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
林彪事件
黄晓捷
1971年秋末的一天大早上,早饭后,元元、小川儿像往常一样到我家,然后叫上小不点儿,一起去学校。 我们正准备上第一节课的时候,老师忽然走进教室,对我们说刚刚接到紧急通知,立即去工程局中学大礼堂开会听县革委会领导宣读中央文件。开会通知严格规定任何人不准请假,不准迟到,不准旷听,不准记录,要一个人不漏地传达到每一个人。 老师的神情很是严肃。我们也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情,集体去外校听县革委会领导宣读中央文件。我们感到很新鲜,也有些激动,觉得我们也资格直接听县领导宣读中央文件了。 全校紧急集合。 出发之前,我们还问老师要不要带鼓去。老师犹豫了一下,说不用了。 在老师的带领下,我们打着红旗,队伍整齐,步伐矫健地向工程局中学大礼堂走去。 工程局中学在我们学校的西北边。有二三十分钟的路程。走进工程局的校园首先看见的是一个大操场。外围是跑道,里面是足球场,还有足球架。操场的北边是用石头、红砖、红瓦盖成的工程局中学大礼堂和校舍。大礼堂高大威武。巨型窗户上的玻璃闪闪发光。 我们走进大礼堂时,里面已经来了很多人。 大礼堂的地面是水泥地面,平整而又光滑。大礼堂里没有座位。但是有一个很气派的大舞台。舞台现在是主席台。主席台上灯光雪亮,一个考究的讲坛神气地矗立在主席台上,很是气派。 大礼堂主席台下已经坐满了人。我们被领到大礼堂舞台上的一角席地而坐。 从土气到家的跃进门小学的土瓦房教室来的孩子们看到如此气派的大礼堂羡慕不已。大家的眼睛仿佛不够使了,张着嘴东张西望,啧啧称奇。 看着辉煌气派的大礼堂我懂得了什么叫作霄壤之别。但从北京来的我们还不服气,心里想着要是与我们北京的人民大会堂相比,这里简直就是土鳖。就是跟我们文化部部机关大礼堂比,那也是没得比。 不过,说实话,我在北京上过的小学,后来上的中学,以及见过的中小学,没有一个比得上丹江口的工程局中学。真是差得不是一两个档次。当时我上的和平北路小学不要说大礼堂,大操场,就是连一个小礼堂、小草场都没有。学校里最多也就有一个音乐大教室。外边就是一个够全校排队的地方,最多巴掌大小。演出节目,还得在大门口的台阶上。跃进门小学还有一个山坡上的小舞台呢。与丹江口工程局中学相比,那真是寒酸的不得了。北京的学校让丹江口工程局中学给比下去了,我心里很有些不服。但是想到金口镇子弟小学,想到咸宁共产主义学校,想到丹江分校,想到向阳湖总部,除了咸宁共产主义学校还有些样子外,其他的条件都非常艰苦。想着这些我更有些黯然神伤。文化部居然混到连一个中学都不如的地步,这实在不是一件令人愉快骄傲的事情。那时我还没有学过“虎落平阳被犬欺”“龙遇浅滩遭虾戏”“落架的凤凰不如鸡”一类的词句,但当时确确实实就是那种心境。
那天开会前有些反常。不像以往的大会那样,红旗招展、锣鼓喧天、口号声此起彼伏,喇叭里大放语录歌曲、革命音乐。那天什么都没有。开会前的气氛好像特别凝重。来之前老师就十分严肃地宣布了开会纪律,不准走动,不准说话,不准交头接耳,不准记录,上厕所必须请假等等。 我们好像等了很久,大会主席才宣布开会。 但很奇怪,大会主席宣布开会以后,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带领大家朗读毛主席语录和林副主席语录,而是直接进入主题说,大家安静!安静!现在开始开会。然后说在县革委会领导正式宣读中央文件前,先宣布会场纪律。 听着大会主席的讲话,我当时就想,丫怎么不读毛主席语录呀?什么意思嘛? 自从文革开始以后,开会、学习、上课等集体活动前,领头的都要带领大家读一段毛主席语录。九大以后,开会上课前读完毛主席语录,又加了一段林副主席语录。不做这件事,就会被说成是对毛主席不忠,对林副主席不忠。那可是一个严重的政治问题。只是到了干校之后,到跃进门小学后,才稍微松动了一些。但重要的时候也还是要读毛主席语录、读林副主席语录的。 我从1968年一上小学开始,就在老师们的带领下按照这一程序上课、学习和生活。我觉得那很自然,那很应该,因为那已经成了我们生活的一部分,成为了我们的习惯。 我觉得大会主席在对待毛主席和林副主席的态度上有问题。我想大会结束后应该向老师报告,没准儿还能抓出个混入革命队伍中的坏分子也说不定。那时的广播、报纸的很多内容都是按照这个程式报到的。某个革命警惕性十分高的同志通过某人不经意间的话语和举动发现了可疑的蛛丝马迹,然后经过深入调查,最后果然抓出了隐藏在革命队伍中的坏分子,为革命清除了隐患,确保了革命运动的顺利发展等等。报纸广播这种模式在长期的过程潜移默化地影响了我们,使我们接受并形成了这种思维模式和生活习惯。 当然,我脑子笨,思维慢,警惕性也没那么高,又基本没有行动力,所以当我还没有想出个子午卯酉的时候,就听到大会主席高声宣布请县革委会领导为大家宣促中央文件。 会场气氛很凝重,也没有谁带头鼓掌欢迎领导上台宣读中央文件。大家都默默地看着县革委会领导向讲台走去。没有掌声。 在讲台前坐好的县革委会领导把文件夹放到讲台上,翻开,看看一下题目,嗽了一下嗓子,然后大声宣读中央文件。中央某某号文件,《关于林彪反党叛国集团……》。 听到讲坛前那位县革委会领导大声念到这里,我浑身的血仿佛一下子冲到头顶,脑子一片空白,甚至有些天旋地转的感觉,一切忽然间仿佛都变得那么不真实,一切仿佛都恍惚起来。 我没听错吧! 昨天,就是在昨天,我们还在课堂上声情并茂、慷慨激昂地在老师的带领下朗读课本上的《平型关大捷》,为英明神武的林副统帅的指挥若定而倾倒,为我们有这样一位毛主席的接班人而感到幸福和骄傲。可现在,可现在,这是怎么了?林副主席,林彪副统帅,毛主席的接班人,林彪,反党叛国,这可能吗?这是真的吗? 领导的声音好像忽然远了。 我想起了昨天下午的一幕。 昨天下午,我们上劳动课。大家拿着铁锹、镐头、锄头、筐等工具在学校南边的泄水旁边劳动。劳动内容是平整土地,就是把一片山坡地里的石头挖出来,填上土,以后种菜种庄稼。那时很辛苦很累很难见成效的工作。 大家一边劳动,一边聊天。聊着聊着聊起刚刚学过的语文课文《平型关大捷》。大家正在为八路军英雄们勇敢无畏不怕牺牲打败鬼子而热烈讨论的时候,忽然一位同学谈谈地说,以后不会再学《平型关大捷》了。 他的话让我们全班同学都愣住了。大家面面相觑,觉得是不是听错了。这小子说什么呢。胡说八道吧。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说出这样的话?看这小子不像发高烧说胡话呀。也没听说这小子是神经病不正常呀。这小子什么意思嘛?什么叫以后不会再学《平型关大捷》了?大家的革命警惕性忽然提高起来,目光十分严厉地射向那位同学。我们的心里几乎同时涌出一个共同的想法,这小子是反革命吧?丫不想活了吧? 《平型关大捷》讲的是什么故事呢?《平型关大捷》讲的可是十大元帅之一的林彪副主席亲自率领并指挥神勇的八路军成立后第一次围歼杀得国民党军丢盔卸甲如入无人之境不可一世的日本鬼子板桓师团于平型关的英雄故事。平型关一战打破了日本鬼子不可战胜的神话。那可是全国人民奋起抗日的转折点,是林彪副主席林彪副统帅为中华民族为中国共产党立下的丰功伟绩。要知道那个时候,党的九大开完没两年。九大上林彪副主席被正式定为毛主席的接班人。 可这小子居然说以后不会再学《平型关大捷》了。什么意思嘛? 大家发懵了好一会儿,然后七嘴八舌语气不善地问他为什么?他只是神秘地笑笑,说,你们看着好了,我说的没错。全体同学忽然一起愤怒起来。不学《平行关大捷》了?不可能。你丫胡说八道。你丫反革命。你丫汉奸!再说!再胡说!再胡说抽你丫的。那位同学淡然一笑,谁也不理,拿着铁锹埋头劳动去了。 正当大家十分愤怒的时候,另一位平常不大说话的同学忽然平静地说对大家说,他说得对,以后不会再学《平型关大捷》了。很快你们就会知道的。 我们全体都楞在了那里。 从他们两个人的说话里,我们都预感到了什么,却又无从想象,或者说根本就不敢往下想象。 当时我觉得十分不可思议,觉得那两个同学疯了。这种话都敢说,是不是嫌命长啊。但我更觉得难以理解的是我这个从北京来的人都不知道的事情,怎么两个地方乡下人会知道呢?这根本不可能啊。何况我爸爸还是分校的头子。我可没听爸爸说过什么啊? 第一位说话的同学不是当地的孩子。是一位模样周正,穿戴整齐,说一口大院普通话的同学。他是不久前转来的。好像就是演杂技那个部队大院里的孩子。第二位说话的同学是当地村里的孩子,个子不高,平常话不多,却挺有主见,干活不惜力,与大家关系挺好、学习也不错,穿戴言谈举止与当地普通农家孩子有些不一样。 大家本想与那两位同学争论,但他们都是莫测高深地微微一笑,有些高傲和得意地说,不与你们争。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为什么了。然后默默地埋头干活,不再说话。 我当时心里一动,好像觉得有什么蛛丝马迹可寻。可影影绰绰似有似无却就是一下想不起来是什么。最近好像确实缺了点什么。可是到底缺了什么呢,我也是毫无头绪一下子想不起来。 我觉得最近也没什么事情发生呀。一切照旧。 于是我也不再带着大家与那两位同学理论。心里想这两个王八蛋一定是胡说八道。等着!到时找他们算账。不。今晚回家我得先问问爸爸有什么事情发生。问问爸爸是不是不让学习《平型关大捷》了。为什么不让学习了。可是转念一想,这么问是不是太直接呢?这不是公然,公然,公然....公然什么呢?我不敢再往下想。 昨天干活很累。给大家累了个稀里哗啦。很快大家也没心思再想这件事了。 收工回家,吃了饭,早早洗洗睡了。把这件事忘了个一干二净。 没想到今天,现在,居然,林彪反党集团.....。 哎呦喂!原来他们俩早就知道了。原来他们的父母早就向他们泄密了。管不得那两个小子那么自信呢。原来是早就知道了。我们还不知道,他们怎么就知道了呢?这不可能啊。 这时我心里忽然对父亲很有些意见。爸爸也应该早就知道了吧?可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一声呢?让我也牛逼一下啊。至少让我不会在同学们面前那么无知那么丢份吧。爸爸你这不是害我嘛。 我满脑子都是血,耳朵里响着县革委会领导念中央文件的声音。 林彪林立果父子辜负毛主席以及全党全军全国人民的期望,大搞571 反革命工程纪要,妄图刺杀毛主席,篡党夺权,反党叛国,最后折什么沙,摔死在蒙古的什么汗,遗臭万年。 听着县革委会领导宣读着中央文件,我浑身毛骨悚然,无名的恐惧袭遍全身。 怎么又出了个反党反革命集团呀?上次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刘少奇邓小平反革命集团。现在是林副统帅反党集团。奥,不是,是林彪反党集团。下次是谁呀?我忽然觉得自己挺伟大的,我都想到下次了。我觉得我长大了。我想党内怎么会有那么多反党集团呢?怎么才能发现他们呢? 后来知道了,七八年出一拨,是常态。 中央文件宣读完毕。全场鸦雀无声。我想全场所有的人都和我差不多,都蒙了。毛主席的接班人林彪副统帅反党叛国,还刺杀毛主席,这怎么可能呢?可它确确实实地发生了。 县革委会领导要求大家回去深入学习,深刻领会,并迅速、彻底干净、全部地将有关林彪反党集团的一切痕迹从这个世界上抹去,不留一丝痕迹,一个月之内全面检查。 大会结束了,听得发懵的全体与会人员秩序井然、鸦雀无声、脚步杂乱地陆续走出会场,四散而去。 外边的阳光让我感到有些刺眼,四周的景物模模糊糊,空气仿佛都凝结了,我觉得有些气闷。我觉得这个世界都变了,变得那么不真是。我的妈啊。我们也终于赶上那么大的一个事件了。我们长大了吧。 中午回家,打饭回来,没有见到父亲。 我自己吃完饭,又去上学了。 出了那么大的事,可生活还得照常啊。 下午放学后回家,路上,我们仿佛都没有了话。因为我们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林彪事件太让我们震惊了。 晚上去食堂打饭排队的时候,大家也都不说话,因为不知道说什么,不知道从哪里说起。打回饭菜后,我没有自己吃饭,而是等候父亲回来。 那时母亲因为病重已经带着二哥和妹妹回北京治病去了,我被母亲留下来陪伴和照顾父亲。 父亲那天晚上回来得很晚。 等着父亲回家的时候,我又拿起那本我最喜欢看的《辽沈战役回忆录》翻看。一部几百页厚厚的书,我已经看了很多遍。我已经不是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书,而是一行一行、一段一段地看。看得已经不是细节,而是整体结构,因为里面的细节我都已经知道,并记住了。后来听老师说好文章要反复读。因为好文章里面是有一股气。读熟了,不是去读字,而是去读气。把那股气读通了,才算把那篇文章读懂了。 《辽沈战役回忆录》那部书中惊心动魄的故事无比激动着我。每当看到塔山英雄团、黑山英雄团的勇士们与国民党中央军血战沙场的场景时,我都热血沸腾,泪洒胸襟。为了守住山头,我们一个连又一个连的战士们牺牲了。山头丢了,一个连冲上去争夺山头。山头被我们夺回来的时候,一个连已经剩下没几个战士。战斗惨烈异常,可是山头依然在我们手里。国军炮多,可我们的炮也不少。最后国军不惜在自己的部队与解放军拼刺刀的时候重炮轰击山头,他们为拿下山头已经不在乎自己的兵了。可是最后山头还是我们的。当最惨烈最艰苦的阻击战进行到最后关头的时候,我们开始反击了。数十万训练有素装备精良弹药充足的解放军在狭小的地域里围住了几十万精锐国军,其中还有国军的五大主力。然后砍瓜切菜般把国军打败,抓了无数俘虏。国民党的将军们简直都不值钱了,一抓一大把。 读着读着,我忘记了时间,忘记了饥饿,忘记了一切,又深深地为书中的英雄们所吸引。当父亲回来的时候,我几乎把这本书又看了一遍。 很晚很晚,父亲回来了。 父亲进门看到我在看书,就问我看什么书呢?我默默地递给父亲看。父亲看了一眼书的封皮,又看了我一眼,说了一句,太晚了,不吃饭了。你自己吃,早点睡吧。然后直接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上了房门,没有再出来。 我太喜欢那本书了。于是我把那本书藏了起来。 但是后来,那书还是永远地消失了。我再也没有找到那本书。 后来,很久以后的后来,其实也就是转眼就过去的十几二十年后,在与父亲聊天时聊到了林彪事件。 父亲说,那天丹江分校与均县一起宣读这份中央文件。是总部一位干部特地赶到丹江分校向大家宣读这份中央文件的。 在丹江分校开会传达这份中央文件之前,主持会议的父亲像往常一样打开毛主席语录翻找着当天要念的语录。向阳湖总部派来宣读中央文件的干部淡淡地说今天是不是就不念了吧。父亲说那怎么行,还是要念的。念完毛主席语录,本来还要念林副主席语录的。可不知为什么那天找来找去没找到合适的。没找着合适的那就不念了吧。于是父亲就请总部来的干部宣读中央文件。一听题目,父亲惊出一身冷汗。幸好没念林副统帅的语录,否则弄不好就成了一件说不清的事情,好像故意与党中央做对似的。 宁左勿右是那个时代人们为了生存的集体选择。 我问父亲那本《辽沈战役回忆录》哪里去了?父亲说上交了。说那本书是向阳湖总部发给领导干部读的。丹江分校就那么几本,能不上交吗?藏在家里不交,万一有人举报,定你个私藏林彪反党集团黑材料意图对抗党中央的罪名,一家子怕是再没好日子过。你还敢往房梁上藏。不怕给你老子惹祸。 我都忘了我把那本书藏在哪里了。父亲却还记得。 林彪事件震撼了全党全军全国人民,也震撼了我的幼小的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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