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五、 浇水

 

黄晓捷

 

丹江分校北区四排小洋楼的东面有一片菜地。

菜地的南边是穿越分校而过的公路,北边是蜿蜒而过的小河。小河北边是北山。菜地的东边是分校的车库。

那片菜地很大,泥土黑乎乎的,特别肥沃。整块菜地被收拾地整整齐齐。从冬末初春开始一直到深秋初冬,大人们常在这块菜地里辛勤地工作。各种时令蔬菜轮番播种成长。1971年夏天以前,这里是分校各家各户和食堂菜蔬的主要来源。

蔬菜成熟的时候,校部会叫自己开火的家属到菜地里采摘青菜,然后过秤、交钱。

自从父亲到分校后,种菜就是大人们的事了。孩子们不再下田,更不需要参加什么冬天周日大会战拔萝卜收白菜一类虚张声势的劳动了。大家平常上学,只是在分菜的时候才去菜地。

分菜的时候,去菜地采摘青菜不是劳动,而是享受,享受大人们的劳动成果,享受采摘的快乐。顺便被大人们逗乐打趣开心。

孩子们在菜地里自由地挑选着自己认为新鲜肥壮的青菜,然后拿去过秤。菜地里会有好几种菜,每次可以采摘好几样。这时候的快乐是真实而具体的。孩子们抱着直接从地理拔出来的青菜,来到过秤的地方。大人们会让我们先把菜放在地上让风吹一会儿,说是吹干菜根上的土。

各种菜都采摘之后,大人教我们按照顺序把菜根轻轻地在地上敲打,抖搂干净菜根上的土。大人告诉我们这些土是很占分量的。他们说一棵菜二两大烟土。还问我们知道厕所里的大粪都去哪里了吗?我们说不知道。他们神秘地告诉我们沤过的人粪尿都直接浇在菜根上的土里了,这样菜把大粪都给吃了。还问我们为什么青菜长得这么绿油油吗?就是因为这些菜吃饱了人粪尿才会长得这么肥美茁壮的。哇,青菜是吃了人粪尿才长得这么肥美健壮绿油油的啊。这让我们感到不可思议。那根本就是两件不相干的事嘛。

大人告诉我们,因为浇了人粪尿,菜根上的土虽然很肥沃,却很脏,还有很多细菌。吃到肚子里是很危险的。所以回家后务必打肥皂好好洗手。务必好好把菜洗干净,特别是菜根的地方要反复洗。否则会连大便一起吃到肚子里去的。还问听懂了吗?说得小孩子们满脸惊异,好像小虫子就在手上爬,于是抬起小手仔细看。脏兮兮黑乎乎的小手很难看,于是直接就往裤子上衣服上反复擦。回家后爸爸妈妈可真有事儿干了。

过秤的时候,他们先教我们如何看秤,这颗星是多少,那根竖杠是多少。小秤砣是多少斤,大秤砣是多少斤。还故意问我们看懂了吗?看清楚了吗?说实在的,细细秤干儿上的星,我连一颗也看不见,更不要说上面的刻度了。但为了表示我也不是饭桶,拼命地瞎点头,

大人们得到我们肯定的回答后,开始给我们的菜过秤。

他们用手指头控制着秤头秤尾。一根细细的葱,秤头直接翘到天上去,放个大秤砣,秤头还是高高向天,没有一百斤,也有八十斤,孩子们明知道大人们在搞鬼,可就是看不出来大人们是如何搞鬼的。急得买葱的孩子直跳脚,带着哭腔说他就带了两毛钱。

我们的菜都是三分钱两斤,五分钱八斤,一毛钱一大堆卖的。

摘菜快乐,可种菜却很辛苦。我虽然没有参加过种菜的劳动,却帮助过大人往菜地里浇水。

那是秋末冬初或冬末春初的时节,天气还很冷,但菜地已经平整好,并施了肥,种上了菜苗。一天下午放学后,我在分校院子里溜达闲逛来到小洋楼东边的菜地时,看到母亲和一位阿姨正在给地里浇水。看着胶皮水管子里涌出的水花在母亲的操作下远近伸缩,满天飞舞,我觉得十分有趣儿好玩儿,一时兴起,便上去帮忙。

母亲不给我水管子,让我一边玩儿去。

母亲越不给我,我越要。最后母亲指着一大片菜地说:只要你保证把这片地浇完再回家我就给你。我立即指天画地地向毛主席保证,不浇完这块绝不回家吃晚饭。和母亲一起的阿姨听着我们母子斗嘴一边笑一边说:不要逗你儿子了,这么一大片地什么时候浇完呀?母亲说,听见了吧,阿姨都说你不行。找元元玩去吧。

这块地正好在元元家的对面。

我觉得去找元元,不如用水浇地好玩儿。我还觉得被母亲小看了,觉得在阿姨面前被母亲小看十分没面子。于是在那位阿姨面前充大头争面子,对母亲说,我是谁?我是黄晓捷。我什么时候半途而废过?不浇完这块地绝不回家吃晚饭。母亲看把我给逼住了,就说,好!那就给你!说着把手里的胶皮管子给了我,然后说她和那位阿姨有事,先走了。我还不耐烦地说,快走吧!快走吧!

母亲和那位阿姨说说笑笑地去办事儿了。

菜地里就剩下我一个人,没有一个大人。我觉得天宽地阔,自由自在,没有一个人可以管我,可以尽情地放手大干大玩儿了。

我拿着胶皮水管子,仿佛上将军拿了虎符令箭,站在菜园子里,豪情满怀,豪气冲天。胶皮水管子的出水口在我手里被忽松忽紧忽大忽小地捏着,水管里喷出的水,一会急,一会缓,一会近,一会远,一会儿一个方块儿,一会儿一个圆圈儿,一会一条线,一会儿一大片地在空中悠然地划过,飞落在长满青苗的菜地里。

歌声情不自禁地从我的喉咙中飞出,在分校的山谷中回荡。

“老子的队伍才开张,十几个人来七八条枪”。

“这个女人不寻常”。

“垒砌七星灶,铜壶煮三江。摆个八仙桌,招待十六方。来的都是客,人走茶就凉”。

“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

“脸怎么红了?怎么黄了?”

“马是什么马?刀是什么刀?”

“是你的不是?还是我的不是?”

“投奔三爷,改换门庭”。

“厅里掌灯,山外点明子,给黄三爷我拜寿喽”。

“宪兵队刑法无情出生入死”。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去年屁眼儿挨了一枪的老鬼子,带了一百多鬼子,二百多伪军....”

“悄悄地进村。进村。打枪地不要。不要。”。

“报告太君,地雷的秘密我探出来啦”。

“李向阳,我送你出城”。

“老子在城里下馆子都不要钱,何况吃你几个破西瓜”。

.........

哇,真好玩儿!啊,真开心!呀,真快乐!哇啊哦!亚克西!巴扎嘿!扎西德勒!乌哈哈哈哈!乌哈哈哈哈!

我一边浇水,一边唱歌,一边吆喝,玩儿得是痛快淋漓,心情舒畅!

时间不知不觉地滑过。

太阳西下,小洋楼拖在地上的影子越来越长。很快,太阳消失在西边的树林后边。天慢慢地暗下来。我已经浇了很长时间,鞋子全湿透了,裤腿也湿到膝盖,满脚都是烂泥。水管子里的水好像越来越凉,可是刚整好的菜畦还有好大一块没浇完。

四周静悄悄地没有一个人,没有一点儿声音。冷的感觉袭遍了我的全身,饿的感觉袭遍了我的全身,孤零零的感觉袭遍了我的全身。

正当天色越来越暗,我感到又冷又饿又孤独的时候,忽然想起最近有只狼出现在附近山上的事儿,顿时浑身汗毛倒竖,恐怖的感觉立即袭遍全身。

前几天上体育课的时候,大家忽然乱了起来,纷纷指着学校后山的山岗上大呼,狼!狼!大家都停下来抬头往山上凝望。我也跟着向山上看去。大家都指着山顶上的某一处说,在那里。在那里!我顺着大家手指的方向看去,除了石头还是石头,还都是大石头。不一会儿,从前进中学跑出来一帮人,还拿着木棍、铁锹一类的工具,飞快地向山上跑去,要去抓那只狼。可是他们还没有跑到山脚下,都已经累得气喘吁吁,手叉着腰跑不动了。我继续顺着大家的手指向山上望去,使劲儿地望,却还是什么也没看见。因为那天上体育课我没有带眼镜儿。不过坦率地讲,就是带眼镜儿,也看不见。因为,也许根本就没有狼。因为每个人告诉我狼在那里的时候,大家手指的方向都不大一样。

从来都是信则有,不信则无。

这是就我一个人,于是往有里信去了。

也许是吓得,也许冷得,也许都有,我浑身有些发抖。并不时下意识地向北山望去。只见北山南坡上无数乱石堆里,枯木干草在风中乱晃。在越来暗的天色里,灌木杂草中奇形怪状的石头好像都在动。石头后面仿佛隐藏着饥饿难耐随时准备冲出来吃人的大灰狼。

这种事儿不能想。越想越有,越想越怕。

我有些后悔说了大话,干吗非指天画地地说不浇完不回家啊?耍个滑头留个心眼儿说晚饭前回家不就行了吗?我可真傻啊!我怎么这么傻呢?我一边吃着后悔药,一边胆颤心惊地继续给菜园子浇着水。没有任何花样的水流顺着我手里的水管子无精打采地洒向黑乎乎的菜地。

冰冷的凉水仿佛告诉我,小子,话说大发了吧!

不过,虽然我有些后悔,有些害怕,但并没有放弃。面子必须挣回来。我也必须实现我的诺言,不浇完那块地不能回家。大话既然吹出去了,就必须硬着头皮做完。

我继续履行着我的诺言,给最后一小块菜地浇水。我想着我一定要浇完水再回家,绝不能让母亲说我半途而废。

就在我快要浇完地的时候,那位阿姨远远地走了过来。走到跟前看到我还在浇水时,立刻失惊打怪地说,哎呦,傻孩子诶!怎么天下真有这么傻的孩子啊!还真不浇完就不回家呀?说着也不管我的抗议,关了水龙头,三下两下把水管子收拾好,然后送我回家。

阿姨走了以后,母亲握着我冻得通红的双手问我说:好玩儿吧?

我谈谈地说:挺好玩儿的。

母亲说,劳动虽然很艰苦,但劳动也很快乐!说到做到,表现不错。

是的,劳动很艰苦,劳动也很快乐!

而且我得到了一个评语,说到做到,表现不错。

那天的晚饭,我吃得很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