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三、 开瓢缝针

 

黄晓捷

 

丹江分校的生活,规律而又平凡,平静而又单调。完全没有咸宁总部大战斧头湖的昂扬激情,也没有向阳湖总部每天的高音大喇叭的高亢播音与震天的音乐,当然也没有向阳湖畔五七战士们的艰难与困苦,这里绝大多数的孩子们也没有与父母分离的思念与焦虑。

我们每天按时起床,按时吃饭,按时上学,按时游荡,按时休息。因为周围都是老弱病残,大家的劳动和学习都是量力而行,稳定有序。为了避免打扰大人们的休息,我们常常被提醒声音轻一些,再轻一些。不要在院子里追逐打闹。因此我们孩子们的生活也是按部就班,甚至有些沉闷。

规律的生活一天又一天不紧不慢地进行着。

一个平凡的日子,我们像往常一样,按时起床,按时吃饭,按时上学,按时放学回家了。

那一天放学后,我和元元、小川和小不点儿一起回家。我们走下学校西面的斜坡,走过坡下的小石桥,看到河里平静的水面,忽然静极思动,不知谁先弯腰捡起地上的一块小石头,往静静的河面扔去,数着小石头片在河面上打过几个水漂后掉到河里。大家忽然兴奋起来,都弯腰捡起满地都是的小石头片往河里打起水漂来,看谁打得远,看谁打得水漂多。一边打一边走过分校北面的小木桥。

走过小木桥,我们意犹未尽,又走到小木桥东边的河滩上,继续捡起小石头往小河里打水漂。小石头没有意思了,顺势捡起大石头块往河里扔。大石头块掉到水里溅起的巨大水花和巨大的声响让我们兴奋和过瘾。

在河边为了玩儿扔石头打水漂的游戏,我们放下书包,不久顺势坐在了河滩上。玩儿累了,我们懒洋洋地躺在河边上的枯草里,看着山里流出的河水在我们面前满是石头的小河床里不急不缓的流过,哗哗的流水声让我们陶醉。河对岸的左边是当地居民的简陋的住宅,右边是一个几十米高的山崖。山崖上有一条小水渠,小水渠靠山崖的一边有一条小路。那条小路往左通向我们学校,往右通向分校东边的小石桥。

看着河边熟视无睹的风景,听着耳边充耳不闻的流水声,我们一边聊天,一边不时地往河里扔出一块石头,看着石头落水后溅起的水花迅速在流水中消失。那时我们已经学过“逝者如斯夫”这句话了,静静的流水忽然引起我们的感慨,不知谁说了一句“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北京啊”。于是大家又开始议论起这个不朽的话题。当然我们只能在没有大人在场的时候悄悄议论这个话题。先是说自己家里附近有什么好玩儿的,继而说起回北京后我们要做什么。分校的生活让我们充满了回北京的无限憧憬。

河里的水不急不缓地流着,我们扔到河里的石头溅起白色的水花。说着北京,扔着石头。扔着石头,说着北京。不知什么力量让我们心里开始兴奋,开始浮躁不安。这种兴奋和浮躁让我们开始比谁溅起的水花更大。为了溅起更大水花,我们往河里扔的石头也越来越大。

就在我们玩儿的开心快乐的时候,我忽然摸到身边一块挺大的石头,一下子没搬动,二下子还是没有搬动,于是我心中一怒,突然站起身来,双手一起用力,搬起那块大石头,然后奋力向河里扔去。

就在我扔下去的石头还没有落到河里的时候,我后面飞过来的一块石头重重地落在了我的脑瓜顶上。在大家“啊”地一声惊叫中,我双手下意识地捂住后脑,惨叫一声,脑袋一阵昏眩,一个跟头栽倒在河滩上的草丛里。

石头是小不点儿扔的。小不点儿坐在我的身后,正当他使劲儿扔出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时,没想到坐在他前面的我突然占了起来,那块石头不偏不倚地砸到我的后脑勺上。

就在我栽倒在地的一瞬间,不是谁说了句,得!非开瓢不可!

我一听,惊得浑身一颤,立刻把捂着后脑勺的手放到眼前一看。哇啊!满手殷红的鲜血。

看到满手的鲜血我一下子坐了起来,张口就对大家说,别告诉我妈。那时母亲真重病在身,受不得任何刺激。元元跳起身来捡起我的书包,与小川拉起我就往分校医务室跑。小不点儿觉得自己惹了祸,一路走一路抱歉地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知道小不点儿不是故意的,所以一路走一路安慰他说,不怨你,不怨你。都是我不好,我不该突然站起来。但是我们都担心挨父母的骂,因为又要破费花钱了。小不点儿家的生活紧张,我们家的生活自母亲病后也开始紧张起来,因为母亲不是正式职工,所有的医药费都得自己掏腰包。

元元、小川和小不点儿拉着我从北区一路飞跑向南区的丹江分校医务室。路上我们经过了校区所有的主要地段,我们的惊呼和紧张地跑动惊动了校区的人。路上的人纷纷站住问,怎么啦?怎么啦?不用回答,看到我们紧张的神情和我捂着后脑勺的手以及手背上留下的鲜血大家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大家几乎异口同声地说又是小不点儿惹的祸吧。

我们来到医务室,江阿姨看到惊慌失措的我们和我满手满头的血,吓了一跳,一边问怎么搞的一边立刻给我清洗。江阿姨一边给我清洗一边数落我,怎么搞的?你怎么也去打架了?和谁打架了?被谁开的瓢?你看看,你看看,这么不小心。又要让你妈操心啦。不知道你妈现在不能受刺激吗?真是不懂事儿。江阿姨认为我是好孩子,怎么能够去打架呢?她哪里知道,我在外边有时也是去惹祸打架的,要是有大个儿撑腰,那更是勇猛向前,绝不含糊。不过今天完全是意外。

江阿姨看到小不点儿在旁边的神色,立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马上数落小不点儿,又是你惹的祸吧?你不是晓捷的朋友吗?怎么把晓捷给打了?

我赶紧说我们没打架,是扔石头玩儿没注意。

江阿姨说,没打架扔石头干什么?他把你开了瓢,你还护着他?然后对小不点儿又是一顿数落。小不点儿没有母亲,平常很是淘气,常常惹些事,大人们常常数落他。这次小不点儿没有顶嘴,一直任由江阿姨说着。

江阿姨给我清洗完伤口并包扎好后,又给我打了破伤风针。

这时父亲来了。父亲已经知道了情况,因为刚才父亲在门口已经询问了元元和小川儿。父亲没有责备小不点儿,也没有责备我,只是问江阿姨情况怎么样。

江阿姨对父亲说,孩子伤口太大,光包扎不行,必须缝针。不缝针很危险,弄不好会得破伤风,所以必须去医院缝针。父亲听了江阿姨的话,问哪个医院医疗条件和水平比较好?江阿姨说工程局医院又近,设施又好,大夫的水平也好,赶紧去那里吧。父亲听完江阿姨的话,谢过江阿姨,立即带我去工程局医院。

当我们路过北区时,遇到在路上等候我们的小不点儿的父亲,他劈头盖脸骂了小不点儿一顿。然后把钱交给小不点儿让他给我付药费。

一路上小不点儿反复对父亲说,叔叔对不起。叔叔对不起。父亲只是说以后做事要小心。不可鲁莽。

来到工程局医院,医生看了我的伤口说,必须缝针。但是伤口在头顶,孩子小,为了不影响大脑,缝针时不能打麻药。然后问父亲同意不同意?大夫都说打麻药会影响大脑了,没有别的办法,父亲只能同意。同意自己的孩子无麻醉缝针,不知父亲当时作何感受?肯定是心疼难熬吧。父亲是经历过残酷的战争,经历过炮火硝烟,经历过生离死别的人,在与医生讨论无麻醉缝针的时候,没有显示出任何的不安和惊慌失措。

父亲同意了,大夫又问我能不能忍住?

我觉得这时我必须显示男子汉大丈夫无所畏惧的英雄气概,我平静地对大夫说没关系,不怕,您缝吧。

大夫和护士有些惊奇地看着我,又看看身穿黄军装的父亲,点点头,不再说什么。

护士在我脖子周围围上白布,然后把我头顶伤口周围的头发剃光,用剪刀细心地剪掉伤口附近的头发,清洗伤口,把剪刀、针头和线、纱布、棉球、消毒水等等物品放到我身边的一个架子上,告诉医生可以开始了。医生带好手套,走到我的身边,看着神色不动的我,对父亲说,你儿子真是好样的。然后鼓励我说,咬住牙,一会儿就好。

大夫说完就开始给我的伤口缝针。

我看不到医生是如何给我缝针的。

当钢针扎进我的头皮并穿过头盖骨时,剧烈的疼痛吞噬着我的神经。我清晰地感觉到钢针穿过伤口一边的头骨,又从伤口的另一边穿出,清晰地感觉到丝线穿过伤口的针眼在我头骨里的滑动,清晰地感到钢针和细线穿过伤口时,鲜血如注般从伤口涌出,然后顺着后脑往下流。护士用大块的面纱和棉花在我后脑不停地擦着。父亲在傍边静静地看。小不点儿已经被请到房间外边等候。

疼痛让我浑身发抖。我咬紧牙关,紧握双拳,静静地坐在椅子上,一声不吭,一动不动。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顺在我脸上奔流。

第一针缝好了。大夫在我的头顶将丝线打了个结。

之后又开始第二针。钢针穿过头盖骨的剧烈疼痛蚕食着我神经,让我的顽强抵抗的精神一丝一丝地崩溃。剧痛让我浑身颤抖,但我还是一声没吭,依然坐在那里动也不动。

第二针缝好了。我斜视一眼看到了身边的竹筐里堆满了沾满鲜血的棉纱布。

大夫又开始了第三针的缝合。钢针穿过头盖骨时的锥心剧痛传遍我的全身,鲜血顺着我的后脑勺涌泉般流下。

三针,整整三针,在没有麻醉的情况下,钢针六次穿过我的头盖骨,剧痛让我几乎咬碎牙齿。

我硬是无麻醉挺过了漫长的三针。

当大夫缝完第三针后长舒一口气,轻声地说,“好啦,缝完啦”时,在场所有的人都放下了悬着的心。

在护士给我清洗包扎时,那位给我缝针的大夫由衷地对父亲说,你儿子真是好样的。

听了大夫的夸赞,不知父亲做何感想。由于一次意外受伤而无意中测试出孩子强悍的忍耐力时,父亲会在心疼之余而感到由衷的喜悦吧。

父亲对我的表现十分满意。到底是军人的儿子,在没有麻醉、钢针六次穿过头盖骨时,没有大哭大叫,没有涕泪横流、没有丢人现眼。我居然把一件坏事变成了一件好事。从此让父亲对我刮目相看。

父亲没有让小不点儿交药费。回家的路上也没有责备小不点儿和我。只是说,以后要注意,可不能这么不小心了。

回家后,母亲看到我包好的伤口,十分镇静地听父亲说了我的表现,夸我还挺坚强的嘛。母亲也是从战争年代走过来的人,意志十分坚强。

母亲也没有责备小不点儿。因为元元和小川都来过家里,证明我和小不点儿没有打架,证明小不点儿不是故意的。

这件事儿过去四十多年了。

关羽刮骨疗伤的故事我早已读过。

如今,每当我看到电视剧里没有麻药开刀时的特写镜头时,我都会谈谈地一笑,我相信那是真的。我相信具有崇高信念的壮士们应该比我更加坚强而无所畏惧。

因为我十岁时就已经用我自己的亲身经历证明我自己也具有这种坚强的意志和过人的忍耐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