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九、 割草

 

黄晓捷

 

学校猪圈的围墙和屋顶架子都做好了。

但是学校没有盖猪圈屋顶的茅草。

学校决定让五年级的同学上山割草。

去山里割草,运输是个大问题。因为没有运输工具,靠人把草从山里背出来,不仅辛苦,而且不知要走多少趟才能满足需要。所以不大现实。很多同学家里有排子车,但是大家都不愿借给学校用。一是家里大人干活要用,二是万一弄坏了谁赔呢?那个时代,不要说几块钱几毛钱,就是几分钱都是大数。班主任老师毫不客气地命令我回家找我爸爸帮忙。其实就是找分校帮忙。他们认为分校钞票大大滴。我回去问了父亲。父亲说可以借用排子车。我向老师做了汇报。老师却说她想借卡车一用。校长说算了吧,排子车已经很不错了。不要一次把人情用光。这句话当时我似懂非懂。不过我确实觉得借分校的卡车挺让我为难的。幸好校长解了围。

一个周日,一大早,我去丹江分校厨房向管事的大师傅借了排子车,带着镰刀、绳索,与元元和黄钺一起把车拉到学校,然后跟着老师与同学们一起进山割草。

 

割草我并不陌生。到了丹江分校以后没多久,我就经常和元元、小川、小不点儿带着妹妹和小川的妹妹南南拿着镰刀绳子上山割草。割草是为了生炉子用。先是在丹江分校周边的山上割。等地形熟悉了,路也熟悉了以后,就越割越远。

最远的一次,我们带着干粮和水顺着分校东边南侧的岔路口往山里走,为了寻找茂盛的茅草,我们翻过一个个光秃秃的山脊,穿过一个个茅草稀疏的山谷,往山里走了很久。最后终于在一个陌生的山梁上。在那里,我们看到了漫山遍野的茂密山草。山草又高又壮,金黄灿烂。我们欢呼一声,冲下山沟,挥刀就割。

没想到高兴得过了头,不知是技术不过硬,还是激动的手发抖,总之割着割着,一不留神,一镰刀砍在自己左手的无名指上。镰刀砍在手指头的一瞬间,剧痛的感觉闪电般袭遍全身。我惨叫一声,抬起左手,只见伤口处两列白肉翻起,骨头清晰可见。鲜血从翻起的白肉里慢慢渗出,越涌越多。锥扎般的疼痛袭遍全身,刺激得我呲牙咧嘴。七岁的妹妹和南南两个小女孩看到我鲜血淋淋的伤口吓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我把手指放到嘴里,使劲儿允吸着不断冒出的鲜血。据说这样可以很快把血止住,而且血也不会被浪费掉。

可是血好像越流越多,止也止不住。我蹲在地上脸青脸白的时候,两个小女孩儿用她们干净的小手绢手忙脚乱哆哆嗦嗦地把我的手指头包起来。可是鲜血很快就把小手绢给染红了。血很快渗出手绢继续往地上滴答着。两块小手绢紧紧地捆在了我的手指头上。过了好一会儿,血才慢慢地止住了。血止住了,可伤口开始一跳一跳钻心得疼。

望着满山遍野金黄粗壮的山草,我心有不甘。尽管伤口一跳一跳疼得厉害,但我还是忍着疼,继续挥刀割草。

正当我们一边割草一边忘情地玩耍的时候,突然平地一声巨吼,干什么的?接着就是一句,抓贼!我们被抓贼的巨吼声惊起,站起身来四处查看。可是我们的身体比茅草高不了许多,看不清楚周围的情况。正当我们有些迷惑,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的时候。两个彪形大汉突然出现在我们的面前。

当我们惊奇地看着那两个突然现身的壮汉的时候,更加惊奇的事情发生了。那两个凶神恶煞一般的彪形大汉看到我们时。却好像比我们看到他们更加惊奇。他们脚穿解放鞋,腰扎武装带,一个人手握钢枪,另一个人手拿一根烧火棍,张着大嘴,瞪着眼睛,围着我们转来转去,上上下下反复打量着我们。

我们手握飞快的镰刀,站在那里紧张地看着他们。刚才喊抓贼的应该就是这两个人了。说我们是贼。我们看他们才像贼。我还壮着胆子对大家说别怕,我们就是割草的。他们才是贼。那两个人听我一说话,立刻走到我的身边,上上下下大量着我。我被看得心里发毛,可还假装镇静,盯着那两个人看。

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他们当中一个像是领头的说起话来。他问我们,你们是哪里来的?语气和缓温柔,完全不像刚才大喊抓贼的刚猛凶狠。

听到那么温柔和气的问话,我立刻放下心来,挺起胸脯自豪地回答说,北京的。嘴上豪迈地说着,可我手里的镰刀却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还正巧掉在一块石头上。我低头看了一眼掉在地上的镰刀,心里骂自己真他妈没出息。我顺势抬起左手,嘴里发出一个长长的表示疼的“嘶”声。

我们已有很多次应付这种情况的经验了。在当地,只要对方问我们是哪里来的,“北京的”三个字一出口,立刻就会化险为夷,并博得对方的尊重和喜爱。百试不爽。

果不其然,“北京的”三个字一出口,那两个大汉警惕惊奇的脸色立刻缓和下来。但马上又是不信。他们怀疑地问,你们真是北京来的吗?不可能!北京的娃子会割草?

我们马上说我们就是北京来的。特别是妹妹和南南两个小女孩儿的声音特别悦耳动听,怕是牛魔王听见了,心也会立刻化掉的吧。

那两个人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妹妹和南南,又看了看元元、小川和小不点儿后,忽然问到,你们是北京劳改队的吧?

我们立刻理直气壮地顶了回去,你才是劳改队的。然后自豪地亮出了真实身份,我们是北京文化部丹江老弱病残留守处的。那种自豪劲儿仿佛是说我们文化部丹江老弱病残留守处是中南海的派出单位一般。

那两个大汉像是看到世界上最不可思议的事,惊奇地看着我们。好一会儿才说,你们北京的公子小姐大少爷还会割草吗?不可能。然后就是满脸灿烂的笑容。其中一个看到我包着手绢的手,走过来问我,你的手受伤了?不会使镰刀吧?疼不疼?一面问一面蹲下解开手绢看我的伤口,他还用手指头轻轻捏了捏又弯了弯我受伤的手指头后说,没事。筋没断,骨头也没断。回家抹点儿药就行了。然后用手绢细心地把我受伤的手指头重新包好。

另一个年轻些的看了看我们割的草说,这里正在封山,不让割草。谁割草就抓谁。以后别来了。幸好撞到了我们,要是遇上别人早就把你们捆起来送到监狱去了。一边说着一边拿着我掉在地上的镰刀割起草来。他割的飞快,一会就割了一堆,然后熟练地分开,用绳子捆好。他们把捆好的草夸在我们的肩上,说路远,草背多了容易累,走不了长路。然后挥挥手放我们下山。

我们背着草,沿着山脊往回走。走了很远回头看的时候,那两个大汉还站在原地目送着我们。我们向他们挥手,他们也向我们挥手。

那次奇遇,当地纯朴的山民对北京人的尊重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每当我看到左手无名指上的刀疤时,都会想起这段美好的回忆。

 

五年级同学集体上山割草那天,我们穿过前进中学的院子,顺着学校北面的一条大路一直往东走。走了很远,然后进了山。进山后,沿着盘山公路往山上走。我们沿着一条很长的上陡坡路曲里拐弯儿地在山里走了很久。中午时分,才来到一个很开阔的山场上。站在山梁上抬眼望去,前后左右的山坡山山沟里都是一望无际金黄粗壮的山草。

茂盛的山草让我们兴奋。大家喝口水,吃点儿干粮,稍事休息后,立刻散开,挥镰割草。

割草的时候,我忽然想起在北京时听少儿广播时的一个故事。说一位中学生和他同学们学农上山割草。割草的时候,总觉得自己身边的山草稀稀落落,觉得同学身边和远处的山草茂盛。于是放下身边的草不割,而是向远处看似茂盛的山草走去。可是走到跟前一看,依然稀稀落落,并不是远处看见的那样茂盛。于是又走向远处看似茂盛的山草。走到跟前一看,结果依然。这样整整一上午的时间过去了,他走了很远的路,却没有割到多少草。而没有走远的同学们却是满满的大丰收。故事的结尾忘了,大概是说不要好高骛远吧。

我心里想,不能学那个中学生,先把眼前的草割干净再说。

草很茂盛,我的镰刀飞快,很快就完成了老师布置的任务,一人两捆草。我觉得我应该带头,我的两捆草又粗又瓷实。

大家将割好的草搬到一起,堆得像小山一样。每捆草都是结结实实的。老师让大家休息喝水,然后开始装车。排子车上的山草朵成小山一般。身强力壮的四年级班主任老师用绳子把草捆紧。我们打下手帮忙。

装好车,老师再次让大家休息,告诉大家一上路就不能休息了,因为一路都是下山路,坡陡路弯,车子不好停下来的。

大家坐在山坡上,吃干粮,喝水,聊天,休息,看风景。正在这时,远处传来马达轰鸣声。轰鸣声越来越近,不久,一辆又一辆拉着重炮的载重军车驶出前方的山口,沿着盘山公路缓缓驶来,在我们前面不远处的山梁上拐了一个急弯儿,沿着山梁向远方开去。沉重的炮车后边留下滚滚的尘烟。

大家都停下吃饭,听着震耳欲聋的轰鸣的马达声,感受着脚底下大地的颤抖,眺望着沉重的炮车一一从我们面前的公路上经过,然后消失在远方的山梁下。当最后一辆军车在我们的视野里消失的时候,大家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大家一时间都没有说话,仿佛被重炮的威严和它后面所隐藏的巨大威力所震撼。好一会儿一位同学说这么大的炮,一发炮弹还不炸掉一个山头?要是掉到这里,我们还不全部完蛋。大家都点点头,仿佛同意了他的说话。

看着慢慢消散的尘土泥烟,我心里想这要是24军的重炮部队就好了。我们可是一拨的。长大我也要去当兵。我觉得当兵是男人最荣耀的事情了。

水足饭饱,又见识了那么一个庞大雄浑的重炮部队,大家收拾起豪迈的情怀,背起自己的书包,在装满山草的排子车周围站好。班里那位经常帮助家里拉石头的高大同学负责驾辕。老师一声号令,那位同学双手把车把往上一抬,可是一下子没有抬起来。他吸一口长气,双腿一使劲儿,一下子把车把抬了起来,然后费力迈出了第一步。我们有的在前面帮助拉,有的在左右后边帮助推,装满山草的排子车起行了。

可是走了没几步,那位同学费力地大喊着让我们帮助抬车把。我们几个男生过去帮忙。一上手,才知道那位同学为什么那么费力了,因为车把沉重得很。没走几步大家就累的气喘吁吁。那位同学示意大家停下来,然后把车上的茅草重新调整了一下后,又架起车辕往前走去。这次也是没走几步,他又放下车把,生气地说再也不拉了。

大家莫名其妙,不知他为什么那么生气。老师怎么劝也不行。

实在没办法了,于是我出头向老师说我来拉吧。谁叫是我借的车呢。谁叫我是班长呢。

我一上手,立刻就知道那位同学为什么不拉了。因为车把沉重得几乎抬不起来,更不用说拉着往前走了。因为车前半部分的草太多,车把太沉了。所有的重量几乎全部压到了我的双手和肩上,。同学们前拉后推,越使劲儿我手里的车把越沉重,沉重得几乎抬不起来。没走几步我就差点儿吐了血。

我马上喊停,然后放下车把,坚决地让同学们解开绳索,重新装车。我让大家把堆在排子车前面的草尽量挪到后边,反复抬起车把调整排子车前后的重量,寻找平衡点。经过反复调整测试,终于找好平衡点,能够轻松地抬起放下车把后,重新捆好绳索。

我让几位同学把绳索捆在排子车两边前后的护栏上,告诉他们上坡的时候,前面的人使劲儿。下坡的时候后边的人使劲儿。看到都准备好,我一声吆喝,然后驾起车辕,沿着山脊向山下走去。

平衡调整好的排子车,走起来再也不那么费劲儿了。我驾着车辕,老师同学们前后护卫着装满山草的排子车一路下山。当我们来到一个又长又陡的下坡时,我学着车夫们拉石头车的样子,让车尾巴拖着地,车辕高高翘起,我只是扶着车把,老师同学们前后左右护驾,一路声势浩大地下山。

山路又陡又长,还有好几个急拐弯儿。我飞快地迈着双腿,双手紧紧握着车把,全身体的力量几乎都集中在两条胳膊上。排子车沿着下山路飞快地前行,而我为了减缓排子车下行的速度,全身的力量都用在了倒推排子车上。每次急转弯儿的时候,我都会按照车行下坡的力量先往左或者先往右一顺,再顺势向相反的方向一拐,顺顺利利的拐过急弯儿,向山下快速走去。虽然下山的路很长,坡很陡,还有好几个急转弯儿,但我们大家团结协作,一起努力,有惊无险顺顺利利下了山。当我们飞快地从最后一段山坡冲到平地上,车子缓缓地平稳后,悬在嗓子眼的心才沉下去,紧张的气氛才松弛下来。

回学校的路上,老师和同学们对我能够把排子车拉的那么轻松自如,那么顺畅地下了那个山路,都感到十分惊奇。他们根本不相信那是我第一次拉排子车,而且那么气定神闲稳稳当当地拉着那么重的一车草走完了那么长那么险那么难走的一段山路。

惊奇之后,大家一起七嘴八舌地数落起那位经常帮家里拉车送石头的同学,搞得那位同学很是不好意思。他抢过我手里的车辕,一声不吭埋头拉车一直拉到学校。从此以后,那位同学成了我的好朋友,同学们也对我佩服有加,大家之间城里乡下北京地方的无形隔阂也几乎消失了。

走在平缓的公路上,老师和同学们有说有笑,高兴时还一起唱歌。劳动后的喜悦让大家无比陶醉。

我们那满满一车茅草,完全满足了学校新盖猪圈的需要。

后来,每当我走过学校的猪圈,看到地基上的石头和屋顶的茅草时,我都会感到由衷地自豪。因为这都是我和同学们冒着风险弄回来的。

我没有参加养猪,也不知道后来猪养得怎么样。

那个时代人都吃不饱。不知我们学校养的猪能不能吃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