二次集体练习不久后的一天,渡江纪念活动正式开始。 渡江方阵早早地在江边集合。各个方队都扛着去掉笨重车胎由竹子制作的轻便标语牌,静静站在江边,等候命令下水。 汉江的东岸人山人海,红旗招展,锣鼓喧天,热闹非凡。在声震天际的音乐声中,均县革委会领导宣布纪念毛主席横渡长江6周年活动正式开始。领导们讲话完毕,革委会主任大声宣布渡江开始。 在发令员打出的信号弹冲向天际的一瞬间,作为第一方阵的全副武装的解放军战士,鸦雀无声、军容整肃地迅速下水,然后向对岸游去。然后是第二方阵、第三方阵、第四方阵…。就在我们红小兵方阵即将下水的时候,汉江东岸传来嘹亮的冲锋号声和震天的喊杀声。解放军方阵已经游到对岸,并呈战斗队形勇猛地冲向岸上敌人的堡垒。 精挑细选又经过严格训练后的红小兵方阵已经今非昔比。我们静静地下水,排队列阵。竹制轻便标语牌由8个同学推着,先行出发,然后同学们一行一行地出发,很快就在江中形成一个横平竖直阵容整齐的红小兵方队。 雄壮地音乐回荡在天空,解说员激情奔放地解说着。看!红小兵方阵游过来啦。他们阵容整齐地游过来啦。他们年龄小,志气大。他们是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红色接班人。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让我们为他们加油。 全场欢呼! 一切十分顺利,我们完全没有了疲劳的感觉。 游到对岸的时候,按照老师事先编写好的脚本,我们欢呼着向主席台奔去。 渡江活动结束。我们几个参加渡江的同学被校长、老师们热情地围拢着,仿佛成了他们的宝贝,他们给我们擦身体,帮我们换衣服,把热气腾腾的姜糖水递到我们的手里,然后就是剥了皮的茶鸡蛋,香甜可口的蛋糕、流着油的包子,塞满了我们的嘴和双手。那些茶鸡蛋,包子、蛋糕可真好吃呀。那个味道让我记忆到今天,每当我吃到这些最普通的食物时,我经常会想起那段愉快的时光。 我们圆满地完成了任务,为学校争了光。一个不到一百名学生的乡村小学校也能够派出学生参加县里的大型庆祝活动,对于校长和老师们来说也算是一件开心事了。从此我们得到校长、班主任和老师们更大的宠爱。 这件事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脑海里。 回北京上中学后,我曾以这件事写了篇作文,题目就叫《横渡汉江》。作文得到老师的好评,并作为范文在全班朗诵。老师声情并茂地朗诵完我的作文后问大家怎么样。没想到一位淘气的同学调侃地说,嗨!旱江谁游不过去呀。旱江,旱江,大旱的江,没水的江,你丫走过去的吧。全班哄堂大笑。因为我从丹江回到北京后,跳了一级,直接上了中学,比同班同学要小一、两岁,那时我又小又矮又黑又瘦,又是新来的,所以大家没把我放在眼里,他们说幼儿园大班的屁孩子也会写作文?没听说过。 几年以后,我长成班里个头最高大的男生之一,学习成绩名列前茅,并被选为班里的团支部书记。 文革结束,我去插队。 恢复高考,我侥幸上了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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