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一、 看电影

 

黄晓捷

 

顺着丹江分校篮球场北面两列平房中间的那条小路往北,走过小河上的小木桥,前行有一条小路。小路的右边,是高高的石头围墙,里面是一个部队大院。对这种部队大院我有一种天然的亲切感,因为我从一出生就生长在这种部队的大院里。

小路走到头,是一条东西走向的大路。大路往左一直走可以到城里和江边,往右走不久,路的南边就是那座石头墙围起来的部队大院的正门。再往前走,路的北边,又是一个军队大院。

在丹江分校的日子里,我们经常到路北边的那个部队大院去看露天电影。看电影是那个时代最大最重要的娱乐活动。除此而外大约就是唱革命样板戏了。部队放电影的消息会传播的很远,即便没人通知,放映的时候也会来很多人。每当放电影时,部队大院总是开放的。院内院外的孩子们早早就提着小凳子到广场占位子。晚饭后,天黑前,大人们陆陆续续来到广场。在开演前的时间里,大人们悠闲地聊天,孩子们则在广场上追逐打闹,开心玩耍。

天黑后,开始放电影。

前苏联的政治笑话很是幽默。中国的顺口溜也是脍炙人口。直至今日,你要想了解国情时事,只要用心找找顺口溜就差不多知道个大概。那时流行的一句顺口溜是,“阿尔巴尼亚的飞机大炮,朝鲜的又哭又笑,中国的新闻简报”,每次放电影前一定会放一两部新闻简报。

那时北京有一个单位叫做中央新闻电影制片厂,归文化部管,专门负责拍摄新闻简报。中央新闻电影制片厂的书记姓王,住在地坛北里三号楼二单元。文革初期,我舅舅在老家被整得受不了,与我小姨一起到北京躲难,住在我家。舅舅写得一手好毛笔字。到我家后,用我家的笔墨纸砚写了很多毛主席语录的条幅书法,我们用白面粉熬了浆糊,帮着舅舅将那些书法条幅贴到墙上。那些字写得很好看。虽然那时我还没有上学,但我想长大了也像舅舅那样写一手好字。

邻居们知道了我家舅舅会写毛笔字,纷纷来求字。王叔叔知道了,也到我们家来向舅舅求字。舅舅一边写,王叔叔一边赞,不停地说写得真好!写得真好!真漂亮!舅舅被夸得高兴,写了很多,王叔叔毫不客气全都拿走了。

母亲说王叔叔是军人,却是个知识分子型的政工干部,有文化,懂文化。说王叔叔是1965年从部队转业到文化部的军队干部中与单位原来的干部关系搞得最好的一个。我问为什么?母亲说就是因为王叔叔有知识,懂文化,知道如何与那些知识分子干部打交道。

每当看新闻简报的时候我就想起了王叔叔。我觉得这些新闻简报就是王叔叔制作的。所以看的时候特别认真,不好好看我觉得对不起王叔叔,就像上课时不认真听讲不尊重老师一样。因为我心里已经有了一杆标尺,长大了要做一个像王叔叔那样有文化懂文化的干部,不能被人家数落成工农干部大老粗。我觉得工农干部没什么不好,可是大老粗没文化却不是什么好词儿。

那时候人们也是通过新闻简报了解时事政治的。报纸广播天天有,可毕竟没有影像。人们总是希望通过影像看到伟大领袖毛主席,看到永远健康的林副主席。看到人民大会堂的华丽装潢,看到毛主席会客厅的家居布置。每次看新闻简报看到毛主席接见外宾的时候,我总是特别关注毛主席客厅里的大沙发,心里想要是我们家也有一对儿那样的大沙发该多好啊。上世纪90年代中期,我挣了工资,给父母买一对真皮软沙发。父母喜欢得不得了。母亲在那对沙发上坐了十几年,父亲在那对沙发上坐了近二十年。我到处奔波,几乎没有坐过。

人们认真地看新闻简报,从新闻简报里获取各种重要的信息。当毛主席出现的时候,大家热烈鼓掌。不过没有记得大家看新闻简报的时候高呼毛主席万岁、林副主席健康一类的口号。

大家津津有味地看完新闻简报,然后等着看正式的电影。

那时的电影放映机是单机,放完一盘,要停机换带,虽然时间很短,但等待的时间却好像漫长得不得了。大家心里都责怪放映员的技术太也差劲,怎么那么慢呢?但谁都不会说出来。因为要是惹恼了放映员,让你再等上十七八分钟也未可知。要是放着电影突然停了电,大家那个失望和愤怒,难以用语言表述。要是等了很久之后电又来了,大家欢喜无限。要是等了很久大家被告知电不来了并宣布解散。失望和愤怒的人们连宰了供电局长煮来吃的心都有。

在那个部队大院,我们看了很多部新出的电影。或者可以这样说凡当时新出的电影我们都可以在那个部队大院看到。免费电影让我们看得心安理得。

几个月一次的电影让大家快乐无比,回味无穷。不管新片儿还是老片儿,每次看完电影大家都会就里面的内容议论很久,很多片子看过很多次,大家连里面的台词都背的滚瓜烂熟。可还是愿意看。因为业余生活实在是太乏味太单调了。

有一次,在那个部队大院看一部新公映的影片,内容应该是“空气在颤抖,仿佛天空在燃烧”“消灭法西斯,自由属于人民”一类的电影。那种电影给我留下几个特别深刻的印象。一个是德国法西斯的军装特别好看,军礼特别有力,盖世太保特别阴。另一个是他们的装备特别好,德式冲锋枪特别牛,小日本鬼子的三八大盖根本比不上。第三个就是共产党游击队的武器装备也特别好,弹药特别充足,不像八路军土枪土炮,一个人就几发子弹,子弹袋里不是干粮就是冒充子弹迷惑敌人的秫秸杆儿。还有就是他们的音乐与我们中国的不一样,有一股特别的韵律。

那个电影应该是一部新片子,大家看完之后都特别激动。一路走一路议论着里面的内容。自然我也特别激动,一边走一边学着电影里的动作和台词,还在大马路上模仿着各种动作进行表演。说得正情绪高涨得意忘形唾沫星子漫天乱飞的时候,忽然脚下绊到了什么,整个身体一下子失去平衡,一个跟头栽进了路边的沟里,当时漫天星斗。还好那是个土沟,也不太深,那时也没下雨,沟里没有泥水,都是软土,所以我没有摔得头破血流。大家看着我满脸满身灰土狼狈不堪地从沟里爬上来的时候哈哈大笑。我看到刚才我被绊倒摔进沟里的地方,有一位年轻的农村妇女正蹲在地上给她的孩子把尿。我的面前一地尿水,骚气冲天。那位妇女大骂我走路不看道瞎了眼。我还理直气壮地说你怎么能随地大小便。我的话音未落立即被那位农妇用土话大骂一顿。我还沉浸在刚才的电影里,也没在意那位农妇骂些什么,继续学说着电影里精彩的内容,与大家回家去也。

到丹江分校后也去过城里的电影院看过电影。中国乒乓球队获得世界比赛男女团体冠军的纪录片就是在城里电影院看的。

1971年的夏天,我们去城里的露天电影院看电影。那时县城里的露天电影院的座位是谁先到谁先挑谁先坐。二哥郑田田会员们坐在了一起。我、元元、小川儿和小不点儿找了另外一个地方坐下。我去向二哥们报告我们坐到了哪里后,再回到刚才座位的时候,却看见小不点儿正在与人吵架。我赶紧走到他们跟前,本想劝他们别吵了。可是我还没有张嘴说话,小不点儿一看见我到了,立即动手和对方打了起来。

我本来是去劝架的。心想大家都是来看电影的,打什么架呀。可是当我匆匆走到他们跟前准备劝架的时候,对方却以为我是来助拳打架的,立即冲上来两个人不由分说加入战团,直接把我给捂了进去。我还没反应过来,嘴里还喊着别打了别打了,看电影打什么架的时候,身上已经挨了几记小拳,我抬起头刚想说干嘛打我的时候,眼睛上结结实实挨了一拳,当时眼前金星乱冒。

我脾气不好,受不得委屈和冤枉。本来劝架却挨了揍,立即火冒三丈,浑身的血一下子直冲脑门。那时候牢记心头一句话闪电般划过脑海,叫做“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眼睛被老拳封了让我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我不再管谁有理谁没理了,大吼一声×××,抡起王八拳发疯般向那几个人砸去。

俗话说得好,一人拼命万夫莫挡。当我被元元小川儿拉住的时候,我好像才醒过来,定睛看去,只见面前的地上蹲着两个人抱着头妈呀妈呀地惨叫。我奋力挣开元元和小川的手,冲上前抬脚照着那两个人又是一通乱踹。要是这时我手里有块板儿砖石头我会毫不犹豫地砸到他们的脑袋上。可是幸好没有。

元元和小川把我拉到二哥们坐的地方。田田和会员也笑哈哈地把小不点儿给拉了过来。二哥问你们怎么打起来了。元元说是小不点儿不对。我们都有了座位了,可是小不点儿还故意去抢别人的座位。人家讲理,小不点儿就动手了。

我这才知道小不点儿与对方吵架的原委。我对二哥说我去劝架,他们上来就动手,一拳把我眼睛给封了。我自卫反击打了他们一顿。田田和会员赞赏有加地对我说,还真没看不出来呀。平常看晓捷文文静静的,打起架来不含糊嘛。行!咱们又多一条好汉。二哥也是满脸还可以嘛的神态。我立时觉得天都矮了许多。

我们正说着话,对方也找了几个人,一排一排座位地找了过来。走到我们那一排时,挨打的两个人还对我们指指戳戳。我和小不点儿挑战地看着他们。对方吃了大亏,本想报仇。可是看到我们人多,加上电影已经开始了,被观众起哄,只好忍气吞声地走了。

那天与我们一起来的还有上初中的几个大个儿。他们坐在那里不动声色。分校的几位女生也一起来看电影。她们数落小不点说他就会到处惹事打架。看电影也不安生。小不点儿爱惹事是分校出了名的。不招大人们的喜欢。然后她们说晓捷也挺野的,打起架来那么凶。我一直觉得我是个好学生,没想到被大小姐们给了一个“挺野”的评语,让我好生气闷,也不知道她们是好意思还是歹意思。刚到咸宁子弟学校的时候,班里也有男生说过我“挺野”的。后来,十几年以后邻居家的女儿、妹妹的同学也说我小时候挺野的。没想到一直想做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的我当时却给大家留下这么个“挺野”印象,实在有违我的初心。

在丹江分校的时候,新电影都是免费的,还出一部看一部。看免费电影让我们觉得理所应当。

可是回北京之后的头两年里却没有电影看了,因为电影票太贵。偶尔想去看一场电影儿,却常常被告知说票卖完了没票。

后来父亲调到北影和中影工作,各大部委调片子,有很多免费的票。从那以后直到去插队,新发行的电影基本没有缺过。

插队的时候,文革已经结束。听说北京城里满大街都是跑片儿的人。各个单位的大礼堂每晚都坐满了人,等待着跑片儿高手从哪里搞到内部电影拷贝拿回来给大家看。据说那些跑片儿高手个个儿都是背景深厚神通广大的人物。我猜十亿人民九亿商之后,他们一定是商海的弄潮儿。

大学毕业后我留校当日语教师。一次中国电影资料馆内部放映日本电影,联票十几部。因为父亲也在电影资料馆工作过,我去找了关系弄到了一套联票。年轻的留校老师们大家轮流去看。一天一位同事来说她弟弟拿了票去看电影,被把门儿的给没收了。理由是她弟弟一点儿都不像大学日语老师。

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据说是因为违反规定放映内部电影,文化部受到严厉批评。高层一句话,文化部电影局成了广电部电影局。我们也由文化部子弟变成了广电部子弟。好在那时我已经出国留学,什么部的子弟已经不重要了。

现在的电影多得看不过来。只有名导的超级大片儿才略有当年那种万众瞩目的意思,但关注的时间长度却根本无法相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