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 打乒乓球

 

黄晓捷

 

丹江分校没有任何体育设施,哪怕是最简陋的篮球架,或者是砖头垒的乒乓球台子也没有。尽管有一个篮球场。后来那个篮球场还种了芝麻。平常除了爬山和游泳,什么玩儿的都没有,课余时间大家都是靠瞎溜达瞎聊天打发时间。这有些不符合伟大领袖说过的“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的号召。不过那个时候大人们忙着改造思想,劳动锻炼,体育锻炼还没有提上议事日程。

我们刚到分校的时候,二哥上六年级。二哥人缘不错,加上父亲是分校的负责人,大家对我们礼让三分,所以二哥算是小学生们的头目之一吧。所以经常带着分校小学以下的孩子们四处游荡。

到丹江口分校后的某一天,我们去县里看电影。忘了是分校组织我们去的,还是学校组织我们去,抑或是我们自己去的。那天看的电影是个纪录片,内容是中国乒乓球队出征世界比赛,中国男女乒乓球队大获全胜,荣获斯维斯金杯和考比伦杯。那次比赛最震撼人心的镜头是中国代表队骁将梁戈亮奋勇跳起,凶猛扣杀几十大板,大败对手的精彩表现。加上播音员激情万丈的解说让我们热血沸腾激动万分。回家的路上,我们一边激动地聊着电影中的精彩比赛,一边学着梁戈亮奋勇拼杀的样子,在马路上不时跳起来挥动无形的球拍奋力扣杀。

那部电影让我们知道了世界上原来还有那么精彩有趣的运动。让我们天天百无聊赖四处瞎溜达的日子有了追求的目标和希望。我们也想像梁戈亮那样打乒乓球了。

可是分校和学校没有乒乓球台。

俗话说得好,穷则思变。

还有一句深入人心的话叫做因陋就简。

我们开始讨论如何弄个球台打球的事。

父母革命的大事都忙不过来,根本没有时间管我们这些让沉闷的生活稍微有点儿情趣的小事。

大人们不管并没有让我们泄气。大家一旦喜欢上了,那是什么力量也挡不住的。

大家开动脑筋想办法。很快,菜地东边车库的大门引起了我们的注意。车库大门是长方形的,整齐大小正好与乒乓球台差不多。门上面居然还有些斑驳的绿色。

那扇大门被我们盯上以后,再也没有安宁的日子。大家几次去车库看。二哥与大家合计,说这扇大门挺好,放在那里可惜,咱们把它弄来做个乒乓球台吧。

于是大家动手,说干就干。我忘了那扇门是挂在车库门口的柱子上呢,还是靠在车库的墙上,或是干脆倒在地上。反正我们决定把那扇大门当乒乓球台后,也没跟谁请示,三四五六年级所有男生一起行动,直接把那扇大门抬到篮球场北面第一排最东边的空房子里。又去找来木头,用我们家的木锯、斧头、钉锤、老虎钳、钉子等工具材料做了个木头架子,把那扇车库大门板平放到木头架子上。我们问木工要了腻子将车库门的大木缝给堵上,经过几天的努力还真做成了一个像模像样的乒乓球台子。

自从那个简易的乒乓球台搭好之后,我们的课余时间就有了事儿干。午饭后上学前、下午放学后、周日放假等时间,我们都是在那个车库门的简易球台边度过的。

那个球台表面不平,我们也试图请木工师傅用刨子将表面刨平,可是因为上面有很多钉子,木头也不好,费了好大劲儿,也只是将太过分的凸起弄掉,没能将表面做的十分整齐平滑,所以打球时,球经常因为碰到表面的不平整而改变飞行方向,向我们完全预料不到的方向飞去,十分败我们的兴。尽管这样,那段时间也还是十分快乐的。因为有毕竟比没有强。

在那个球台上,我们练习打乒乓球。开始的时候大家的水平差不太多,因为都是刚开始练习。随着天天的练习,大家的水平突飞猛进。打来打去,唯有我的水平提高很慢。开始的时候我还能赢几局,到了后来几乎都是输。偶尔想出一个主意,打一个好球,大家喝彩。可是很快就被识破和破解,并且很快被超越。开始输的时候,我还挺不服气。后来输多赢少,也就习惯了。因为我有一个很好的理由,眼睛不好使看不清楚球。其实是笨和懒。眼睛不好使打球好的人多着呢。

后来女生们也去那个房间打乒乓球了。我觉得女生未经我们同意就去打乒乓球有些不尊重我们的劳动成果不把我们放在眼里的意思,于是向二哥汇报。没想到二哥把我大骂一顿,说都是干校的人,谁打不一样?什么男生女生的。怎么那么小气,一点出息也没有。丢不丢人哪?能不能大气些?啊!弄得我灰头土脸。

后来,分校调整宿舍,那间朝南阳光充足的房间被征用,我们的乒乓球台也不知所踪。

因为有了分校的经验,大家向学校建议做一个乒乓球台。校领导同意了。同学们无比兴奋,不用动员,变四处出击。没多久就找来了砖头石头,还找来了水泥,很快就在老师办公室的东边、操场的西边修成了一个标准的水泥球台。

球台修好之后,一下课同学们都去挣那个球台打球。

不过每次都被五六年级的大同学强行霸占。我们四年级以下的同学只能等五六年级的大同学玩腻了才能凑上去玩儿几下。有时我们正在玩儿着,大同学来了不管三七二十一抢过我们的球拍和球,自己没完没了地玩起来。我们要是敢嘟嘟囔囔,立刻就被给以颜色,要是还不知趣,马上就会挨上几脚,要是还敢执拗,一个大嘴巴子应该是轻的。好在我们身单力薄打不过他们,所以尽管心里愤怒,可表面却是恭恭敬敬敢怒不敢言。我们只能忍气吞声任五六年级欺辱。可复仇的事儿我们连想都不敢想,那时候可真叫一个黑暗啊。

忽然有一天,霹雳一声震天响,来了救星共产党。教育要改革,学制要缩短,五六年一起欺压四年级的现象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英明神武的上级领导作出了一个英明伟大的决定,小学学制改为五年制,五、六年级一起毕业上中学。

在这一指示的光辉照耀下,我校五、六年级的大小男女霸王们被一锅端,都去了前进中学上初一,成为前进中学初二和高中同学欺压的对象。而我们跃进门小学四年级的同学翻身得解放,升入五年级,提前一年成了学校的老大。从此扬眉吐气心花怒放,乒乓球台成了我们的天下。当年五、六年级怎么对待我们的,我们都如数还给了低年级的同学。这可就真叫跟什么人学什么样,跟着黄鼠狼学偷鸡了。

上中学没多久,不知什么原因和机遇,也许是因为分校车库门板的锻炼,或是跃进门小学水泥乒乓球台的滋养,先期得到锻炼的二哥和郑田田都进了前进中学乒乓球队。再不久,他们居然进了均县乒乓球集训队,经常去县里集训打球了。

每次二哥从县里集训回来就说集训队的伙食如何如何好。听的母亲又高兴又羡慕,我和妹妹听得口水横流。

负责体育课的江老师也把我们几个分校来的稍微会打球的男女生组织起来练习打球。打球好的是元元和小不点儿。不过小不点儿不安分,没长性,很快辜负了江老师期望。元元喜欢拉提琴,对打球无可无不可。我倒是想好好练习,无奈天赋有限,一直长进不大。小川也是无可无不可。其他几位女生对打球没有什么兴趣,只是喜欢唱歌跳舞搞宣传队。其实江老师也没把我们当回事儿,只是因为喜欢我们几个城里来的男女学生,所以找个借口把我们组织起来做点事,让我们长长见识,以打发课后无聊的时间。

那时县里的活动还挺多,经常有个演出比赛什么的。

有一天晚上,江老师带着我们去城里看演出。好像是看京剧汇演什么的。开演后没多久,江老师忽然把我叫出去,给了我一张票,讲了一个地点,说那里正在举行乒乓球比赛,让我去观摩学习。其实我不大想去,一个人去看比赛有什么意思。再说我球也打得不好,对乒乓球比赛没多大兴趣,还不如与大家一起看演出呢。但我不好意思说,怕佛了老师的一片好心。于是一个人胆颤心惊地在漆黑的均县大街小巷里上快步向那个地点走去。一个人走在茫茫的夜色之中,真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我总觉得我的身后有什么东西紧紧盯着。我越走越快,头也敢回地匆匆赶往那个比赛地点。

到了地头,走进一个灯火通明的大院子,这才松了一口气。之后进了一座很大很气派的大房子(那时我觉得县里很多地方都比我们学校甚至比分校气派,当然更多的地方是无法与我们分校相比的),那里是赛场。屋里坐满站满了人。比赛已经开始。我个子小,在人群里钻来钻去。找了很久,才爬上一个窗户台站好。

我终于看到真正的乒乓球比赛了。不过,由于窗台离比赛场地比较远,我只能看见运动员挥动球拍在场上跳来跳去,根本看不见空中飞来舞去的小小银球。

看了一会儿,因为看不见空中飞舞的乒乓球,我对看比赛也就失去了兴趣。于是眯着眼睛在场子里仔细寻找。看了好一会儿,我终于看清楚哪个队是均县代表队了。也通过身形和动作分辨出了了二哥和郑田田。

只见二哥和郑田田穿着均县代表队的运动衣坐在那里有模有样地观战。然后轮番上场,有模有样地挥拍比赛。不过每次都是大败而归。我有些丧气,怎么他们就是打不过对手呢?那天的比赛,均县代表队的整体战绩都不太好,输多赢少。这时我的立场全部无条件地站到均县一边,我觉得我自己和均县代表队是一拨的了,我坚决支持均县代表队。我为他们的输球叹息,为他们的赢球欢呼加油,几次差点儿从窗户台上掉下去。那以前,我一直觉得自己是北京的,与均县毫无关系。但是现在我觉得我与均县太有关系了。

比赛进行到中间的时候,有人与二哥和郑田田说话,并向我站着的窗台指指戳戳。二哥和郑田田回头向窗台看来,然后看到了我。他们就向我打招手,意思是让我坐到他们那里去。可我觉得我不是县代表队的,不应该坐到那个有些神圣的地方,所以坚决拒绝了。我周围的人看到我居然认识县代表队的,居然没座位,居然站在窗户台上,都有些好奇,也有些羡慕,他们都劝我过去,说坐在那里多牛啊。但我没有去,他们好像看到了世界上最大的傻子而不可思议,那个地方有什么不能坐的呢?总比站在窗户台上强多了吧?真傻!哪里来了个二百五呢?他们的神态和脸色告诉了我他们的心中所想和所感。

球赛结果很憋屈,均县队输了,我很有些丧气。可均县代表队的选手们好像没什么。本来我觉得作为县代表队出战如果输了就应该上吊跳崖自杀,或是用板儿砖拍花自己的脑壳儿,或是抽自己几个大嘴巴子,至少也应该哭丧个脸表示很懊悔很遗憾一类的。可均县代表队的运动员包括二哥和郑田田在内所有的运动员不仅没这样做,反而连一点儿伤心的样子都没有,好像输得理所应当似的。不仅如此,他们还在那里说说笑笑嘻嘻哈哈地收拾衣裤挎包,连一点儿自责的样子都没有。我完全不能理解并且非常生气。

二哥把我叫过去介绍给教练和领队。他们很热情,邀请我共进夜宵,每人一大碗肉面。我心情不好,坚决拒绝了,然后转身回家。当我一个人孤零零地走在黑咕隆咚的路上时,气慢慢消了,肚子却越走越饿。我越走越丧气,越走越后悔。后悔自己逞什么能呀?他们输就输了,关我屁事儿。他们都没什么,我操哪门子的心呢?哎呦,那一大碗肉面太可惜啦,要是不置气,那碗面可是太解馋解饿啦。真是越想越后悔,越想越丧气,越想越感觉到饿。在漆黑的夜色里,在漆黑的小路上,路好像越走越长,家越走好像越远。好像永远走不到头似的。

我好不容易走到家时,父母妹妹已经休息了。我气哼哼地就着凉开水吃了一个凉馒头加咸菜,边吃边想着那碗带肉的面条。然后后悔无限地睡去。

二哥等上中学后,我们经常跟着他们去前进中学打球。那里的水泥乒乓球台很多,也比我们学校的好。在那里基本没人挣,可以放开了打。没人挣,放开了打,反而觉得没有以前争来争去只能玩儿一小会儿的时候有趣了。加上水泥球台太费球,我们的经济条件也负担不起了。慢慢地我们离乒乓球越来越远,以后干脆不打了。

回北京以后,二哥还坚持按照在均县代表队学到方法苦练基本功,并让我和妹妹一起练习,每天800下推挡练习,800下正手抽球练习,800下反手抽球练习。每天必须完成规定的数量,否则不准睡觉。我不喜欢被人强迫做什么,所以不喜欢这样的练习,所以经常忘记练习。有时候晚上都睡觉了,二哥还是让我爬起来补练,完成规定的数量才能睡觉。如果二哥管得严,不允许我偷懒,也不管我喜欢不喜欢,逼着我练,我也许会练出来点儿成绩。但二哥看到我练习时无精打采,并且毫无积极性,知道我不喜欢,没过多久也就不再逼着我练习基本功。

妹妹一直坚持练习基本功,而且练得很认真。很快我就不是她的对手了。再后来妹妹被老师推荐去东城区体校练习打乒乓球,练得还相当不错。教练认为妹妹素质好,好好练下去一定会有前途的。但父母认为打乒乓球搞体育的风险太大,不如读书稳当有前途,于是就像当年阻止国丰和滨滨去湖北省跳水集训队一样,拿出几十年做政治思想工作的看家本领细声细气地说服了妹妹。从此妹妹放弃了乒乓球,一头扎进了数学的海洋再也没有出来。

二哥一直打乒乓球,而且打得不错。当然是在业余选手的圈子里。在中学,在部队,在大学,在工作单位,出国留学,一直到今天,乒乓球一直跟着他。

不知道均县也就是今天丹江口市的乒乓球运动进行得如何?也不知丹江口市的乒乓球代表队战绩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