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修房子

 

黄晓捷

 

丹江分校有三大片房子,南区、北区和东区。

以东西走向横穿分校院区的公路为界,南山北麓、公路南边、与605分界的泄水渠往东,东边小河往西是分校南区。南区的房子全部坐南朝北。最西边的南山脚下是分校的养猪场。开始很小,后来很大。往东是前后错落的几排平房。一位著名的京剧武生住在靠马路的一排房子里。据说他武功高强,翻跟头是小菜一碟。好酒,有两位还是三位女儿。再往东是开春节联欢会的大房子,房子东墙有一溜自来水龙头,杀猪时在这里洗猪肠子。越过一片空地就是分校的大礼堂。大礼堂南边是买饭的小厅,买饭厅南边是大厨房。厨房南边是一个高坡,高坡上一排平房,我家刚到丹江分校时就住在这排平房最东边一个独立的单元,有一个小廊厅,东西两个门,一共三间房。再往东,又是几排前后左右错落有致的红砖红瓦的平房。陈叔亮、滨滨家、陈小川南南家、医务室、元元家、国丰家都住在这一片平房里。

横穿分校的公路东边有一座小石桥。越过小桥是一个岔道,分南北两路进山。南区和北区的东边是一条小河,从南山脚下流出,穿过公路小桥,流向北山脚下,经过分校的北边,蜿蜒向西而去。

以分校东边的小河为界,小河的东边,南北进山的两条土路的中间和进山北路的北边又是一大片红砖红瓦的平房。1970年,我刚到丹江分校时,那里住着空军部队,空地上有几个竖着的直径近两米的铁圈,空军战士们常常双手握着铁环的一边,双脚踩着另一边,直立在铁环里面,然后旋转,很多人吐得一塌糊涂。我没有上去过,因为看着那飞转的铁环我就想吐。我常到那里游荡,与很多干部战士熟悉。

穿院而过的公路北边、小河的西边至与605厂分界的泄水渠以东是丹江分校的北区。公路以北、泄水渠以西的第一列是依次是小广场和六排平房。电影局局长袁牧之一家住在第一排最西边的单元里。分校司机班的卢师傅一家住在最东边的单元里。第二排住着五年、陈建义等几户人家。1970年的春天李可染也搬到了这一排。第三排有红红家和白刚家。第四排以后住着部队家属。第二列是没有篮球架的篮球场和三排平房。李会元家住在第一排的最西边。70年的春天我们家搬到第二排从西数的第二个单元,也是三间房子。第三排房子的北边是公共厕所。再往北是一块空地,然后是蜿蜒西去的小河。第二列平房的东边是四排二层小楼,是分校最高级的房子。第一排是办公室楼。第二排以后的房子里存放着文化部档案。管档案的干部家属们都住在小楼里。四排小楼往东是一大片菜地,分校的蔬菜基本由这里生产。菜地东边是一个没有大门的车库。分校的吉普车和大卡车就停在那里。

东区和北区的房子都是坐北朝南的。

这么一大片房子不是干校成立后刚刚建成的,而是在建设大三线的1960年代初开始建设的。当时为了备战,中央命令各个部委在中国腹地建设档案保存基地,将档案做成两份,一份留在北京,一份存放到外地保存基地。丹江口就是文化部按照中央指示建设的档案保存基地。还有人说那里是文化部建设的疗养基地。我们到丹江分校的时候,那里的房子应该刚建好没几年,红砖红瓦还很鲜艳,很新很新的样子。因为有了向阳湖畔的对比,我觉得这些房子都和向阳湖刚盖好的房子一样簇新,长得也是一个模样。只是里面还没有整修,显得有些破破烂烂。

1970年底我跟着父母到丹江分校的时候,很多房子都还空着。里面有的是黄泥抹墙,有的干脆就是红砖墙。地面没有修整,都是凹凸不平的土地,与屋外边的地没什么区别。有的也没有门窗,电灯灯绳也没有。

听1969年底和1970年初到丹江的人说,他们刚到丹江分校时住集体宿舍。然后各家才分到房子,还都搬过几次家。

跟随父亲到丹江分校后的第二年,也就是1971年春节以后,丹江分校开始请民工大规模整修空着的房子。

整修房子的工作首先在北区展开。分校雇了大批的民工来整修房屋。这些民工穿着破衣烂衫,头脸手脚晒得黝黑,说着方言。他们白天干活,晚上就住在那些空房子里的地上,被褥都是黑乎乎的。他们自己开火,饭菜粗糙不堪。那时,我们的生活都已经很艰苦了,更何况处于社会底层的民工们的衣食生活。

民工们先是往裸露的砖墙上挂泥。那可不是一件轻松的工作。先是把干草和黄土混在一起,然后浇水和泥。混有干草的黄泥和起来很是费劲儿,不是壮劳力,干不了这种活儿。我试着做了几下,力气不够,和不动,在民工善意的笑声中赸不答地放下铁锹。黄泥和好后,就是往墙上挂黄泥。这是技术活,没两把刷子,挂上的泥厚薄不均受力不匀弄不好就会哗啦啦地掉下来,白干。黄泥墙干了后挂白,就是把石灰浆往墙上刷,所谓四白落地是也。然后就是用三合土,也就是石灰、沙子和土混合而成的土铺地。之后是修理安装门窗,安装玻璃,安装灯头和开关用的灯绳。

我对民工们装修房子的工作很是好奇,所以放学后没事儿就去施工现场看他们工作。

留在记忆里最清晰的景象就是民工们将搅拌均匀的三合土铺在地上,找平后,蹲在地上,用沉重的木头拍子一下一下将三合土拍瓷实。我觉得民工们整修地面的工作很新鲜,很有趣,所以经常拿起铁锹帮他们搅拌三合土,跟他们学着将搅拌好的三合土铺在地上,用木板将土大致刮平,然后用沉重的木头拍子一下一下将三合土拍结实,最后用水平仪找平,低洼的地方再放上三合土继续拍,直到拍结实为止。

一来二去的与民工们熟悉了,他们一看我来,都特别高兴,争着把手里的工具交给我,主动教我干活。我一边玩儿一边帮他们干活,他们则趁机抽袋烟休息会儿。然后夸我能干,学得真快,一出手就不凡,长得像贵公子少爷,可是却跟劳动人民打成一片,同劳动人民同甘共苦,干活不惜力,将来一定是一把好手等等不一而足,夸得我有些飘飘然,干起活来更加卖力。

和泥我的力气不够,挂墙我的技术不够,刷白我的个子不够,所以我主要是帮助他们拍三合土。木头拍子很沉,我一只手拿不动,必须用两只手。拍打三合土的劳动很辛苦,很容易累,干一会儿,就会浑身大汗,手腕胳膊酸痛,很快就没劲儿了。没劲儿了我就把工具还给民工们,然后看他们干活。他们一板一眼不急不火不紧不慢地干着,速度很慢,却很扎实。沉重的木拍子一下一下拍在三合土上,虽然缓慢,但节奏感很强,而且十分有韵律。土松的时候和拍瓷实的时候,木拍子拍出来的声音也不一样。时间长了,每当走过施工的房间时,从木拍子拍出的声音,我会判断出哪间房子刚开始铺地,哪间房子快完工了。那种感觉是很愉悦的。随着木拍子拍地面声音的减少和远去,大家搬进新家的时间越来越近了。

整修房子的工作每天都在进步,房子砖墙上的黄泥面干了,工人们开始挂白了,门窗修理安装好了,玻璃安装好了,灯头和开关用的灯绳安装好了,疙疙瘩瘩凹凸不平一下雨就成烂泥的地面一点一点地变得坚硬结实干净平整。刚拍好三合土的地面甚至有点儿像镜面一样,可以照出模模糊糊的人影。每天放学回家后,我都会在院子里溜达一圈儿,看着每天都在变化的房子,心里充满了快乐的期盼和希望。踩在平整坚硬的三合土地板上,闻着带有石灰味道的空气,我的心里特别高兴。因为从爸爸妈妈的交谈里我已经知道我们就要搬家了。

北区房屋的整修结束了。根据校部的安排,我们家搬到篮球场对面第二排中间的房子里。房子朝南,也是一个三间一套的独立单元,只要天晴就可以晒到太阳。春天的太阳多么温暖啊!

三间整齐干净明亮的房子,是我记事以来的第一次。在北京,家里六口人只有两间房子。我们兄弟住一小间,父母带着妹妹住一间。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1981年父亲又分到一套房子为止。在金口我们是一间房子。在向阳湖畔我们连一间房子也没有。比起向阳湖总部的艰苦卓绝,丹江分校简直就是天堂了。因为有了向阳湖艰苦环境的比较,我从心里对丹江分校真是满意极了,喜欢极了。

不知什么原因,我们刚到丹江分校的时候,那么多朝南的房子空着不让大家住,非要把我们一家安排到几乎照不到太阳、窗户漏风、满地烂土、好像从没住过人的房子里里?还有明明北区空着许多坐北朝南的房子,为什么偏要把那么多身体不好的老弱病残安排到南区坐南朝北的房子住?那里是北山脚下,很多房子是照不到阳光的。

大搬家开始了。我们一家搬进了新居。前前后后很多人家也都陆陆续续搬进了整修一新的房子。那些日子,分校充满了欢声笑语。

当我们家搬进北区的房子后,装修房子的工程转到了南区和东区。因为工程浩大,整修房子的工作直到1971年的春夏之交才基本结束。1971年的夏天,向阳湖干校总部一大批高龄病重人员及家属和分布在湖北各地的家属们来到丹江分校,所有的空房都住满了人。他们来的时候所有的房屋都已整修一新。

整修房子的工作结束了,我们的居住条件得到了很大的改善。

我的感觉是一切开始向好的方向转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