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七、 学车

 

黄晓捷

 

1966年,文革刚开始时,我7岁。

那时,北京城里风头最盛的就是红卫兵。

那些高中生初中生穿着将校呢黄军装,臂带写着红卫兵的红底黄字的袖标,自称老兵儿、骑着座子拔得高高的锰钢二八车,后座上的人高举着巨大的红旗,成群结队,在大街小巷中呼啸而来,飞驰而去,牛逼得很。

那两年,每当我在街头巷尾看到这些呼啸而来飞驰而去的“八一八”的创始者和追随者们时羡慕无比,幻想着长大了也要这样身穿黄军装,臂带比大半个袖子还要大的血红大袖标,上书三个烫金大字“红卫兵”,骑着二八锰钢车,脚尖儿点着自行车脚蹬子,后座插着上书“百万雄师造反兵团”的丈八尺高的大红旗,与红卫兵的同学们成群结队在北京里呼啸飞驰。

可是还没等我长大,就听说“东纠”“西纠”“联动”老兵组织成了反革命组织,被取缔,“百万雄师”也被严厉查处。

没过多久,闹造反的“老三届”全体支援边疆,去了兵团以及东北内蒙山西山西云南等等广阔天地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到那里大有作为去了。

在没过几天,我们也跟着父母备战备荒下放锻炼去了干校。

所以,刚到丹江分校的时候,我还不会骑自行车。

丹江小友中,只有元元和小不点儿会骑车。也不知他们是什么时候、怎么就学会骑车的。也不知他们是在北京学会的,还是在丹江分校学会的。

当时,在我们不会骑车的小友眼里,会骑车那可真是一门高级技能。如果你会骑车,大个儿们就会高看你一眼,带你当跟屁虫玩儿。你就可以跟着大个儿们一起骑车去城里转悠。对我们来讲能跟大个儿当跟屁虫骑车去城里溜达那可是无上荣光的事儿。

自然,骑车去城里比走着去轻松多了。

我十分羡慕元元、小不点儿会骑车,当然更羡慕元元会拉小提琴。

在北京的时候,还没有来得及想这个问题。在金口和咸宁的时候也没想过这个问题。那时会不会自行车,对日常生活没有什么影响。

到丹江分校后,也是过十一岁的人啦,算是长大了。生活也稳定了,去县城又比较远,所有开始考虑学车的事儿。

虽然想学自行车,但总是没有勇气和机会,也没有谁想教我。父母天天忙得脚底板朝天,除了问问学习之外,孩子学自行车这等小事根本就不在日常议事日程之内。哥哥嫌我笨,外加狐朋狗友太多,自然也没功夫搭理我的事儿。

我想学自行车,也一直没有对父母哥哥说。之所以没有下定决心,主要是因为怕学车时摔着。一个大马趴摔在地上,即疼又丢人又丢份。因为我看见过学车摔得一塌糊涂的人。瘸着腿,揉着腰,哎呦哎呦地叫,腿上还青一块紫一块,裤子都破了,浑身是土,坐在地上伤心地哭。我怕我也那样。当然我更怕疼,或是摔断胳膊腿儿什么的。所以学车这事儿也就是想想,没有太当回事儿。

母亲到丹江分校后,虽然是一个已经被组织辞退跟组织没什么关系的家属了,却没有把自己当外人,不顾大病初愈,天天比组织里的干部党员还积极、还努力地工作。

我知道母亲的心思,希望通过自己的勤奋努力感动组织,再次回到革命队伍中去。可是那时全国大乱,组织里面的同志们还在拼命地向组织证明自己是最最最最最忠诚的革命者,哪里有功夫顾及到一个家属万分希望回到革命队伍中去的想法。

组织暂时顾及不到没有关系,首先是自己必须有鲜明的革命态度和勤奋努力的革命表现。所以母亲不顾还没有好彻底的身体刚刚就投入到火热的革命工作中去了。

到丹江分校不久,母亲被任命为家属排的负责人。带着家属们劳动学习。家属的老公都因为是老弱病残才到丹江分校的。可家属本人不是老弱病残,大家都是年富力强的年龄,所以是分校干活的主力。

母亲是个十分认真负责的人,一投入工作就忘了自己。没日没夜得辛苦劳累,加上那些吃饱撑得无事生非和天天四处纷飞的闲言碎语,到丹江分校一年没到,就在沉重的劳动和巨大的精神压力下旧病复发,一下子躺倒了。

那天晚上,我正在家做作业的时候,分校最健壮的一位阿姨背着母亲到了我家,很多人都跟在后面。那位阿姨把母亲放在床上躺好,其他的阿姨们帮着盖被子,问我要茶杯,要暖水壶,问我药在哪里。好几位阿姨围在床前不停地小声叫着小罗小罗小罗。我站在床头前看着昏迷不醒的母亲,万分心痛。不过我已经经历了一次,这次倒是一点不慌了。我对大人们说你们别叫她了。她怕烦。再叫她会骂人的。跟着来的张大夫有些惊奇地看着我。我说在金口的时候犯过病,大家劝,结果把指导员王伯伯大骂一顿。张大夫马上说确实是这样,请大家让小罗同志安静休息,等好些再来看她吧。大人们听后不再说说话,默默站了一会儿,嘱咐我们好好照顾母亲,然后纷纷离开。

母亲这次病的更重,虚弱得完全不能起床,不能照顾自己,不能照顾家里,更不用说参加分校的劳动学习了。父亲工作很忙,身体也不好,没时间也没有精力照料母亲。二哥那时是均县乒乓球队的队员,经常外出训练比赛不在家,妹妹还小,只有七、八岁。于是父亲决定让我请假休学,在家里照顾母亲。

那段时间里,母亲卧床不起,每天吃完药就昏沉沉地睡觉。我负责一天三顿饭,负责给母亲买药,煎药,喂药,负责洗衣服,打扫卫生、喂鸡等一切家务事儿。

做完了家务事,和一切应该做的事儿,我还有很多空余时间不知如何打发。课本上那些知识对我来说已经不是什么压力,每天看看书上的例题就能完成作业。做完家务和作业,我便无事可做了。

闲得难受,就想着如何打发无聊的时间。忽然之间,一个想法划过脑际,既然没事儿干,那就学骑车吧。

练车还能不摔跤?摔就摔吧,还能摔死?还真能摔断胳膊腿儿吗?大家都没有摔死,偏我就摔死吗?不可能。没人教就没人教吧,自己练还不行吗?练不好还练不坏吗?于是横下一条心,利用空余时间练习骑车。

以前没有练车,还有一个原因,我认为自行车是家里的贵重物件,父母会很珍惜,不会让我们轻易动的。我也怕弄坏了车父母会生气责罚。现在想练车,也就管不了那么许多了。再说啦,练习本领,父母也会支持的吧。

说干就干,趁着父亲外出工作、母亲熟睡的时间,我推出家里的凤凰26线闸自行车在丹江分校凹凸不平的土路上练将起来。

先练习推车。等推得不打晃了,就开始战战兢兢地练习滑车。所谓滑车就是左脚踩在左车蹬子上,右脚一下一下地蹬地,向前滑行。我不是胆大的人,不是心灵手巧的人,也不是协调性很好的人。所以练习滑车的时候,真的不知摔了多少跤。幸好我小心谨慎,一有不对,立即停下,再紧跟着车跑几步,所以即没有摔死,也没有摔残。就是摔倒了,也没有想象得那么疼,那么惨。摔多了,胆子反而越来越大,精神也越放越开。我想起在金口镇飞驰的大小拖拉机上,我们都敢飞上飞下而毫发未损,这么个滑车还能算什么?于是胆子越来越大。

经过坚持不懈的反复练习,我终于熟练地掌握了滑车。很快我就可以在大礼堂门前的坡顶顺着公路往西一直滑行到605厂的大门口,往东一直滑过小桥。甚至敢顺着公路拐下北区的大斜坡一口气滑到小木桥边。那种速度和刺激让我十分兴奋。

之后我开始练习掏裆。

成人练习骑车时是不用练习掏裆的。个子高大的孩子也可以不用练习掏裆,胆子大的孩子当然也不用练习。但个子小、胆子也小的孩子一般都要从掏裆练起。所谓掏裆就是左脚踩在左车蹬子上,右脚一下一下地蹬地,待车滑行起来后,右脚从车大梁下穿过,蹬在右车蹬上,蹬车前进。这种骑车姿势十分难看,但技术难度很大,要求极高的协调和平衡水平,所以只有小孩子才能做到。

我花了很多时间练习这种掏裆骑车术。先是右脚不能从车大梁底下穿过去。等学会右脚穿过大梁后,右脚蹬在右车蹬上时又不敢蹬起来。开始是一点儿一点儿地蹬。经过反复练习,慢慢地能够半圈儿半圈儿地蹬了。可我学会半圈儿半圈儿地蹬车后,很长时间都没有学会整圈儿整圈儿地蹬车。

大家看着我练习时都替我鼓劲儿。忽然之间,我好像掌握了某种重心移动的技巧,一下子能够整圈儿整圈儿地掏裆蹬车了。我兴奋得很,在那条坡路上反复练习。直到父亲喊我回家做饭。那天我忘了做饭,父亲是从食堂买的饭。

当我熟练掌握掏裆骑车术后,却迟迟不敢练习右腿从后边蹁腿上车的动作。每当右腿要从车后边蹁腿上去的时候,一股恐惧之心便从心底油然生起,使我的腿怎么也过不了车座位。不管大家如何鼓励,我都无法克服这种来自心底的恐惧。

小川看我学会了掏裆,也开始练习骑车。他学的非常快。一天,元元、小不点儿和小川儿骑车来找我,然后小川儿得意地在我面前表演飞腿上车术。这让我目瞪口呆,刚刚练车没几天的小川儿居然学会飞腿上车了。一丝羞愧发自心底,我毫不犹豫地舍弃掏裆,练习飞腿上车之技。争强好胜之心将我心里障碍一扫而除,掏裆功底深厚的我几个回合就掌握了飞腿上车的技术。

一学会飞腿上车,我感到心情无比的舒畅和无比的自信。

在礼堂前的公路上,我反复练习着飞腿上车,飞腿下车,心情愉悦无比。

刚学会骑车的那些日子,特别爱骑车。

母亲病的那些日子,每天煎完药,做完家务,我就一个人练习骑车。先在院子里骑,沿着礼堂前的公路,飞快地骑下坡,然后再吃力地骑上坡。缓慢上坡的辛苦和飞驰下坡的愉悦让我感到无比快乐。父母看到我学会了骑车,也很高兴,根本就没有心疼过那辆凤凰牌的自行车。他们知道让家里老三出远门办事自己省一份心的日子已经为期不那么遥远了。
在没什么玩具的时代,自行车成了我的宝贝。一有时间就出去练车。练完车,我会学着大人们的样子把车擦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用家里的缝纫机小油壶往车轴里点油。还把缝纫机油倒在布上擦车,特别爱擦车铃铛。不锈钢的车铃盖雪亮雪亮。我觉得自行车已经是我的伙伴,甚至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了。一有时间,不是骑车,就是擦车。

元元和小不点儿是骑车的高手,他们早已学会骑车,不再感到骑车的新鲜和愉快。可是看到我和小川刚学会骑车的兴奋劲儿也受了感染,放学一回家,也推出自行车带着我们在院子里骑车玩儿。我们特别爱在礼堂前的坡顶上,顺着斜坡,把脚蹬子蹬得飞快,一阵风一般向坡下飞驰而去、那种速度感让我们感到无比得刺激和愉悦。

不过乐极生悲。有一次,我们顺着斜坡往东边小桥飞驰而去。领头的元元和小不点儿忽然车把往左轻轻一拐,下了一个更大的斜坡,直接冲进汽车棚,然后潇洒地一捏闸,车头顺势一弯,稳稳地停在车棚里。我和小川有样学样,也是车把往左一扭,直接拐下斜坡,往汽车棚飞驰而去。可是我们的车龄有限,车技有限,那种飞快的车速让我们一下子失去了对车的控制,在一片惊呼声中,我刹不住闸,车轮直接撞到了车棚的水泥柱子上,巨大的惯性让我的身体飞起,脑门离水泥柱子只差几厘米。而小川连车带人直接摔进了汽车棚里的大草垛里。小脸儿吓得煞白的元元和小不点儿赶紧下车来看我。看我没事,又去看小川。看到摔到草垛里的小川也没事,这才放了心。然后说他们已经会骑车了,才敢这么下坡,你们怎么就敢跟着下来呢?多悬啊。之后一起过来看我的前车轮子。还好,重重地撞在水泥柱子上车轮没有瘪,依然是圆的。

惊险过后,我们都没有了骑车的兴趣,躺在车棚里的大草垛上,说着刚才的事,各自心惊。心惊之后,我们说将来回北京了,就到长安街上骑车去,骑过金水桥,直接骑到故宫里去。

我们的车技越练越好。院子里骑得没劲儿了,就跑到大礼堂里骑车。礼堂的地面是水泥的,骑起来特别得平稳和舒服。我们一圈儿一圈儿地骑,快乐无限。在舞台底下骑得没劲儿了,又跑到舞台上去骑。舞台不大,很需要些水平。我们在舞台练习转圈儿,要慢慢地骑,一边骑,一边不停地捏闸,那种平衡感的练习让我们情趣盎然。

学会了骑车,母亲的病也开始好转,我又每天按时上学了。

学会骑车以后,我们四个人,就是我、元元、小不点儿和小川儿除了下雨天,几乎天天飞驰在丹江分校大礼堂前的公路和北区的土路上,我们还在每排房子前的小路上转来转去,一边骑车一边按铃儿,向各家各户炫耀我们的车技。

去城里闲逛,去江边游泳也不用腿儿着去了。

再去给母亲抓药,也不用腿儿着去了,车龄一按,小腿儿一蹁,转眼就到了药店。再一按铃儿,转眼就到家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