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八、 盖猪圈

黄晓捷

“农业学大寨”是那个时代一句响亮的口号。既然要学，就不能做口头革命派，就要动起手来有所行动，最好是做出一个能让大家看得见到摸得着的具体的东西，否则就是阴奉阳违，假学习，真抵制。这顶握在心机险恶之人手中的大帽子可真不是闹着玩儿的。

跃进门小学学习大寨的具体行动就是学校决定盖一个猪圈，养猪。猪圈就盖在学校操场北边靠河边的地方。根据学校老师的设计，猪圈地基用石头垒，然后学习二汽干打垒建工厂的经验，在石头地基上用干打垒的方式建猪圈的围墙。

二汽就是第二汽车制造厂，又叫东风汽车厂，是上世纪60年代三线建设的产物。当时不知是谁的注意，用干打垒的方法建设厂房。这被看做是革命性的发明创造，被报纸广播广为宣传。但是建成后没多久墙体开裂，工厂无法进入正式生产。据说，周恩来总理到厂里视察，二汽的负责人请总理再批多少多少资金，保证把工厂建好。总理说有那么多钱可以再盖个新的了。不知出干打垒这种馊主意的人是无知，还是帝修反潜伏在国内的特工，或是为了邀功请赏飞黄腾达，总之祸害起社会主义建设来不动声色。

学校决定盖猪圈的时候，我已经是五年级的学生了。并且已经被指定选举为跃进门小学红小兵团司令副团座。这是我此生中当的最大的官儿。所以念念不忘缅怀不已。

从我们这一届开始，小学改为五年制。这是响应毛主席“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的伟大号召而进行的学制改革。我们五年级的同学提前一年成为学校的老大和霸王。

五年级和四年级的同学，特别是男生是盖猪圈的主力。而我则是主力中的主力。因为在这个学校里我算是学习好的学生之一，而且又是司令副团座，所以要带头吃苦耐劳，要能者多劳。不上课，盖猪圈，虽然很累很苦，但是我还是很开心，因为我觉得自己很有些用了。老师把你培养成领导，把你当成了主力中的主力，天天夸你，能不开心吗？当然还有教学学习进度很慢，我在课堂上总是闲着无事。因为老师要照顾大多数同学。而班里的很多同学都是附近村里的孩子，有的女生已经18岁了，还在我们班里学习。他们回家还要做农活，捡柴火，割猪草，照顾弟弟妹妹，没有那么时间学习。当然也有笨的，也有不爱学习的。

学校准备盖的猪圈的地基是用石头垒的，而学校没钱去买石头。因此因陋就简就地取材，发动全校同学在学校周围的山边检石头。

学校周围有很多住家，像样的石头，早就被捡走了。所以没有多少合格的石头。加上人多石头少，随便捡捡就没有了。捡来的那点石头根本不够用。于是校领导、班主任和各课老师大会小会课上课下发动学生群策群力想办法。

听了领导和老师们的动员，我觉得这根本就不是问题。

动员大会后，我以班长兼红小兵团司令副团座的名义呼哨一声带着五年级的十几名男生上了学校后山。

我爬过那座山，我知道半山腰上石头多得很，也大得很，那些石头的大小正好做猪圈的地基。

我带着同学们爬上半山腰，来到那突起的巨大岩石下，指着满山的石头对大家说，这不都是盖猪圈用的石头吗？推下去。

当然我们也没有忘记向山下准备搬石头和看热闹的男女大小同学高声喊着离远点儿。离远点儿。不要越过小水渠。不要越过到小水渠。我们学校的南侧沿着山边有一条石头砌的泄水渠。泄水渠的南面是一片树林，树林的南面是我们学校的自留地，已经种上了麦子。绿油油娇嫩的麦苗已经出土。麦子地的南边是一个宽阔的缓坡，缓坡上都是松软的泥土。我觉得滚下山的石头会在松软的泥土上停下来。所以才敢带同学上山滚石头。

我们站在半山腰上，看着满眼的大小石头块，兴奋无比。小一点的石头一个人就能掀起来滚下山去。大些的石头两个人合力掀起来轻轻一推也就下了山。一块块山石在我们兴奋的喊叫声中，带着一溜烟尘惊天动地地滚下山坡，一路势不可挡。遇到有石头挡着的地方，滚下山的石头还会跳起来，划出一个优美的弧形线条，然后更加凶猛地飞下山去。无论是滚下山的石头还是飞下山的石头，无论速度多块，势头多猛，当它们最后重重地砸在山脚下那宽阔松软的土坡上的时候，都先是深深一陷，势头锋锐被狠狠地一挫，强大无伦的下冲力量被松软的泥土吸收之后，再摇摇晃晃地往前滚几下，便有气无力地停在松软的泥土里。有些气势如虹的石头会滚得远一些，有的甚至滚到了我们的麦子地里。

滚滚飞奔下山的石头所发出的惊天动地的巨响，刺激得我们越干越兴奋，越干越有劲儿，一切的一切都忘到了九霄云外。

正当我们山上的同学忘乎所以兴高采烈地往山下推着石头的时候，渠道边上的几位女同学看到滚下山的石头砸进了麦子地，把刚出土的小苗砸得稀巴烂，心痛万分。她们大叫着“我的麦子、我的麦子”，然后不顾一切地冲向了麦子地。

在一片惊叫声中，我们仿佛被突然惊醒，吓得赶紧住手，相互喊着，快停下。快停下。

可是已经滚在坡上的石头是停不下来的，它们依然势沉力大争先恐后地向山下呼啸而去。当一块石头重重地砸在松软泥土上放出的沉闷的声音都是让我们心头一沉，当石头停下来的时候，我们的心里就是一阵轻松。当某块石头势头不减冲向麦子地的时候，我们的心都吊到了嗓子眼儿，当石头在麦子地里在同学的身边有气无力停下来的时候，我们的心又忽地一下沉下去。

我们山上的同学几乎都是声嘶力竭地向着冲进麦子地的女同学大喊，快离开！快离开！

可是那几位女同学根本不听我们的喊叫，不顾一切地冲到被石头砸到的地方，奋力翻开石头，看着被砸得稀烂的麦苗，抬头冲着我们大骂，你们混蛋。你们混蛋。赔我的麦子。赔我的麦子。

我们看着滚滚下山的石头和冲进麦子地的女同学，惊得目瞪口呆。

老师们发现了我们的鲁莽行为。

惊恐万状的老师们炸了营一样冲出办公室，冲到泄水渠边，一边高声喊着让已经冲进麦子地里的同学们赶紧回去，一边声嘶力竭地向我们大喊，快停下！快停下！危险！危险！

愤怒至极的关校长直接冲到山坡下麦子地里的女同学身边，冲着山上的我们惊天动地地大吼一声，给我下来！一边拉起身边的女同学就走。

关校长这一吼把我们全都给镇住了。

这时候，我才彻底地忽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滚下山的石头虽然绝大多数滚到了泥土松软的斜坡上。但还是有几块滚进了麦子地和小树林。万一再大些的石头滚过了小树林，滚过了泄水渠，砸伤了人，砸坏了的房子，那个祸可就闯大了。一想到这里，我浑身的热汗一下变成了冷汗。心里知道这下又惹了祸了。

幸好上山之前，我让几位同学在周边放哨，不准任何人越过泄水渠。其他同学都到操场上等着检石头。除了那几位大喊“我的麦子、我的麦子”的女同学看到我们辛辛苦苦种的麦子青苗被滚下上的石头砸了个稀巴烂心疼万分，不顾一切地闯上山来之外，其他的同学还真没越过我布置下的警戒线。

在校长、班主任和各位老师的惊呼声和严厉的目光下，我们十几个上山滚石头的男同学心中忐忑战战兢兢地下了山。

校长让我们在教研室门前排成一列，一顿臭骂之后，问谁是主谋？所有同学的目光刷地一下都看向了我。我低着头胆颤心惊地正准备举手承认是我主谋的时候，一位平常比较淘气而又缺心眼儿的男生突然举手说是他第一个上山的。还没等这位同学继续说下去，校长的愤怒冰雹般地砸向了他。骂得那位同学张口结舌再也不能分辨。我惊奇地看着那位挨骂的男生。心想这小子从来都是诿过他人的，今天真是苍天保佑老天有眼啊。我想这位男生想说的是他是第一个上山的，但不是他的主意，他只是跟着起哄的。但没等他说完，校长就把所有的愤怒都砸向了他。这使我当众逃过了一劫。同学们心里明镜一般。不过那小子平时太过让人不喜欢，所以这时没有一位男生出头说话。都低着头，两眼看着脚尖儿，心里解气。

我当然知道校长是有意在同学们面前放过了我。毕竟我是学校的标杆，是干部，该保护的时候还是要保护的。当同学散去而我被叫到校长办公室里单独面对校长的时候可就没那么便宜了。校长声色俱厉地训斥我，仿佛雷神暴怒，天塌一般。

这时我唯一向天祈祷的不是校长快停下，别再骂我，而是祈求天上一切神仙保佑我不让校长老师把我父母叫来。要是父亲知道我干了这么件危险万分的事儿，三年之内没有好日子过，虽不至于天天写检查，隔三差五拿出这件事来数落我，那也不是好受的。我暗暗向天发誓只要您老人家不让校长叫我父母到学校来，我一万年给你当孙子。老天终于有眼，校长骂到最后也没提让我父母到学校来的事。大概是看到我浑身筛糠脚底下还有一滩水的缘故吧。

我向毛主席保证，那天我没有尿裤子。校长让我进校长办公室的时候，是校长先进办公室的。他又惊又气又骂了我们半天，口渴了，喝了半缸子水，剩下的半缸子水顺势倒在地上。而我有意无意之间站到了那滩水上。我真得没有那么聪明复杂有心机。站到那滩水上，纯属偶然巧合而已。

校长训完我之后，不仅要我当众做深刻的口头检讨，而且还要我写出深刻的书面检查，保证今后不在发生类似危险万分的事件。不写完不准回家。

我浑身冷汗裤裆发凉，出了校长办公室，先去厕所放水。然后规规矩矩地回到教室，爬在课桌上写检讨。同学们围着看。有人笑嘻嘻地问校长没有把你骂死吧。我说这不是活着出来了吗？还有人笑眯眯地问你没有被吓死啊。我说再骂下去，也就差不多了。男生都挺开心的，有的还幸灾乐祸。女生看不下去了，说你们太坏，班长为你们背黑锅，挨了骂，你们还嘻嘻哈哈，太也不是东西。那些见多识广的农村男生立即起哄说，哟！还有人心痛喽。大家哈哈大笑。

可我对大家的起哄和关心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我坐在课桌前，按照校长的要求认真写书面检讨。

那时我最担心后怕的是两条，一个后怕是万一砸死砸伤了人或是砸坏了农家的房子，那祸闯得可就大了。二是怕校长老师将此事告诉父母。老师校长那关好过，父母那关可真不知如何熬过了。在以后的岁月里，每每想到这件事，我都深深地后怕，万一砸伤了人，万一砸死了人，那可如何是好呢？

因为真心地后怕，所以检讨写得特别认真特别深刻。

班主任胡老师先看了，说写得好。写得好。

教数学和体育的江老师看了，也说写得好，写得好。语文学得不错。

校长和副校长看过后说，思想端正，态度认真，认识深刻，文笔流畅，是篇好作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滚山石的风波就这样过去了。

我们滚下山的石头，全部用到了学校猪圈的地基上

男老师们把石头地基做得特别好。也不知从哪里搞到了水泥，都用在了石头地基上。还说这么好的石头不用水泥砌真是糟蹋了。还说班长司令副团座为学校猪圈建设的伟大事业立下第一功，要特令嘉奖云云。

猪圈的地基做好后，我们开始盖猪圈的围墙。

学校没有砖。因为砖也要花钱买。而学校没有钱买盖猪圈围墙用的砖头。

猪圈围墙是用干打垒的方式建造的。

干打垒就是在地基两边用两快木板围起来，把干土放到两块木板中间，然后用木槌或木夯砸结实。然后再放上土，再砸，直到成为一堵墙为止。

开始的时候，干打垒的工作都在下午课后进行。大多数男生和全体女同学从山上挖土抬土送土。几位高大力猛的男同学轮流上阵用大木锤将木板夹子里松软的泥土砸结实。

可是这样做进度太慢。为了加快进度，五年级、四年级的男生分别停课出来干活。没过两天，老师干脆让我停课，天天都在工地上轮着大木锤干打垒。老师让我停课上工地，一个是因为我学习还跟得上，干活基本不会耽误学习。二是我干活的时候认真不惜力。力气比我大的同学有的是，特别是农村的同学。可是他们放学回家还要干农活，有的还要跟着父亲从山里往水坝工地运石头。那都是很辛苦的工作，同学们希望把力气留着放学后给家里干活，所以干打垒盖猪圈围墙的的时候往往不十分卖力地工作。另外还有就是饿。那个年代能有几家吃得饱三顿饭啊。老师们也心疼那些同学，所以尽量照顾他们。而我不在照顾的行列。他们知道大家虽然没有什么肉吃，但饭我们还是能吃饱的。能吃饱饭就已经是半仙的事啦。当然文化部分校里有很多人家过着全仙的日子，比如每月拿好几百特殊津贴的专家们。分校本来就是为了保护他们才设立的。

老师们这样做我也没什么意见，我觉得挺好。那时候不懂什么吃亏是福一类高深的人生大道理，只要能够获得老师的信任和认可就是最大的快乐和幸福。而不怕苦不怕累的教育也是深入骨髓。

元元、小川和小不点儿都是干打垒干活的主力。

其实从山坡上挖土，把土装在筐里运到山下操场上的猪圈工地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更何况大多是女同学和小同学们。看到妹妹与南南两个小姑娘抬着一小筐土踉踉跄跄地走过来，我总是过去帮她们一把。因为这，很多人说我偏心，说我就知道帮助自己的妹妹和妹妹的朋友。被大家提醒后，不打垒的时候，我就去帮着抬土，谁叫我是红小兵团司令副团座的呢。抬土的工作虽然辛苦，好在人多力量大，两人一小筐，一二三四五年级上百口子，一下午也能抬一大堆土到工地。人工干打垒的进度也不是那么快，干一会儿就累了。所以一大堆土能用很长时间。

猪圈的围墙在干打垒中一寸寸加高。

白天，以我们学生为主。下午我们干完活放学回家后，白天上课的老师们还要加班加点继续工作。老师们要备课，要判作业，要管理学生，再加班加点干打垒盖猪圈，也是非常辛苦的。

在老师和同学们的努力下，干打垒的猪圈围墙终于完工了。看着猪圈高高的围墙，我们很是自豪和骄傲。因为这是我们参与建造的。我们的汗水留在了围墙上的泥土里。而猪圈地基的石头，那也不用多说了。

围墙造好了，学校请了专门的工匠制作屋顶。

屋顶很快也做好了。

但屋顶用的茅草还没有。

于是学校决定五年级的同学上山割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