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九、 第一次缝被子

 

黄晓捷

 

母亲回北京以后,我按照母亲的吩咐照顾父亲。

那时我十一岁,生炉子、蒸饭、蒸馒头、煮稀饭、烙饼、炒菜、洗衣服、缝扣子、打扫卫生、养鸡、收菜样样在行。不过,因为母亲、二哥和妹妹都回北京了,我和父亲不再开火做饭,我们又去吃食堂了。每次去食堂打饭的时候,我都是一手拎着饭盒,一手拎着暖水瓶。中午一瓶开水,晚上一瓶开水,就我和父亲两个人,够用了。

家里的鸡蛋吃不完,我按照母亲的吩咐,把鸡蛋送给周围的邻居。

母亲在家养病的时候,在家门口搭了架子,种了丝瓜、豆角,在院子里种了南瓜。我和父亲不在家吃饭,没有时间吃这些菜。开始的时候我还记得采摘丝瓜、豆角送给邻居们。后来贪玩儿,给忘了。邻居们就自己来采摘。看到阿姨大妈们来采摘,我特别不好意思,直说对不起,我给忘了。阿姨大妈们说没事儿,你好好玩儿吧。我们自己会摘。后来我发现,她们真会摘,把嫩的都摘走了,留下又粗又老有些发黄的豆角丝瓜挂在我家门口的架子上随风飘荡。

门前小院里的南瓜长得特别多。尽管风吹雨打,长得特别雄壮。扔在地里不管,居然不烂。南瓜多得吃不了,邻居家的阿姨大妈都不大喜欢老倭瓜。父亲让我把那些南瓜送到厨房去。于是我用家里的斧头砍下南瓜,送到伙房献宝。

冬天到了,我和父亲一起把从北京带来的炉子装好。其实都是我装的。父亲只是打下手。在金口我们装过一次,所以记得如何安装。看到我如此熟练地安装炉子,父亲很是欣慰。夸奖我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心里想,我什么时候成了穷人家的孩子了。跃进门小学的那些同学才是穷人家的孩子呢。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把自己看成穷人,还把自己标榜成工农干部,总是窝里窝囊邋里邋遢的,不知是故意还是与生俱来。

每天家里的卫生自然也是我打扫。我忽然发现三间房子实在是太多啦。扫一遍得用一二十分钟。还要擦桌子椅子柜子板凳。幸好房间的地面是三合土,否则我还得天天拖地板。

每天我还要准备三顿鸡食。六七只成熟的来杭鸡食量大得惊人。分校菜地分菜时我一次不拉,每次买好多菜回来。分校菜地要是不分菜了,我就去外边买菜回来。用家里的大锅和炉子蒸一大锅碎米饭,拌在剁碎的菜里给鸡吃。每天一大早,我就去打开鸡窝,鸡们一只一只鱼贯而出,扑闪扑闪翅膀,四处溜达去觅食。我把准备好的鸡食放到鸡窝里的食盆里。鸡们到时会回来吃的。中午和晚上我都会往鸡食盆里加食。晚上我会去鸡窝里捡鸡蛋,然后放到一个大木箱子里。没有鸡蛋吃的时候,十分想吃鸡蛋。可是看到一大箱满满的鸡蛋时,却毫无食欲,平时根本想不起吃鸡蛋。倒是父亲时常让我给他做个鸡蛋菜。煮鸡蛋那叫糊弄。得变出花样来,父亲才会夸我。于是煎鸡蛋,炒鸡蛋,蒸鸡蛋,摊鸡蛋,荷包蛋,鸡蛋饺,鸡蛋糊,除了烤蛋串儿,我都做了个遍。父亲味蕾特别好,每次都做点评,不是咸了,就是淡了,要不就是酱油放多了,味精放少了,总之没有一次满意的。后来我也不想得优秀了,破罐破摔,我好歹做了,您老人家就凑合吃吧。每次我都做好几个鸡蛋。父亲只吃一点点,剩下的都灌到我自己的胃里去了。

隔三差五,我要洗自己和父亲的内裤袜子背心汗衫。每周要洗一次外衣外裤和鞋。

两个月过去了,我按照母亲的吩咐洗我和父亲的被子床单。

那时已经是冬天,天气很冷,水也很冷。我们在露天公共自来水池子前洗被单床单。我人小力薄,洗不动。父亲要我拖下鞋和袜子,光着脚在凉水里踩,说那样就容易洗干净了。我说那得多冷啊。可父亲说战争年代打仗过河的时候,都是光着脚光着屁股过去的。我说,爸,你说解放军打仗光屁股过河是对解放军的不尊重。父亲问我解放军打仗应该怎么过河?我哼哼哈哈没说出个子午卯酉。可心里想象的却是我军忠勇将士穿着将校呢马裤呢军服挥着马刀挎着德式冲锋枪呼啸冲锋过河的,闪闪发亮的皮鞋过了河,上面连水珠都没有一滴。父亲看着我说,你懂得什么?打仗是你想象的那样吗?然后命令我脱了鞋和袜子,挽起裤腿。他自己也脱了鞋和袜子,带着我一起站到冰凉的水里。很久以后的后来,书里和电影里都说,打仗的时候,我军将士冬天确实是光着屁股过河的。

双脚踏进大水盆的一瞬间,冰冷的凉水刺激得我浑身一个机灵,一瞬间仿佛让我整个身体都结成了冰。我上牙打下牙,浑身发着抖,光着双脚在冰冷的水里在被单床单上一下一下地踩来踩去。父亲说,使劲儿踩,快点儿踩,一会儿就不冷了。不打麻药缝针都挺过来了,这点冷怕什么。于是我快速来回倒着双脚踩着水里的被罩床单。

开始确实很冷很凉很不习惯。刺骨的凉水刺激得我浑身一阵一阵地起鸡皮疙瘩。但踩着踩着脚慢慢地开始发热。很快也就不觉得冷了。父亲说,怎么样?不冷了吧?

我知道父亲的肠胃不好,十分怕凉,不能长时间泡在水里。当年就是痢疾好后没注意下水游泳复发差点儿要了命。于是告诉父亲我可以做了,让父亲穿袜子穿鞋去忙他自己的事儿。父亲也没坚持,穿好鞋袜忙自己的事儿去了。

脚刚下水时确实很凉,很不舒服。但是很快我的脚、腿和身体都热了起来,不再觉得水凉,甚至觉得水不够凉,不够刺激了。还在那里想着要是有一盆冰水就更好了。

一大盆洗衣粉水很快成了黑色。要是以前,这就算洗好了。可是今天我觉得没洗干净,我应该把父亲和我的被单床单洗得更干净些。于是又放了一大盆干净水,往水里放了很多洗衣粉,然后双脚再次踩进冰冷的凉水,对着里面的床单大踩特踩起来。直踩得大盆里白色的肥皂泡小山一般,然后不断从盆里溢出洒满地面。看着闪闪发亮的肥皂泡在盆里、地上和空中不断碎裂,我的心情无比愉悦。

洗完之后,我将满满一大盆浮满白色肥皂泡沫的洗衣水倒在地上。我觉得这盆肥皂水会把地面都能冲洗得干干净净。

我用自来水一遍又一遍清洗被罩床单,直到水清无沫。

我把洗好的传单一头挂在水龙头上,一头攥在手里使劲儿拧干。然后挂在门口的绳子上。

那天万里晴空,白云朵朵,阳光灿烂。

午饭包餐一顿后,倒头大睡一觉。

起床后,来到院子里,看到晴空下晾晒的床单被里被面都已经干了。

洗净晒干的被罩床单散发着一股香味和太阳的温暖,抱在怀里让人感到温馨和愉悦。后来看小说的时候,说一个男的,如果看上一个女的,为了表示那个女的好,就说她的衣服或者被子床单上有一股谈谈的肥皂芳香,还仿佛带着太阳的温暖。然后心里一动,再后来就是动心思拍马屁把她拿下。每本小说里都这么描写,特别老套,没什么变化,一点新意都没有。后来老师告诉我们这叫生活,这叫观察细腻,还让我们回家闻闻洗干净后的衣服是不是有一股谈谈的肥皂味,是不是有一种太阳晒后的温暖。我心里想太阳的温暖那是有的,肥皂味,那是懒没洗干净。在咸宁共产主义学校,在丹江分校的时候,我的衣服上经常有一股浓浓的肥皂香味。

抱着被里被面床单回到家里,放到床上后,我又发现了一个重大问题。

我不会缝被子。

看着晒干散发着香味和太阳温暖的被面被里,我脑仁儿痛。

可是不能让父亲盖棉花套呀。所谓穷则思变逼上梁山。于是我仔细回忆母亲如何缝被子的程序和做法后,照着我记忆中母亲缝被子时的样子,先把被里子内面朝上铺在床上,然后把棉花套铺在被里子上面,再把被面正面朝上铺在棉花套上,调整好四边,折好被角,找出母亲缝被子的针,眯着眼穿线。往针眼里穿线,可真难为死我了。那是我平生的最恨。不用放大镜根本看不清楚针眼在哪里。只能凭着感觉让线钻针眼。费尽无数周折,瞎猫撞上死耗子,被唾沫弄成尖尖的线头才终于无意中钻进了针眼。

我长舒一口气,把线弄得长长的,然后一针一线地缝起被子来。

开始的时候手脚笨拙,速度很慢。缝了没两下,一针扎进指头里,血泡直冒,痛得我龇牙咧嘴。没缝几针,又是一针扎进手指头,鲜血淋漓。痛得我直跳脚。扎了几次手指头后,我学得小心了些。于是慢慢运针,慢慢拉线。缝好了一边后,手脚熟练了许多。再缝好一边后,我觉得我已经基本掌握缝被子的高难技术了。缝被子的速度也逐渐快了起来。跪在床上,撅着屁股缝被子不是件美差,没一会儿累得我腰疼。我想起在干校总部插秧时,大人们总是说小孩儿没腰不累小孩儿没腰不累什么的。现在我想,谁说小孩儿没腰的,我这不是有腰吗?谁说小孩子没腰不累的,我的妈呀,我的腰累得都直不起来了。缝被子原来这么累啊。腰疼起来这么要命啊。我的妈诶。

因此我也知道了妈妈的辛苦。

扎手归扎手,腰疼归腰疼,被子渐渐缝起来了。

两个钟头以后,我缝好最后一针,打好扣,直起腰,看着自己的战绩,十分得意。我揉着酸痛的腰,抬起发麻的腿,慢慢下床。站在床边,欣赏着铺在床上缝好的被子。我是越看越得意,越看越满足。屋里无人,于是我大呼黄晓捷万岁!黄晓捷万岁!老子会缝被子啦!老子会缝被子啦!万岁!乌拉!

我得意地叉着腿儿,斜着肩,伸长胳膊,翘着大拇指,对着缝好的被子说,缝被子?小菜一碟!玩儿一样!

我得意洋洋地要把缝好的被子叠起来的时候,双手一掀被子,觉得被子怎么这么沉呢?再一掀,觉得床沿边上的被单也动了起来。再次使劲儿掀起来的时候,发现床单底下的褥子也跟着动了起来。我很是奇怪,怎么缝好的被子和床单褥子一起来了呢?定睛看时,我的奶奶,哥儿们我把被子和床单褥子缝在一起了。

看着缝在一起的被子床单褥子。我那叫一个丧气啊。两个多小时,我一分钟都没休息,一口水没喝,先是撅着屁股,弯着腰,然后跪在床上,手指头上十几个窟窿七八眼儿,手腕差一点儿累断了,腰也差点儿累折了,可所有的辛苦全都白费。我是欲哭无泪。我又一次发现我是那么得笨啊。我觉得大人们是多么得聪明啊。要是妈妈在,她才不会把被子床单褥子缝在一起那。

没办法,我只好拆了辛辛苦苦缝起来的被子。一边拆线,一边抽自己的嘴巴子。叫你这么笨。叫你这么笨。看你下回还笨不笨了。看你下回还笨不笨了。

这回,为避免意外,我先把大床上的褥子床单放到我的小床上,在光板床上铺上被里棉花胎和被面,再次开始缝被子的壮举。

有了第一次的锻炼和经验,再次做起活来的时候,熟练多了。虽然离飞针走线还有很遥远的距离,但也不是小半尺一个粗针大线脚了。

一个多小时以后,我又一次缝好了被子。全部完工后,我举着自己逢好的被子,自我欣赏,自我陶醉。我觉得我又长本事啦!

正当我开心地欣赏着为父亲逢好的被子的时候,几位阿姨来到我家。我对阿姨们说我爸不在家,有事儿请阿姨们去一号楼吧。可阿姨们说是来帮助老黄同志缝被子的。

给我爸缝被子?学雷锋做好事?哈哈,没机会了。我得意地抱出我给父亲逢好的被子给阿姨们看,瞧瞧,我都缝好了。阿姨们很是惊奇,根本不相信一个十一岁的小男孩儿我会缝被子。不会是开玩笑吧?阿姨们将信将疑地抖开我缝的被子查看,她们查看了四个角四个边儿和被子中间的缝线,惊讶之后真诚地夸奖我说,老黄的儿子可太能干了。你爸可真有福气,养了你这么个好儿子。

我知道我的针脚在阿姨们看来还很粗陋,但那毕竟是我第一次。奥,不是第一次,是第二次缝被子。那可是我第一次给父亲缝被子。那以后很多年,父亲总是把这件事儿挂在嘴上,说他那时候每天盖着我缝的被子休息的时候,总是感到由衷得喜悦和温暖,因为被子是儿子给缝的。

哪个父亲不为自己孩子的点滴进步而高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