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 政治学习

 

黄晓捷

 

那个时代,政治学习特别多。

文革开始到我们去干校之前,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特别喜欢在夜里发表重要广播。有时候提前通知,有时候突然播放。

一有重要广播,大家都满怀无比崇敬的无产阶级感情认真聆听播音员激情万丈地朗诵最新指示,笔头快的还马上记录。之后,大家连夜赶回单位,写标语,写横幅,敲锣打鼓口号震天地上大街走小巷游行庆祝。游行完毕,孩子们回家,大人们连夜组织学习讨论。

那时候,党政军民学,工农商学兵都养成了政治学习的习惯。上班的时候,规定的时间,不工作,不劳动,大家坐在一起政治学习。政治学习的内容多种多样,读毛主席著作,读林副主席语录,读马恩列斯著作,读人民日报社论,读中央文件,读先进人物事迹等等。

读完了讨论。再结合自己,斗私批修,狠抓私自一闪念。

1971年的夏天,放假了,孩子们开始了快乐的假期。没有家庭作业,没有辅导班,没有各种各样的活动,就是放假,就是开心地玩儿,无目的地开心地玩儿。

但很快,校部决定不能让孩子们这么天天浪费光阴,每天游荡闲逛瞎晃乱玩儿,应该做些有益于身心健康、有益于革命事业的事情,应该过一个革命化的暑假。于是把孩子们组织起来,每周有几个半天进行政治学习。

管孩子们政治学习的是一位当时还没有结婚、名叫黄柏春的大龄女青年阿姨。大龄女青年黄柏春阿姨和蔼可亲,没有架子,脾气特别好。平常一见到孩子们都是有说有笑,逗乐打趣。分校就那么一二百口人,落难到了丹江口,虽然在北京不是一个单位。可时间长了,相互之间都很熟悉。孩子们与黄阿姨很熟悉,也没把黄阿姨当特别大的人,说说笑笑,亲密无间。

因为大龄女青年黄柏春阿姨没有结婚,岁数也不那么大,与孩子们很熟悉,说说笑笑亲密无间,于是校部决定由黄阿姨负责孩子们暑假政治学习的组织和管理工作。

那时男生女生是分开进行政治学习的。我不知道管女生政治学习是哪位阿姨或叔叔。

第一次政治学习的时候,大家拿着小板凳到四排小洋楼第一栋就是校部办公楼二层的某个房间找个地方坐好,然后开始聊天。不久,大龄女青年黄阿姨驾到,也加入到大家热烈的聊天中去。由于聊天过于投入,黄青年阿姨忘记了政治学习开始的时间。因为大家太熟悉了,所以忘记了今天干什么来了。聊着聊着,黄青年阿姨忽然想起今天的主题,于是黄阿姨让大家安静。安静。安静。大家请安静。大家请安静。黄阿姨花了很长时间叫大家安静。可是大家就是安静不下来。因为大家都不太自觉,都特别亲热,有说不完的话,聊不完的天。而且是越不让说话越多。

黄阿姨费了好大的劲儿才终于让大家安静了。

大家安静之后都看着黄阿姨。黄阿姨讲了校部的决定,为了过一个革命化的有意义的暑假,提高大家的政治思想、政治觉悟和政治素质,暑假期间每周三次,每次半天政治学习。今天学习的内容是.......,黄青年阿姨拿出准备好的材料,仔细看了看题目,然后开始一字一句地念。

黄阿姨认真地念,我们仔细地听。后来黄阿姨念累了,于是让我们大家一人一段轮着念,说是检验一下我们的语文水平。于是我们开始念。初三的先念,然后是初二的,初一的,六年级的,五年级的,最后轮到我们四年、三年级的念。这时大家的语文水平显现出来了。等我们吭哧吭哧念完之后,黄阿姨总结说,还是高年级同学念得好,低年级的同学们要继续努力。说得我们低年级的直翻白眼,心里很是不服气。念完材料之后,黄青年阿姨让我们结合实际谈体会,谈感受,谈感想。黄阿姨还拿出笔做记录。于是大家由高到低轮流着讲。讲感受真不是件轻松的事儿。大家绞尽脑汁想啊想啊想啊,根本就没听别人讲什么。被黄阿姨点到名的人,憋红了脸,上刑般地讲。当然还是初三讲得好,三年级讲得一塌糊涂。好歹大家都讲完了,时间也到了。黄阿姨简单地总结说大家讲得都不错,继续努力。今天的学习到此结束。孩子们如皇恩大赦般轰地一声瘫坐在小凳子上。

开始两次政治学习,一切都还顺利,轮流念完材料,轮流发言讲体会讲感想。大家好歹还能讲几句出来。可是几次之后,大家开始有些难受了。其实一开始就挺难受的。

因为几次之后,大家没话说了。最难受的是讨论的时候要结合自己的活思想谈读后感。这可难为死了大家。十几岁的孩子们那来哪么多活思想呢?哪里有那么多感想感受呢?所以说了两次之后就谈不出什么了。

但每次政治学习都要做学习发言记录,所以每一个人必须说点儿什么,必须与所读的内容有所联系。这太难了。一次两次还能凑合,三次五次就没的说了。不说,就没有学习发言记录。没有发言记录大概就等于政治学习没有效果。没有效果就说明不认真。不认真不行,必须认真。但大家确实没什么可说的,不说又不能散会,所以就那么耗着。大家都很难受,大龄女青年黄柏春阿姨也很难受。可是没有发言记录不行,所以黄阿姨就不断地要求大家说点儿什么。最后恨不得求着大家说点儿什么了。可是大家是在想不出该说些什么了。

不过黄阿姨也有办法收拾大家,不说不散会。

于是大家就说些车轱辘话,好歹让黄阿姨记录些什么。

几次之后,开始学习《实践论》和《矛盾论》了。

毛主席的《实践论》和《矛盾论》是两篇伟大的著作。可是对于我们这些小学生初中生来讲内容还有有些过于深奥了。文章又长,内容又太难,念起来磕磕巴巴,就更不用说理解和畅谈感想了。

念还好说。念不顺溜,磕磕巴巴总能念完。可是说体会感受感想还结合自己的实际,这可实在难为我们这些毛孩子了。于是大家又开始耗着。黄阿姨请大家无论如何讲点儿什么,可大家连句子都念不顺溜,就不用说理解其中的意思和内涵了,所以哪里来的感受体会呢?于是大家谁都不看美丽漂亮的大龄青年黄阿姨,都低着头看着地。我也低着头看着地胡思乱想。沉闷的空气压的我有些喘过气来。我无意中抬头看了一眼大家,还没再低下头去的时候,目光与黄阿姨的目光相遇。我本该立即低头避开黄阿姨的目光,但我犹豫了一下,因为我觉得这避开黄阿姨的眼光有些不礼貌。这下可惨了,黄阿姨正找不到下手的,于是紧紧盯着我。

我被黄阿姨看的浑身不自在,心里有些发毛。黄阿姨看出了我心中的不安,微微一笑说,晓捷说说吧。听说你们家以前经常召开家庭政治学习会的,你就发表发表感想吧。在大龄美丽女青年黄阿姨的咄咄逼人的眼神下,我躲不过去了,觉得也应该讲些什么。于是一咬牙一闭眼拼着小命儿绞尽脑汁不知所云地讲了点儿什么。讲完之后,我觉得口干舌燥,浑身大汗。

但我磕磕巴巴语无伦次地讲完之后,居然获得了黄青年阿姨的表扬,晓捷说得不错,就这么讲。然后黄阿姨开始动员大家说像晓捷这么讲就行。可大家还是不愿意讲。于是黄阿姨就点着名字一个一个让大家讲,大家被逼无奈,于是都咬牙闭眼仿佛十米跳台跳水一般发了言。不管讲什么,发言就好。大家一边发言,黄青年阿姨一边记录。头几次就这样过去了。

后来,大家该讲的都讲了,再也讲不出什么了。可政治学习还要继续。黄阿姨还是用老办法让大家轮流发表感想。这样搞来搞去终于把大家逼上了绝路。有一次,不知谁被逼得实在没法了,突然张口冒了一句说,黄阿姨,我们该讲的都讲了,实在讲不出什么啦。阿姨请您讲讲您的感想吧。大家一听觉得对,立即眼睛发亮,精神焕发,等着黄阿姨发言。大家本来没恶意,就是想听听黄阿姨讲些什么。以便以后发言照葫芦画瓢,蒙混过关。

可是没想到,黄阿姨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这个那个了好半天,一句像样的话也没说出来。大家开始是期待。因为黄阿姨可是大学生,当然比我们能讲出些什么了。可是黄阿姨就是讲不出什么。大家的期待慢慢变成了疑惑,慢慢变成了不相信。最后大家突然明白,黄阿姨您老人家也说不出什么啊。于是所有的眼神都变成了嘲笑,最后变成了开心。黄阿姨您大学生也不懂,我们是小学生初中生就更不懂了。于是大家开始躁动,开始小声说话,开始东拉西扯。

黄阿姨没讲出什么。那天的政治学习不了了之,从此黄阿姨在男孩子们中间没有了威信。孩子们不再怕大龄美丽女青年黄柏春阿姨。为什么呢?因为孩子们不爱政治学习,大龄女青年黄柏春阿姨也不爱政治学习。虽然她是正式工作人员,是大人,是奉命带领我们进行政治学习的负责人。可是那天没有发挥好,可能是因为想别的走了神(未婚大龄美丽女青年总是有些想法的嘛),所以被弄了个措手不及,发挥失去水准,让孩子们钻了空子。从此再也镇不住丹江分校的男孩子们。

以后的政治学习逐渐变成了聊天大会。当然文件社论毛主席著作还是要念的。可是结合当前实际特别是自己的具体表现发表体会感受和感想的时候,讨论会就变成了聊天大会,发夹抢着发言,气氛热烈得不得了。黄阿姨总是想扭转乾坤,但是效果甚微。

不久后的一天,在家里,父亲问我孩子们政治学习的情况怎么样?我张口结舌了半天不知如何回答。父亲一看我的样子大概就知道了效果不怎么样,本来还想教育几句,但母亲说,家里都不搞每周家庭政治学习会了,外边还搞什么孩子假期政治学习会。《矛盾论》《实践论》是孩子们学习的东西吗?大人都搞不懂,让孩子们学,不是太难为他们了吗?学点儿别的行不行?父亲问学什么?母亲说就让他们跟张大夫学点儿针灸不行吗?父亲说针灸不是学过了吗?父母想来想去也没想出什么好主意。要是今天,办个书法培训班,油画培训班,国画培训班,京剧培训班,英语培训班,写作学习班,音乐培训班不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嘛。可是那个时候就是没有想起来。也许是想起来了不能说或是不敢说而已。

我忘记了,政治学习是不是坚持到了暑期结束?

上世纪80年代初,我、张浩、元元、国丰、小川一起去过黄柏春阿姨家看望她。那时黄阿姨已经结婚。黄阿姨对我们去看她很意外但非常高兴。闲聊时,黄阿姨还特地讲起那时的政治学习,还提到晓捷挺会讲的,我们开怀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