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一、军事演习

黄晓捷

1969年3月，中苏珍宝岛战争爆发。我军大胜。

珍宝岛之战打完没多久的1969年底，我们去了干校。

中苏论战越演越烈。报纸广播常常发表特别长的文章，提醒全党全军全国各族人民，要提高警惕，保卫祖国，要准备打仗。那时我虽然才小学四、五年纪，可父亲拿到家里的《参考消息》《人民日报》等，我都会认真仔细地阅读。字不能白认，能用的时候就得用，对吧。

要准备打仗。要备战，备荒，为人民。

备战是第一位的。不仅要备战，还要全民皆兵。

于是军事演习，也成了日常政治活动的一项重要内容。

1971年的秋天，跃进门小学的学校领导和负责体育的老师接到通知，去城里开会。

领导回校后随即举行了高年级的动员大会，并传达县革委会指示，为了进行反侵略战争的准备，县革委会决定，全县中小学举行一次大规模的军事演习活动。

那是一次很认真的军事演习。事先做了很详细的工作计划。校领导和主管老师几次去县里开会，讨论细节。

动员大会后，我们四五年级一起上体育课。首先进行队列训练。下午放学后继续进行练习。之后，老师教我们练习卧倒、匍匐前进、弯腰迂回前进、飞快跃起弯腰快跑几步迅速再次卧倒、寻找有利地形接近火力点、仍手榴弹炸掉火力点、拿着木棍练习拼刺刀等等动作。练习得有点儿模样之后，就在学校后边的山坡上，排成散兵队形，按照口令，反复进行攻占山头的冲锋练习。每次练习后，我们都是汗流浃背满身灰土。可大家的兴致很高，乐此不疲。因为这比劳动干活上课好玩儿多了。

为了让孩子们更有实战的感觉，上级还颁发了在演习时各种场合使用的军事用语，手抄的，好几页。负责训练的江老师把我找去，让我全部背下来。本来是必须背下来的，演习时，在不同的场合使用。但由于那些用语都是太专业的军中用语，加上是手抄的，很多字看不清楚，很多字还不认识。背来背去背不下来。老师问了几次，我都回答老师正在背，快背完了。其实，努力背我也能背下来，不过因为这不是语文老师布置的课堂作业，所以背不背得下来我自己也没当回事，反正语文老师也不检查。语文老师是我的班主任，就是胡桂英老师。主管那次军演活动的是江才襄老师。江老师比较溺爱我们，他自己也没太把这种游戏当回事。所以也没特别严格地要求我。结果到了演习结束，我也没背下来那些军事用语。其实根本就没有用过。

经过一段时间的练习，县里组织各个参演学校的师生到现场熟悉地形，按照预先编写好的脚本练习攻防动作和熟悉进攻路线。

第一次汇演的那天早上，天还没亮，参加演习的四、五年级的同学就到学校集合。大家头带柳条伪装草帽，腰扎皮带和绳子，足登各种布鞋球鞋，背着装满干粮的小书包和水壶，打着红旗，扛着木枪、红缨枪、木棍、木刀，沿着北山腰的小渠，一路纵队，浩浩荡荡、鸦雀无声地出发了。

我在排头举着红旗，不时按照老师的指示压低嗓子鹦鹉学舌地往后传话，“不许说话”，“注意脚下”，“不要掉队”，“不要睡觉”，“不要丢东西”。然后由同学们依次传下去。队伍沿着学校后面山腰上的水渠走到北山的南坡，走过丹江分校东侧的小石桥，顺着南峡谷里的土路向山里进发。

进入南峡谷没多久后边传上话来说，有人要上厕所。

带队老师有些不悦地小声嘟囔说，出发前让你们上厕所，为什么不去。刚出发就要去，憋着。我一愣不知该不该往下传。我后边有淘气的同学马上大声说：“刚才叫你去你不去，刚出发你就来了。憋着。不许哭！最后一句话老师根本就没有说过。可这句话立刻就被传了下去。没传几个人，这句话就变成了“憋着！不许哭！”忽然之间，全体男生一起反复大声地说：“憋着！不许哭！”，“憋着！不许哭！”。带队老师大怒，厉声说，闭嘴。后面的同学马上说，闭嘴。闭嘴。闭嘴。还特地压着声音说。然后就是轰天大笑，严肃的气氛荡然无存。老师也笑了，再也压不住叽叽喳喳起哄架秧子的孩子们。

没多久，走到宽阔一些的土路上，老师大声说，停止前进！男同学在左，女同学在右，上厕所。全体男生一起大声说：停止前进！男同学在左，女同学在右，撒尿！然后，迅速跑到路面，背对土路排成一排，掏出小命根，一起放水。刹那，一股尿骚气冲天而起。男生撒尿时还不老实，还比着谁尿得远。嘴里还不闲着，一起说：不许尿，憋着！不许尿，憋着！突然之间，胡桂英老师大喝一声，“闭嘴”。原来由于男生们的起哄，许多女孩子尿不出来，急得要哭。气得胡老师一声断喝，全体男生一起闭嘴。

放水结束，继续前进。中间我们又短暂地休息了两次。

经过一个多小时的行军，天大亮的时候，我们到达了指定地点。

集合地点在一个很大的山坳里。南边是个宽阔巨大的山坡，山坡下有一条小河。小河弯弯曲曲自动向西流去。小河两边都是高大的树木和山草。

很多学校已经到了现场，都找好了地方坐着休息。

老师让我去找一个阴凉的地方，好让大家休息。于是我向河边飞跑而去。很快我就在河边找到一个宽阔的地方，有很多大树，地上有很多草。我赶紧回去向老师报告。然后带着大家赶回那块空地。可是当我们到达的时候，那块风水宝地已经让别人给占了。

老师看了我一眼说，你可真会办事。带个同学来占好地方，你回去报告，让他看着不就行了吗？搞的我很是不好意思。因为老师同学们都累了，都想早点坐下休息。

于是我们又去找了块阴凉的地方。

老师清点完人数，就地休息。吃饭，喝水，上厕所。

找好地方，大家坐下休息等候的时候，老师让我先去找演习指挥部联络，说我们已经到了。于是我又出发去找指挥部。我满头大汗在太阳地里的山坡上转了一大圈儿也没找着。我回去向老师报告没找着。老师有些生气地说，你动嘴问问还怕找不着吗？

一语惊醒梦中人，我比划着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在全体同学的哄笑声中，三问两问一会就找到了前沿指挥部，报告说跃进门小学的全体指战员已经按时到达指定位置，请首长指示。首长说：原地休息！等候命令！

回到休息地点，向老师报告，首长让我们原地休息，等候命令。

然后，抓紧喝水，吃饭，休息。

这时参加演习的各个学校的老师和学生们陆续到达。

吃完饭，喝好了水，我站起来伸一下懒腰，右手顺手往腰间皮带一摸。一下子摸了个空。心头一紧，赶紧低头看。我发现我的铁制砸炮小手枪没了。我明明记得出发时我把它插在束腰的皮带里了，怎么会丢了呢？我立刻急出一身冷汗，赶紧低头弯腰满地乱找。我心想这下完了，再也找不回来了。我自小丢过几次东西，从来也没找回来过。

正在我急得浑身冒汗、低头满地乱我的铁质砸炮枪的时候，忽然看见前面站在一位女生。出发时她一直跟在我的身后。她也是部队大院的孩子，是我们班个子最高的女生。我疑惑地看着她，想请她让开的时候，她腼腆地笑着，从挎包里掏出我那只已经磨得发白发亮的黑色小铁枪递到我的面前，红着脸笑眯眯地对我说，连枪都丢了，还当班长呢！看着她手里的枪，我心里的石头一下子落了地。我愣愣地看着她，不知所措。从女孩子手里拿东西，这还是第一次。我犹豫了一下，才抖抖索索地说声谢谢，刚要从她手里拿枪，一抬眼看到她红着脸，不知如何，我也被搞个大红脸。在同学们特别是女同学的哄笑中，慌慌张张地从她手里拿过枪，连声说谢谢，飞快地逃走了。

休息完毕，指挥部传来命令，让所有参加演习的师生立即出发，在那个宽阔的山南坡的两边按指定位置坐好。

那个宽阔的山南坡就是演习地点。具体位置在丹江分校东边南侧峡谷向东走几里地，再往南翻过几道山梁，见到小河往东走，不久就是。那个南山坡下宽上窄，是个倒扇面形。山坡的底边有一条小河，小河旁边长满了树木和青草。小河北岸是一路不断向上的连绵起伏的大片环形开阔山地。从小河到山顶的直线距离有几百米，底边左右宽几百米，往上越来越窄，山顶大约百十来米。也许更长更宽些。山坡上没什么树，通向山顶的山坡上起起伏伏有许多小山包。其中的几个小山包上挖有火力点。在半圆形的山脊上，面对山下挖有战壕。

第一次演习，各个学校的学生们先坐在南山坡的两侧，观看解放军战士从山底冲向山顶的战术动作表演。

表演开始，大约有一个班的全副武装的战士，沿着小河边迅速展开，卧倒。然后，一位战士，站在出发地点，一边向天放抢，一边命令十几名战士向山头冲锋。战士们跃出隐蔽地点，熟练地运用各种战术动作迅速向山顶冲锋。虽然只有十几个战士，可他们动作凶猛，杀生震天，仿佛转眼之间，就冲到了山顶。

在指挥官的命令下，他们迅速下山，再次发起一次冲锋，转眼之间又冲到山顶。

之后，指挥官指挥着战士们，开始表演分解动作，从哪里出发，如何奔跑，哪里卧倒，如何匍匐前进，哪里开枪，哪里扔手榴弹，哪里炸碉堡，哪里开始冲锋，传令兵如何跑动，旗手如何传达各种命令，冲到山顶如何动作等等从进入阵地到战斗结束的全部动作和过程。

解放军在山地中间认真地做着每一个步骤，我们在两侧仔细观看。

解放军反复做了几遍演练之后，指挥部让各个学校派几名学生跟着解放军一起行动，学习具体的活动细节。我和几位同学被老师选去参加这个活动。

一位解放军战士把我们集合起来，反复讲解每一个环节，每一个动作，还让战士做示范给我们看。然后让我们模仿战士的示范动作练习。看我们大致明白并掌握了基本动作要领后，把我们分成几个小组，每个小组由一名解放军战士带领，然后开始演练。我们跟着解放军战士看旗语，奔跑，卧倒，射击，扔手榴弹，炸碉堡，冲锋，拼刺刀，做得有模有样，但在做炸毁一个火力点查看里面情况的动作时，出了小问题。

当我们模仿着战术动作扔手榴弹炸掉一个火力点后，带领我们的解放军战士说要让我们其中的一位同学冲进火力点查看里面的情况，还说里面有负隅顽抗的敌人，必须把他们彻底消灭，以免我们冲锋时他们在后面偷袭我们。那位战士说完后命令我去执行这项光荣的任务。我立刻端起木制冲锋枪直着腰冲进火力点。火力点的土坑里坐着躺着很多学生，他们看我冲上去哈哈大笑，大说俏皮话，开枪呀！开枪呀！打死老子！打死老子向长官请赏。一边说一边比划一边哈哈大笑。我愣了一下，被搞的十分不好意思，于是敷衍了事看了两眼，做了两个举枪的工作后跑出掩体，报告说完成任务。那位战士好像根本没有看到那些起哄的孩子，厉声对我说：不行！不认真！不能直着腰进去，那样很危险！弯着腰迂回跑动冲进去。查看要仔细，还有三个敌人没打死，怀着阶级仇，点射消灭他们。再来一遍！我想了一下，然后端起枪，猫着腰迂回跑动，又一次冲进了那个火力点，仔细查看，然后三个点射。我在那帮人“没死没死还没死还没死”的一片哄笑声中出了土坑，还没说话，远处指挥的军官大声说：不行！里面还有敌人，冲进去，把他们彻底消灭掉！我一愣没转过神来，带领我的战士马上厉声对我说，执行命令！冲进去，把他们彻底消灭！我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一个转身冲进土坑，大喊着，我操你姥姥！打死你们这帮狗汉奸！然后嘴里响着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地连续射击声，对着土坑四周扫射了整整两圈，然后冲出土坑向那位战士报告说，报告班长，里面的狗汉奸全让我报销了。领头的战士说，打得好！跟我往前冲。一挥手，带着我们向山顶飞跑而去。

演习结束，我回到学校的队列里，老师问，懂什么叫认真了吗？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老师一看我没懂，马上说：这是演习，是游戏，可是真打仗的时候，你那么疏忽，早被敌人打死了，还能冲进去三次？我恍然大悟，解放军战士不是让我恨里面的学生，是告诉我做事要认真，否则小命不保。

之后，几个学校的学生在战士们的带领下，演练从小河边向山头攻击的动作。

那天，我们学校也上去跟着战士们进行了演练。我跟着老师冲在散兵线的中间，除了做着各种战术动作外，还手握红绿小旗，按照战士的命令和样子，不断挥动小旗，向左右各个小队发出旗语命令。左右各个小队看着我的旗语鱼跃前进。我们演习下来后，同学们说解放军的旗语看得清楚，知道要做什么，我的旗语不明确，不知道要做什么。老师要我回校后好好练习，认真练习。

那天演习结束后回学校的路上，老师调侃地对我说，你可真够行的啊！行军丢枪，找不着休息的地方，找不着指挥部，没有肃清碉堡里的敌人，旗语不知道说什么。要是跟着你去打仗，我们不但消灭不了敌人，还得被敌人所消灭。跟着你，真得很悬。说得同学们齐声大笑，回家的脚步也轻快了许多。

老师是开玩笑半认真，提醒我要好好练习。

回学校后，我对老师说：是不是我太笨了？换个人吧？老师说，换谁？谁第一次不是这么笨？这次没做好，下次不就熟悉了吗？今天你做得不错。经验都是积累的。一生长着呢，慢慢儿学着吧。这句话我记到今天，人生50多年过去了，我才体会出个中滋味。

之后，我们继续每天进行基本操练。还单独去演习场练习过。县里也组织了几次大规模的练习。每次集中练习我们都参加了。效果一次比一次好。

秋末的一天，全县中小学生的军事演习正式开始了。

耐心地等待之后，终于轮到了我们。

我们分成左中右三个小队，在老师的带领下，按照事先反复练习过的脚本，猫着腰，一路小跑，进入出发阵地的战壕里。我在中间的小组里，跟着老师。不久，命令下达，开始攻击！十几个解放军战士，在我们身后小河的对岸，一齐向天鸣枪，为我们助威。在老师指令下，我不断挥舞着手中的红旗、绿旗，跑步前进！匍匐前进！一小队前进！二小队前进！三小队前进！突击组前进！爆破组前进！机枪掩护！冲锋枪点射！狙击手射击！卧倒！隐蔽！匍匐前进！跃起前进！炸掉左边的火力点！炸掉右边的火力点！炸掉中间山腰上的火力点！一小组上！二小组上！三小组上！继续前进！同学们在山坡上利用各种障碍物，猫腰前进！匍匐前进！跳跃前进！奔跑前进！迅速卧倒，瞄准射击！嘴里啪啪地响着乱枪，然后在小红旗小绿旗的指挥下，变换着各种队形和姿势，快速前进！经过十几分钟连续不停地跳跃奔跑、匍匐前进，我们全体无一伤亡地进入最后冲锋出发地。

稍事喘息之后，在嘹亮的冲锋号和连发的步枪、冲锋枪声中，在老师的命令下,我第一个跃出战壕，站在战壕边，挥着手中的小手枪，学着电影里解放军的样子，大喊着，同志们，冲啊！我本还想学一学《南征北战》里的高营长脖子上挨了一枪，一个趔趄摔倒在沟里，还满手鲜血，然后又轻伤不下火线，跳起来继续冲锋的。可是没时间让我表演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在我的“同志们，冲啊”的喊声中，全体同学，不分男女，一起跃出战壕，端着木头枪，挥舞手中的木刀、木棍，高喊着冲啊！杀啊！排山倒海般飞奔向山顶！我赶紧跟着往山头狂奔。我必须跑在最前面。因为我是旗手，因为我是班长，老师命令我必须冲在最前面，绝不能落后。

以前演练的时候，每到这时候，我们早已筋疲力尽，全都快跑不动了，大家都是上气不接下气，稀稀拉拉，有气没力地跌跌撞撞地手脚并用往山上爬。可是今天，不知大家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力气，近百米的山坡，我们从头到尾，锐气不减，速度不减，喊杀声不减，男女同学无一人掉队，一口气冲上山顶，机枪横扫，冲锋枪点射，步枪拼刺刀，木刀竖劈，木棍横扫，那时候敌人全成了惊恐之鸟，狼狈向山下鼠窜而去。于是我们队列整齐地单腿跪在山头上，拔出腰中无形的手榴弹，宁盖，拉弦儿，往山下投弹。这时机枪冲锋枪都没了，我们手里全成了三八大盖儿。我们向山下瞄准，嘴里啪勾儿、啪勾儿、啪勾儿地射击。啪勾儿一声，身子还往后一晃。真得是有模有样。射击完毕，脚本里本来还要下山追击逃窜之敌的。可是我们学校太多，时间不够，这段在演习前给删了。

向山下设计完毕，我们转过身子，站在山头上，挥舞着红旗和手中的木枪、木刀、木棍，向山下欢呼。我们胜利了！我们胜利了！乌拉！乌拉！

演习圆满结束。

在演习后的评比会上，跃进门小学得了奖，获得了很靠前的名次。评比时，记者过来给大家照相。看到我，让我站起来出列，要给我单独照张像。可是发现我没戴黄军帽。记者本来想向别人借一顶。可突然看见旁边队列里一个头戴黄军帽、长得十分好看的小姑娘，立即丢开我，把那位小姑娘叫出来，让她摆好姿势照了像。老师直埋怨我为什么不戴黄军帽。我也后悔极了。每天我都戴着黄军帽上学，暗喻自己是出身光荣的军干子弟。可就是那天早上出门时有些急忘了戴军帽。关键时刻掉了链子，失去了一次大好的出头露脸的机会，永远地失去了一次成为均县浩淼史海中一滴水的宝贵机会。

这太令人惆怅啦。一直惆怅到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