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五、 群众活动

黄晓捷

上5年级后的一天，学校召集4、5年级的同学开会。会上校长郑重宣布了县革委会根据党中央国务院的号召，为了宣传毛泽东思想，加强革命的组织性和纪律性教育，提高无产阶级革命觉悟而举行全县中小学生大合唱比赛的决定。比赛的歌曲是《东方红》《国际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大海航行靠舵手》等歌曲。这些歌大家都基本会唱，不用从头教，但因为是参加比赛，是政治活动，是政治立场问题，所以要唱得字正腔圆有板有眼声情并茂感情饱满激情奔放。

学校十分重视这次合唱比赛，任命专人负责。负责老师找出完整的歌词，一个字一个字整齐地写在黑板上，让每一个参加合唱的同学抄录并背诵。那时没有录音机、唱机，除了极少数家庭，大多数家庭连收音机都没有。只能由老师一句话一句话的教唱纠正。课堂上老师认真教，同学认真学。课后老师组织同学们反复练习。

那时，我是红小兵团司令副团座，课后所有的张罗召集工作老师都教给我去做。我曾向老师明确地报告说尤国丰同学是正团长，这些工作应该有国丰同学负责。老师听完我的陈述后笑嘻嘻地说，我就是要让你负责，谁叫你是副团长的呢。想操作选举，想偷懒，门儿都没有。团长是副的，事儿都得你去做。不是刚学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吗？服从命听指挥，去吧。

把大家组织起来不难。

难的是老师让我教大家唱歌，还要我站在前面当指挥。

我唱歌的天赋近乎零，乐感节奏感也是有还不如没有。站在大家前面指挥大家唱歌比上刑好受不了多少。我与老师好说歹说让颇具音乐天赋的滨滨当指挥。可不知为什么那么喜欢文艺活动的滨滨却拒绝了。她说她会唱歌，让她去唱可以，可是让她站在前面当指挥她也不好意思。小不点儿倒是好意思上去当指挥，可是他一上去就起哄，学着当时一部反法西斯电影里一个乐队指挥的滑稽动作夸张地挥动手臂晃动身躯，惹得大家哄堂大笑，根本就没法严肃地进行排练。小不点儿也只能在休息的时候滑稽一下让大家开心。那时从总部转来的几位女同学中，有一位比较善于这种场合。老师让她上台试试，她大大方方地上台，挥动手臂，指挥起来有模有样。于是学校决定由那位女生负责指挥。为这件事胡老师对我很是失望。因为那位女生是四年级的。四年级班主任的脸上大放光彩。

经过反复练习，我们的合唱已经达到了县里要求的“字正腔圆有板有眼声情并茂感情饱满激情奔放”的程度了。排练工作圆满结束。

然后就是一轮接一轮的审查考核。每次审查，我们都要走很远的路去县里，每次审查的地点也不同，而且每次审查的时间都很长，所以我们都要带着干粮水壶。那时物质生活很艰苦，大家的干粮都是饭团子馒头咸菜，谁要是带张糖饼那就是高级饭菜了。因为家里养了几只下蛋的母鸡，所以每次母亲都会让我带上两个煮鸡蛋。

合唱比赛是在一个大礼堂举行的，各个学校轮流上场。那时候，物质生活非常紧张，我们没有统一的服装。为了那次比赛，学校要求我们每个同学都要在比赛前把参加比赛的衣服洗干净，把破的地方缝补好。要求我们必须穿着整齐干净的衣服参加比赛。衣服旧可以，但衣服脏破不可以。老师说这是政治态度问题。

比赛那天，我们穿的都是洗得发白却干净整齐的旧衣服。虽然在学校练习时我们有时会偷懒，但在正式比赛大会上，全体同学都唱得十分认真十分卖力，因为每一个同学都知道要为学校争光。

比赛圆满结束，我们获得了二等奖。

校长老师都很高兴，因为这是跃进门小学第一次在县里获得的集体艺术奖项。为获得这个二等奖，我们文化部丹江分校在跃进门小学学习的10几位男女同学做出了积极的卓越的不可磨灭的贡献。

大合唱结束不久，学校召开大会，宣布县革委会即将举行全县中小学生新一套广播体操比赛的决定。于是经过大合唱洗礼的我们又被集合起来，步伐整齐训练有素地向城里进发，按照县里的指示到某所学校的操场集体学习新的广播操。

新编广播体操全县只有一位刚从省城武汉学习回来的老师会。她还来不及教会县里各学校的带操老师。于是县里把各校学生分期分批地叫到县里，由那位老师直接教各校的学生。老师们也跟着学。然后回学校去练。

跃进门小学规模小，人数少，又是乡下学校，不是县里的重点。所以学习、训练的时候，被安排在最靠后最靠边的角落里。整理队列的时候，喇叭里忽然传来“哪是那个学校的？是跃进门小学的吗？别说话了！队伍排整齐点儿行吗？会不会排队？”

其实我们没人说话，队列也排得挺整齐的，我是带队的我知道。因为动员的时候校长和班主任老师都说了，去县里参加集训要遵守纪律，好好表现，不要给学校丢脸，一定要为学校争光。我们都像肩负使命一般地去城里参加广播操集训的。不知那位吆喝的老师出于什么动机当众数落我们一通，这让我们很不爽。我们觉得她是欺负我们乡下学校，好像她是多大城里人似的。

我们本来好好地，却被当众点名批评，所以大家都觉得很委屈，也很不高兴，回学校后对校长和老师说他们欺负人。校长、老师也挺不高兴的。他们对我们说县城里的人瞧不起咱们小小的跃进门小学没关系。关键是你们不能瞧不起自己。你们要好好努力，要好好学习，好好训练，好好参加比赛，一定拿个好成绩回来，给咱们学校争口气。

俗话说主忧臣辱，看到校长、老师不高兴，我们学习、练习新广播体操的时候都特别卖力，特别认真。

集训后，每天早上、体育课和下午课后，我们都在简陋的操场上，在老师的带领下认真练习新一套广播体操的每一个动作，下雨的时候就在教室里练习。不断练习，不断评比。我们几位同学还被老师评为标兵，每次都站在队列的最前面，带领同学们做新广播操。还要求我们教授并带领小同学们做新一套广播操。

练习新一套广播体操一时间成了学校的大事。

中间我们还去了几次县里进行会操表演。各校带队的老师一个学校一个学校地观看，对不足的地方一丝不苟地纠正。各校学生也在老师们的指导纠正下一丝不苟地练习。

参加全县新广播操比赛前的最后一次演练，全校老师和同学，还有附近的许多居民都来看我们的表演。

我们迈着矫健的步伐，整齐划一地进入操场。稍息，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报数！按广播操队形散开！现在开始做新编广播体操。口令铿锵，动作划一，态度认真，阵容整肃。当广播体操的最后一个动作结束的时候，全场爆发出热烈的掌声。校长、老师的脸全都笑开了花。

比赛结果，跃进门小学获得一等奖。

上五年级的一天，在中国湖北均县丹江口镇的一个广场上举行了隆重纪念巴黎公社100周年的群众大会。

这次大会不知是在哪个露天广场上召开的。那个广场特别大，都是黄土地。广场上有一个用砖头垒起来的主席台，主席台前有一根高大的旗杆。广场上有很多砖头石块，那是开会时坐着垫屁股用的

那天一大早我们就在老师的带领下打着红旗，浩浩荡荡地开进广场，在指定的区域坐下。坐下没10分钟，全体男生陆陆续续请假集体上了厕所，然后全都没了踪影。我们在广场上四处溜达。主席台上摆满了桌子椅子，桌子上盖着干净的白布，上面放着茶杯。

主席台和广场四周都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胜利万岁”“毛泽东思想万岁”“巴黎公社万岁”“巴黎公社永放光芒”等大幅标语和无数排列整齐的红旗、彩旗。各单位的人们一路一路地打着红旗陆陆续续进场。9点的时候，整个广场已经是人山人海了。

不久，主持人宣布纪念巴黎公社100周年大会开始。先是奏国歌。那时只奏国歌，不唱国歌，因为写词的作者被打成反革命，不能唱他写的词。我们几个带着帽子的孩同学在奏国歌的时候面向国旗立正行军礼。有的同学说你们又不是解放军，敬什么礼？我们说等老子长大了就去当解放军，现在先练习练习。

奏完国歌全场齐唱《国际歌》。主持人歌词记得不太清楚，时不常唱不出来或者是唱穿了词儿。我们因为刚刚参加完全县大合唱比赛，所以歌词记得特别清楚。听了主持人的哼哼唧唧和跑调忘词的吟唱，大家哈哈大笑说，丫连词也没记住就敢上去唱。丫敢篡改歌词，丫反革命！老师几次提醒，让我们严肃点儿。可刚一严肃那个主持人又唱串了词儿，我们又是哈哈大笑。最后老师也忍俊不禁，嘿嘿地笑起来。

我们人多，又都是刚刚受过训练，看到周围的人们不大会唱，我们倍感骄傲。于是唱得更加精神抖擞，唱得更加整齐嘹亮。周围的人们于是跟着我们一起唱。唱完国际歌主持人让大家坐下的时候，他们竖起大拇指说我们唱得好得很。

唱完歌，大会发言随即开始。很多人上去讲话，一讲就是几十分钟。个个慷慨陈词，激情昂扬，长篇大套，没完没了。台下的人很快注意力就分散了，没几个人认真听台上的发言，然后开始聊天。喇叭声震天响，很多人都放开了声音说话。有人聊天聊得兴起居然说这个喇叭怎么这么响，不能小点儿声吗？

我也没仔细听台上的人说什么。说实在的，那么大的喇叭声，就是想听也听不清楚。更没有记住台上发言的人讲的内容是什么。发言那么长，根本记不住。当时只觉得热闹，只觉得乱。其实当时也没几个人认真听台上的发言和讲话。我们更是经常上厕所，然后满场乱溜达。

大家耐着性子坐在会场上聊天。当大会主席高声宣布大会到此结束时，人们轰然站起，四散而去，转眼之间会场的人走得干干净净。我们是小学生，既然是集体来，所以必须集体回去。

老师好像有意为之，当我们集合完毕走出空无一人的会场的时候，老师让我们齐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嘹亮的歌声在天空中回荡。

第二天上语文课时，胡老师让我们全班按照头天大会的内容写作文，要求详细描写当时会场的情况、开会的场面气氛，大致叙述台上代表的讲话要点。

全班同学立时傻了眼，因为谁都没好好观察开会时露天广场的布置情况，更没有认真听那些代表长而又长的发言。可作文是必须写的，于是全班同学一起绞尽脑计坐在那里瞎编。白天课上没写完，老师让大家回家好好写，第二天早交作文。

于是我们全体同学各自坐在家里，在昏暗的小油灯或者是昏黄的电灯下，头发蓬乱，浑身脏兮兮，流着清鼻涕，黑乎乎的小手握着秃头小铅笔，在作文本上艰难地一笔一划地瞎编巴黎公社纪念大会的作文。一会儿仰头看着黑乎乎的屋顶，一会儿吸溜一下鼻子，一会儿不经意地用袖子擦一下鼻子下面的青鼻涕，一会儿用嘴咬着铅笔头苦思冥想。我们的心里都在痛苦地想着，老师，你要逼死我呀！

第二天上课前我收完全班写的作文交给老师。

当天下午，胡老师来到教室把全班臭骂一顿，说都写得什么乱七八槽的东西，重写。并点名要我好好写，还说，再乱写，告你爸去！我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家，一路走一路想，苍天啊，这可怎么写呢？

回到家后，我又坐在没有灯罩的昏黄的电灯下，苦苦回忆那天大会的情形，苦苦回忆那天那些发言者说的内容。可是遗憾得很，依然没有所获。坐烦了，就站起来在屋里转来转去。屋里太小，就到外边去溜达。一边走着，一边想着怎么继续瞎编这篇作文。转悠来转悠去，一无所获的我又转回了家，在三间屋子里来回乱转。

转着转着转到了父母的房间。在昏暗的灯光下，无意中看到父亲的枕头边上放着几本书。我下意识地走过去拿起来翻看。忽然眼前一亮，一本书上赫然写着《巴黎公社学习资料》。

我激动万分，把书抱在胸前，啊哈！老天有眼！我给您老人家磕头了！请受小的一拜！然后跑到书桌前，借着昏暗的灯光翻开书仔细看目录。然后看前言，再看后记。之后按照前言后记和目录里显示的一些粗浅的内容狂抄一通。当我抄完作文时，已经是午夜时分。父亲早已熟睡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来到学校，忐忑不安地交了差。

没想到一天过去了，老师没有说什么。两天过去了，老师还是没有说什么。几天之后，我都把这件事给忘了的时候，一位同学对我说老师让我去校长办公室。我一下子想到了作文的事儿，我的那颗小心脏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要知道我那篇作文从头到尾除了会场描写的那几句话其余的都是抄的。我想我终究还是没有躲过去。于是硬着头皮去了校长办公室。

校长和胡老师都在校长办公室。看他们的神色不想特别生气的样子。于是我战战兢兢地走到了他们身边站好。校长先问这篇作文是自己你写的吗？我说是。校长又问不是谁先写好你抄得吗？我心里说可不都是人家事先写好我抄得嘛。不过是摘抄。我嘴里说没有谁写好，是我自己写的。校长和老师相互看了一眼后，校长说你写得作文胡老师给我看了。看来不是抄的，是你自己写的，因为都是你自己的话。写得不错。写得很好！好得很！当时的情况大都写出来了。特别是巴黎公社的历史意义和现实意义写得较好。说明你认真听了大会的发言，也认真阅读了有关书籍和资料。今后要继续努力，写出更好更美的作文来。

我看了一眼胡老师，她也是眉花眼笑。学生挣了脸，老师当天高兴啦。

我有些瞠目结舌，抄的也能表扬啊？我的天，亲爱的老师您这么好糊弄啊。

后来，很久的后来，我长达成人后的后来，听说了一句话，叫做“天下文章一大抄，就看你会抄不会抄”。

原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