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七、 深夜进山找人

 

黄晓捷

 

丹江分校的南边是山,东边是山,东北边也是山。

刚到丹江分校的时候,我家住在南区食堂南边的平房里,房子后边一条泄水渠。跨过泄水渠有一条小路,直通山顶。那条小路靠近山顶的地方有一个凹处,都是乱石头,坑坑洼洼地特别好不好走。顺着那条小路上到坡顶。坡顶的南侧是一个巨大缓坡。站在坡顶可以看到坡底南边的山谷里有一个大院子,院子里有一群建筑,主建筑中间有一根直插天际的高大烟囱。烟囱的顶端比山坡顶高不了多少。那里时常冒出淡淡的青烟。那里是均县火葬场。分校的刘伯伯和金人先生都是在那里火化的。

南山坡顶往西山头不多,往东却是山峦起伏,连绵不断地通向远方。山上有几条弯弯曲曲的小道通向东边的山里。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被人踩出来的。

分校的东北边是北山。北山的北坡下就是跃进门小学。到跃进门小学的第一天我与二哥就征服了北山北坡,并惊出一身又一身的冷汗。北山南坡山势平缓,山上有稀稀落落的山草和灌木丛。北山往东都是连绵不断的丘陵。

走过分校东边的小石桥,迎面一座小山。小山长得有些险恶,褐色发黑的石壁显出远古的沧桑。东山与南山和北山之间各有一条峡谷。走过小石桥各有一条路通向南山峡谷和北山峡谷。

没事儿的时候,我们就顺着两个山谷的小路去山里玩儿。北山峡谷里的深处有一个果园,那里的桃子很好吃。也有苹果和梨树。我们常去那个果园买水果。一毛钱一堆还可以随便吃,很是便宜。我们对北山峡谷的了解基本止于那个果园。因为路到那个果园就没有了。

南山峡谷很深。不过我们没有沿着那个峡谷走到过尽头。因为峡谷里面的深处是采石场。丹江口大坝用的石头据说很多都是那里开采出来的。那里每天都放炮采石,很是危险。我们被禁止深处走。

我们会在南山峡谷的某个地方上山,然后往南或者往东。没事儿的时候,我们就会以割草的名义进南山里面去游荡。南山的山里面有小河,有树林,有良田,有住家。住家不是很多,都养着大狗,也养猪羊鸡鸭。我们渴的时候就去那些住家讨水喝。山民很淳朴,看到客人来了,又都是外地口音,还是一帮小孩子,所以对我们特别好。他们的话我们能听懂,不像金口镇和向阳湖的方言让我们不知所云。

每次去山里玩儿的时候,怕迷路,我都会出于本能有意无意地去记忆沿路的各种特殊的标记和周围的环境。这样一来二去,我对山里的情况越来越熟悉了。所以无论走多远,都会沿着原路回家。

1971年夏秋的一天,分校发生了一件事。由于我对山路和山里情况的熟悉,我又在大人面前出了一个大彩。

那一天也是一个平凡的日子。

太阳照常升起,然后照常落下。我们照常起床,吃饭,上学。放学,回家吃饭。做大人吩咐做的事。然后满世界的溜达。

那天晚上,不知为什么,上学并溜达一整天的我感到很累,很困,于是早早地洗漱完毕,早早地睡下,并很快深入梦乡。

正当熟睡的时候,忽然觉得自己像一棵小草般晃动起来。我不喜欢这种晃动。我太困太累太想睡觉了,所以拼命想停下,可就是停不下来。我越想停下来,身体晃动得越厉害。接着无数模模糊糊妖魔鬼怪的影子在我眼前不停地闪现,还有无数的声音在耳边回响。我想停住,但身不由己,完全停不住。我想躲开,但怎么也躲不开。我想醒来,却怎么也醒不过来。我心里醒了,我想我是做恶梦了。我想让这个恶梦快快过去。但这个梦却没完没了。太影响我睡觉了。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烦躁,我发怒了,我愤怒地想砸碎这个梦。然后好好睡觉。我使尽浑身的力气,大叫一声,突然醒来。

懵怔了好一会儿,才睡眼惺忪地发现这不是一个梦,我面前确确实实站着很多人,都在看着我,叫着我。

母亲拿着毛巾反复擦我的脸,水的凉意让我开始清醒。我非常不高兴地问母亲这是干什么?母亲说,快醒醒!快醒醒!看我说了话还问我说醒了吗?醒了吗?我说我醒了。我醒了。我醒了。你们要干什么?为什么不让我睡觉。

母亲确认我确实醒了以后,又给我擦脸,让我更清醒一些。然后对我说,分校的两个小女孩儿白天出去玩儿,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全分校的人都在找,该找的地方都找了,该问的地方也都问了,就是没有结果。有人说前两天曾听她们说过要去山里玩儿。有人说白天确实看到她们往山里去了。有人说她们认识山里的农家。有人推测说她们也许去山里玩儿,时间太晚就住在山里的农家了。大家想去山里找,可是查来查去大人们谁也没去过山里,谁也不认识山里的路。元元小川说你带着大家曾经去过山里割过草,曾经路过几户人家,可是他们都不记得路了。元元说只有你认识路。

我这才发现元元、小川儿、小不点儿都在。我问他们这么晚怎么还不睡觉?

母亲说全分校的人,大人孩子都在找人,都找了一晚上了,大家都快急疯了,就你一个人在睡大觉。听母亲的语气好像我睡觉犯了多大错误似的。我说,这么黑的天,我也未必认得路,只能瞎走。母亲说,瞎走就瞎走吧。瞎走总比不走强。你带大家去试试看,也许能找到呢。人多不怕丢。

在母亲的催促下,我匆匆穿好衣服,与元元、小川儿、小不点儿一起打着手电,领着分校的两条狗,带着大人们浩浩荡荡地沿着丹江分校大礼堂前的大路往东而去,走过东边的小石桥,拐上通往南边峡谷的岔道往山里走去。

天空繁星闪烁,山里夜色漆黑。崎岖的小道坎坷不平。

不久我们就进了山。

开始的时候大家还有说有笑,很有些兴奋。可是走了一段山路,特别是开始爬山后,渐渐地大家开始喘息,开始有些累了。爬山总是容易累的。所以大家的笑声说话声渐渐稀疏下来,只是默默地走路,以节约体力。

翻过南山的山坡,我们开始进入了一个很大的面南的斜坡,那里是当地坟场,有很多坟墓。漆黑的夜色中,就是最亮的手电筒也照不了多远。况且并不是人人有手电筒。有手电筒的也不敢总是开着电筒,因为怕电用完了,回来不好办。谁知道要走多远呢。

好在那天夜里有月亮。月光下,我们能模模糊糊地看到脚下的路。眼睛好的人也可以看到惨白的小路在夜色里弯弯曲曲地伸向远方。小路的两边,时不常可以看到一个又一个尖尖的坟头。分头的南面有的竖着石碑,有的竖着木头板子,有的什么也没有。坟头上面和周围不时有几点白光闪烁,不知是萤火虫飞舞,还是鬼火闪耀。小不点儿时不常地大呼一声鬼火,吓出很多尖叫。然后遭至一通臭骂。臭骂之后是笑声。

大人孩子们又开始大声说笑,并不断大声叫着两条狗的名字。两只狗听到大家叫它们,兴奋地前后奔跑着。谁叫奔谁去,摇头摆尾亲热异常。这个时候大家觉得这两条狗那是太亲切了。

漆黑的夜里,走在弯弯曲曲凹凸不平坑坑洼洼的山中小道上,看到那些远远近近高矮不一的坟头和坟头上若隐若现地飘忽不定的微微白光,我的心里还真有些害怕,有些忐忑。以前听过的鬼的故事一个接一个地涌入脑海。这个时候还越害怕越有,越不想越有,越不想越清晰。那些故事中的冤魂鬼怪仿佛就在我的身后转悠,使我不敢回头看。尽管我后面有很多大人孩子跟着,热闹非凡。

我是领路的,走在最前面,为了壮胆,我可以不断招呼狗随时跟在我身边。

两只狗以为我们去打狼,兴奋异常,听到我的召唤,立即跑到最前面,警惕地看着前方。一有风吹草动,便大叫一通,显得十分忠诚和敬业。

最恐怖的时候就是在岔道口,正想着往哪边走的时候,会忽然看到路口边上的坟头。那些坟头往往比较高大,坟头前年代深远斑驳陆离的石碑,坟头上随风摇曳的荒草,坟头周围若隐若现飘忽不定的微微绿光,让我心里发虚,心头恐惧。我期盼着坟头飘荡的微光不是冤魂屈鬼。

好在我要想路怎么走,要辨认方向,寻找并确认坐标物,找路,加上跟在身边的大人和后面的大队人马,这些都会稍微减少我在黑夜中的恐惧。

我们在夜幕中的山路上摸索前行,四周静寂无声。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大家都不说话了。大家已经感到了累和疲惫。我们不敢在夜色里满是坟头的山谷里休息,都是默默而又快速地行走着。恐惧逐渐涌便全身,而周围不时出现的坟头和越来越多飘忽不定的微光更加重了我们的心中的恐惧感,大家谁都不说话了,好像一说话鬼魂就会附体一般。

跟着我的大人询问往哪里走的时候,都用手往这边指指,往那边指指。对了我就点头,不对我就摇头。我们就这样又走了一段路。

走着走着,终于有人忍不住了,大声提议说我们唱首歌吧。唱歌的提议立刻得到大家的赞同。于是有人起了头,大家跟着大声歌唱。夜过坟场吹口哨的法子果然管用,歌声一起,心中的恐惧立刻淡去许多,脚步也好似轻快了许多。两只狗听到我们唱歌,也兴奋起来,不时大叫几声。歌声、狗叫声在深夜的山谷里回荡,让我感到一种莫名的诡异。我忽然想,当年的红军八路军新四军解放军志愿军就是在这种夜色里行军的吧。夜战可是我军的光荣传统。

一想这,我又有些兴奋起来。按照电影里的情节开始幻想着自己是当年的小红军小八路儿童团员拎着一根曲里拐弯儿的木头棍子,正带领着大队人马准备袭击山寨炮楼什么的。最好是一家大户,老财主正搂着花枝招展的小老婆,准备款待白狗子鬼子伪军中央军的大小头子,满桌都是大盆大盆的鸡鸭鱼肉。他们放松警惕正要大吃大喝的时候,我们已经悄悄摸进去,神兵天降冲进房间,都不喊缴枪不杀优待俘虏的口号,老连长老排长老班长老战士手起枪响,啪啪啪啪啪啪,把地主老财白狗子党卫军老鬼子狗汉奸张军长李军长直接撂倒,他们都张着大嘴留着哈喇子,什么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被啪得一枪打倒在地。正当大家忙着围歼敌人的时候,我也冲进房间,先从一个躺在地上的老鬼子的腰里拔出一把王八盒子,最好是一只党卫军的冲锋枪,顺手从桌上的大盆里拿起一个猪蹄,不,顺手拿起一只鸡,不,顺手拿起一个大肘子,然后大吃一顿。吃完大肘子,把手上的油往抢上使劲儿抹了抹,然后拉开枪栓,大吼一声,冲进沉沉的夜色,跟着老连长老排长老班长老战士继续追歼逃窜的敌人。

我一边幻想着,一边按照记忆,带着大家沿着山间小路一路翻山越岭。想着自己编的故事,一股神圣感从心底升起。脚下也来了精神。我真希望到了地头,有一盆大肘子等我们。

途中没有休息。

午夜时分,我带着大家终于找到了山中的那几户农家。

当我们站在山坡上看到夜色中山谷里那几户农家模模糊糊的屋顶的时候,远远地听见那家的狗开始狂叫。我们的狗听到对方的狗叫声,立即来了精神,也朝着山谷狂叫起来。我们快步下山,飞速奔向那户人家的院门。我们带的狗早已冲到最前面,飞快地向山下人家扑去。

几只狗在门口互相吼叫,都在向自己的主人显示它们的负责和忠勇。大人们上前敲门,告诉房中的老农,我们是山外文化部干校的,今夜两个女孩深夜未归。听说她们白天进了山,并认识你们,所以连夜上山,前来询问。不知是否看到两个女孩儿上山了?是否知道她们在哪里?

老乡听到我们的叫门声和说明,披衣点灯出门,热情地告诉我们那两个女孩儿就住在他们家,是白天来的,吃完晚饭天都黑了,怕路上出事儿,就没叫她们下山回家。

听到两个女孩确实在这里,大家长吁一口气。

两位阿姨跟着老乡进屋叫醒那两个孩子,让她们起床穿衣。阿姨们大声地对两个孩子说你们可真行啊。还在这里呼呼大睡。你们的爸爸妈妈都急死了。老乡还要请我们进屋歇脚喝水。我们找对了地方,找到了人,此行没有白费,大家放下那颗悬着的心,谢过老乡的邀请,站在院子里外高声议论今晚的经历和收获。

两个孩子穿好衣服,大人们谢过老乡,带着我们往回赶。

找到了人,我们无比轻松,也十分高兴。路也熟悉了,所以回去时走得特别快。路上大人们还对元元们说你们都去过山里玩儿,怎么就晓捷认得路啊。他们说去山里玩儿的时候,晓捷在那里记路了,我们就不记了。反正跟着晓捷能回来。有的说白天认识路,就是晚上搞不清楚。大人们问我是怎么记住路的。我说我也不知道,就是记住了路上的重要标记。他们问我都记住了什么。我一边走,一边指给他们看。其实就是这里一块怪石头,那边有几棵树什么的。

有位叔叔说你当侦察兵很不错。我说我当不了的。他问为什么。我说我眼睛不好看不远。那位叔叔说看不远没关系,记着路就行。

指指看看,谈谈说说,后半夜时分,我们回到了分校住地。

当焦急万分等候我们消息的人们在分校东边的小石桥上看到我们寻人的大队人马远远地出现时,立即有人高声问人找到了吗?我们这边马上就有人大嗓门儿地报告说找到啦。找到啦。放心吧。在桥头等待的人们一听说人找到了立即热烈地议论起来。

两股人马很快聚到了一起。

两个小女孩和她们的父母立刻成了主角儿。大人吼,小孩子哭。家长还假装举起手比划着说要打死小丫头片子,给大家添了多大麻烦,操了多大的心。要不是看着大家的面上,打死你们喂狗,还不快谢谢叔叔阿姨。

他们当然不可能真打。比划比划做做样子而已。这个我懂。

在大人们嘻嘻哈哈的劝解之下大孩子之事不了了之。

伙房给大家准备了夜宵,煮面条,里面还有肥肉片儿。母亲给我一大碗面,里面还有两个荷包蛋。虽然没有大肘子吃,两个荷包蛋也足以了。

吃饭的时候,大人们都在问我,怎么会把路记得那么清楚。那些进山的大人说就是现在马上再去也会迷路的。

饭后,人群散了,各自回家。

深夜上山找人这件事,我居功至伟,受到了父母和大人的夸奖,从此分校的大人们对我刮目相看。

这件事我很给父母亲挣了些面子。以后只要提到这件事,我就开玩笑地说,立了小功一件。母亲说那可不是一件小功,是大功一件。几百口子大人孩子,只有你认识路,深夜带着大家进山顺利把孩子找回来了。那可不是一般的能力。要是那天夜里你不认得路,还真找不回那两个孩子。大人们还不知道怎么着急呢。万一那天晚上再发生点儿什么别的事儿,那麻烦就更大了。幸亏你认路找回了孩子,大家才放心睡了一个安稳觉。

然后笑眯眯地看着我说,没看出来,小屁孩子能耐还不小。

我抬起右手,竖着大拇指,往后指指,得意地说,小事一件,不足挂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