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八、
母亲回京
黄晓捷
1970年的春夏之交,母亲重病住院治疗。父亲二哥和妹妹相继的了痢疾,还没有好利索的母亲立即出院去胡黄庄照顾他们。在胡黄庄,因为不需要出工干活,也没有那么多烦心费神的杂务事,母亲的身体恢复了大半。 1970年底我们全家跟着父亲到了丹江分校。那里有一个家属排。没多久,分校领导决定让母亲负责家属排的工作。 母亲是个严于律己的人,是个认真负责的人,是个任劳任怨的人,是个党叫干啥就干啥的人,劳动不给报酬依然勤勤恳恳工作的人。上世纪50年代十万退役女兵中具备这种高贵品质的优秀女兵无数。她们十几岁参军,受党多年教育,跟定共产党从此无二心,她们为党分忧无怨无悔。她们心中只有一个愿望,困难过去后,让她们回到组织里继续为党工作。有一份收入。有一份保障。 到丹江分校后,母亲又忘我地投入到工作中。劳动辛苦,工作繁杂,人事纷纭,加上没有好利索的身体,很快母亲就坚持不住了。1971年春夏之际,母亲旧疾复发,一病不起。将养了很久,才稍稍恢复。为照顾母亲我还请假在家照顾母亲。并在那段时间学会骑车。 母亲反反复复一直没好。夏天快结束的时候,病情更加沉重。分校和均县的医疗条件已经无法继续治疗母亲的病。眼见母亲的病越来越重,加之母亲是家属,不是公职人员,父亲咬牙决定向分校和干校总部提出让母亲回北京看病的申请。 这不是一件的容易的事。因为牵涉到所有干校人员和家属。有病的人多着呢。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让谁回北京不让谁回北京是一件让领导们十分头痛的事。大家谁不盼着回北京呢?领导们也没打算在向阳湖在丹江口干一辈子。把那么多中国的文化精英放在向阳湖,放在丹江口也不是长久之计。国家多少大事需要这些精英早日回京处理啊。 经过慎重研究和讨论,分校和总部领导们同意了母亲回北京看病的申请。 冰山的一角终于松动了。对于未来,大家的心底涌出了无限的遐想、希望和憧憬。 1971年的秋天,母亲带着二哥和妹妹与陈小川患有严重心脏病的母亲和妹妹南南一起回北京治病。 父亲身体一直不好,有严重的肠胃病。另外父亲的右胳膊骨折过,行动不灵活,母亲十分担心父亲的日常生活,与父亲讨论后决定让我留下来照顾父亲。母亲与我谈话,慢声细气地讲道理,做我的思想工作。那时大人们都想着早日回北京,何况我们这些小毛孩子呢?我是多么想和母亲一起回北京啊。可是父亲必须有人照顾。既然父母这么决定了,虽然心里一万个不愿意,但我也必须遵守父母的决定,留在丹江分校照顾父亲。 秋日的一天,母亲、二哥和妹妹、小川儿的母亲和妹妹,还有其他几个人一起坐火车回北京。很多人跟着分校的大卡车到丹江口火车站为送行。黄钺的大姐也是送行人群中的一位。她是来丹江分校看望他父母的。 在丹江口火车站火车上,重病的母亲靠在车窗口的位子上,从打开的窗户里对站在月台上的我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不要贪玩儿,好好照顾父亲,不要淘气惹父亲生气。要我按时打饭,不要给父亲吃凉饭凉菜。剩饭剩菜一定要热了以后吃。要我按时告诉父亲吃药,给父亲准备开水。冬天管好炉子,不要中煤气。要我每天晚上给父亲准备热水洗脸洗脚。要我每周给父亲洗衣服,每个月洗床单,每两个月洗被子,要我注意父亲的衣服扣子,要是掉了,赶紧缝上。要我注意卫生,每天晚上要用热水洗脸洗脚。不要乱吃东西。要我和小朋友们好好相处,不要打架。要我好好学习,不要耽误了功课。要我喂好鸡,晚上关好鸡窝的门,不要让人偷了去。要我把家里的鸡蛋送给邻居。要我采摘家门口架子上的豆角、丝瓜送给邻居家的大妈和阿姨。一直说到火车发车。母亲说话的时候,我都低着头,不敢抬头看母亲,生怕抬头看母亲的时候会忍不住哭出来。母亲要回北京了,我心里十分难受。这是我生来第一次离开母亲。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母亲。但我不想在母亲面前流眼泪,一是怕我忍不住哭了让母亲难受。二是不愿意当众哭泣丢了我男子汉大丈夫的份儿。 火车开走了,我一直看着火车远去,心里难过极了。我真想大哭一场,以泄我心中的悲伤,但我不好意思在大家面前流泪,因为当着众人哭哭啼啼的样子太不爷们了。我也不想和大家说话,一个人走出车站,来到停在广场上的干校卡车旁,站在车门边发呆。 我看着灰蒙蒙的天空,心里想着坐火车远去的母亲,一边暗自神伤,一边下意识地玩着卡车槽帮上的金属挂扣。我用手把固定卡车槽帮的金属挂扣慢慢抬起来,然后让金属挂扣自由落体般飞快地落下去。金属挂扣落下砸在槽帮时发出的金属声一下一下震颤着的我心灵。金属的撞击声让我得到一种莫名的解脱和安慰。 我一次又一次撩起卡车槽帮上的金属挂扣,一次又一次听着那让我心灵得以安慰的金属撞击声。正在我享受那种悠然的撞击声时,忽然之间,沉重的卡车槽帮倒了下来,咣当一声重重地砸在车身上。卡车槽帮砸到卡车身上的巨大响声把现场的人们吓了一大跳。纷纷回头朝卡车看来。 我惊得面如土色,愣愣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我本来是透过车门处槽帮的缝隙查看过后槽帮的,我以为后槽帮是锁住的。所以才把金属挂扣抬起来又自由落体般放下去。没想到我看花了眼,后槽帮根本就没有挂上。 卡车槽帮砸在车身上发出的巨大响声惊着了卡车周围所有的人。大家惊奇过后知道是我惹的祸,纷纷把责备的目投向了惹祸的我。七嘴八舌地说好悬,幸好槽帮底下没站人,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黄钺命大。车槽帮砸下来之前,他刚刚与我说完话离开。沿着槽帮走到车尾,刚转到车后边,槽帮就倒了下来。晚半步,那才是后果不堪设想。黄钺是他们父母的命根儿。要是他出了事儿,我小命难保。果然他的姐姐们如飞而来,看到他没事儿才放了心。黄钺说真悬,就差一点点。他的姐姐们双眼喷火般看着我。仿佛我是天下第一捣蛋鬼。我很是羡慕黄钺有那么多姐姐照顾他关爱他保护他。 父亲就在附近与大人们说话。听到槽帮沉重砸下来的声音和人们的惊呼声,赶紧过来查看究竟。一看是我惹的祸,气不打一处来。劈头盖脑训起我来。我本来就因为母亲回北京而难受得很,怕母亲伤心,不敢在病重的母亲面前哭出来。这时被父亲一通训斥,加上这个祸惹得实在太悬太大,确实让我后怕恐惧,于是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悲伤,再也顾不得什么男儿有泪不轻弹的鬼话,借机放声大哭起来。直哭得昏天黑地日月无光。 周围的叔叔阿姨们看我哭得如此伤心欲绝,马上过来保护我。替我打圆场,劝父亲不要这么批评孩子,不要气坏了身子。他们说,不是没砸到人吗?孩子又不是故意的。哭得这么伤心不是认错了吗?认错就是好孩子。小罗刚走,孩子难过,不要太难为孩子啦。大人们这么一劝,我更是哭得惊天动地。可我心里想的是,叔叔阿姨们诶,我真谢谢你们啦。下次我惹祸的时候,上帝保佑你们可一定要在场啊。我可以少挨多少?儿少挨多少骂啊我。哇!声振苍穹,泪飞如雨。 看在大家的份上,父亲没再严厉地批评我。只是反复说,多危险呀!太危险了。 回到家后,我以为父亲还会批评我,于是战战兢兢地等着。可等了好几天,什么事也没有。 过了很久以后,父亲才提起槽帮的事。父亲和声细语地告对我说,多危险呐,万一砸了人怎么办?那是多大的祸事啊。那不仅仅是责任的问题,也不仅仅是赔偿的问题,是受伤的人有多么痛苦,要是砸残废了,一生怎么办?你能负责吗?以后可要小心注意,不要再犯那样愚蠢的错误了。人残废了怎么办震撼了我的心灵。我真正知道了我所犯错误的可怕之处。 被父亲批评当众大哭还给我带来了一个意外的收获。那天,黄钺的大姐看到我那么真诚地当众大哭,当众认错,觉得我相当可怜,也觉得我很是不错,不是淘气鬼惹祸精。当着大家的面像大姐姐一样安慰我。不久后的一天,黄钺的小姐姐和得小儿麻痹症腿有些不太方便的姐姐(应该是三姐吧。黄钺的姐姐太多,据说总部还有一位姐姐,我没记得十分清楚)见到我时对我说,我们大姐认为你人挺好,很不错。我们不再计较你。以后到我们家来玩儿吧。我听了如同佛语伦音一般,心花怒放。谢过两位姐姐,从此又成了黄钺家的常客。 这里有一个小故事。有一次在黄钺家,黄钺的三姐说她下过北边小河的陡坡,上过南山的险路。我听后深受感动,本想夸三姐身残志坚志气高绝实乃我辈楷模要好好向姐姐学习。可是不会说话,一张嘴得罪了三姐,惹得三姐很生气。后果自然十分严重。三姐沉着脸让我出去,从此不准我再到她家玩儿。黄钺的父亲那么招小孩子们喜欢,丹江分校不做第二人想。无意中得罪了三姐,从此不能去黄钺家与老人家说话逗乐让我十分郁闷。那是我平生第一次懂得不会说话得罪人的后果是多么严重啊。 母亲带着二哥和妹妹回北京了。 我跟着父亲继续过着掰着手指头算日子的干校生活。 那是我生来第一次一个人跟在父亲身边,不仅要管好自己,还要照顾好父亲。 任重而道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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