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丹江分校大礼堂

 

黄晓捷

 

大礼堂是丹江分校的核心所在。分校所有的建筑物都是以大礼堂为中心建设的。大礼堂建造得很结实,红砖到底,红瓦盖顶,大玻璃窗,有南北西三个门。里面有一个挺正规的舞台,舞台上还有暗红的幕布,好像还有很大很亮的灯。平常这里空荡荡的,安静得很。休息的日子,下雨的日子,太热或者太冷的日子,我们都会跑到大礼堂去玩耍。在大礼堂里骑车,在大礼堂里的舞台上唱歌,在舞台上的木架子上爬来爬去,坐在大礼堂里的草垛上神聊胡侃,礼堂里东西多的时候,就在里面藏猫猫。

丹江分校并不经常使用这个大礼堂。记忆中的几次活动一次是开忆苦思甜大会吃忆苦饭,一次是开刘伯伯的追悼会,一次是开金人的追悼会,一次是放电影。春节联欢会不在大礼堂开,因为冬天太冷,礼堂太大。

忆苦思甜是那时经常举行的活动,四十多岁以上的人都熟悉得很。程序也差不多,先念毛主席语录,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然后念列宁语录: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之后请一位苦大仇深的老奶奶或是老爷爷控诉旧社会的黑暗与苦难,然后讲解放后的幸福生活,还要唱《党的光辉照我心》,最后是全体吃忆苦饭。在和平里小学上学时举行过一次。吃忆苦饭时,我喝了好几碗粥。一是当时很饿,粥也真得不难吃。二是为了在老师面前表现自己,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

丹江分校的那次忆苦思甜大会事前做了很充分地准备,先是从干校家属中找了一位解放前受过苦遭遇悲惨不识字的中年妇女,然后让我母亲先听她讲,然后根据她讲的内容整理好稿子,报给各位领导。各位领导审核修改后,再由我母亲教给那位中年妇女怎么讲。文革结束后社会上流传了很多忆苦大会的段子,都是说讲的人忆着忆着就忆到了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的三年自然灾害,说的台词也差不多,旧社会苦,可再苦也苦不过60年呐,那可真地没饭吃啊,那个饿啊。

这种事儿可是真的。

丹江分校找的那位苦大仇深的中年妇女先一个人对我母亲讲时就是这么讲的。为什么让我母亲先听再整理成文字上报领导,再由领导们审批修改后,再由我母亲教授讲解呢?就是怕开会时出漏子。漏洞果然事先堵好了,否则,我父亲和各位领导要犯大错误,真要吃不了兜着走啦。

我母亲反复教那位中年妇女怎么讲,最后领导们听了觉得没问题了才决定召开那个忆苦思甜大会。我和二哥当时还有个疑虑,为什么分校那么多在职女干部不做这件工作,而让我母亲一个家属做这件事呢?我至今也不理解。

那次忆苦大会后的忆苦饭也很难吃,都是很粗糙的糠和麸子做的窝头和粥,粥里糠很多,糠麸子做的窝头又黑又硬,吃起来难以下咽,更难消化。大家都在大礼堂里一起吃忆苦饭,谁也不敢剩下,都吃到肚子里去了。事后,很多人都闹了肚子和胃病。后来听说是那位年轻的军代表一力坚持要吃最难吃的东西,以利大家永远记住苦难的旧社会。

刘伯伯是丹江分校去世的第一个人。那应该是1971年的事情。刘伯伯应该是突发心脏病去世的。当时只有刘伯伯一个人在丹江口。领导们让几位大个儿收拾刘伯伯的衣物。这几位大个儿好像都不是跟着父母到丹江口分校的初中生,而是到丹江口来看完父母的,岁数都在20岁上下,他们都是插队的知青。他们把刘伯伯的物品都放到外边的门板上,分类,摆好,记录,装箱,大概是好与刘伯伯的家属交接吧。收拾物品的时候,我在那些物品前转悠,看到一把小刀,很朴素的一把小刀,我几次拿起来反复看。一位大哥哥说你喜欢就拿走吧。我看着他不说话。他说没关系,你喜欢就拿去吧。刘伯伯去世了,拿他的东西不算偷,留着它做个纪念,看到它的时候就会想起刘伯伯的。将来你看着小刀想起刘伯伯的时候,他在天堂会感谢你的。那时我还不懂这句话的意思,刘伯伯都去世了,还怎么会感谢我呢?不过那以后我在工具箱里看到这把小刀的时候,真得会想起刘伯伯。回北京以后很久,那把小刀还在。

金人是丹江分校去世的最有名的人,不是1971年下半年就是1972年上半年去世的,好像也是因为心脏病猝发。他也是一个人去丹江口的,住在四栋小楼的第三排。家属来奔丧,弄得大家有些看法。

也许还有其他人因病在在丹江口分校过世,但是没有了记忆。我记住的就是这两位伯伯的追悼会。巨大的遗像都是由分校的画家现画的,画遗像的画家不知是李可染还是许幸之,十分传神,大家都说画得真像。追悼大会开得很成功,因为人们的悲伤发自内心肺腑。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呢?虽说是青山处处埋忠骨,可客死他乡又算是怎么回事儿呢?

有一次不知哪家单位在丹江分校大礼堂放电影。我们觉得到了我们丹江分校的地头,就应该由我们做主。下午的时候,我和小不点儿锁上南门和西门,晚上放电影前,城里城外605厂工程局部队家属等等陆陆续续到分校大原来要进入大礼堂的时候,我们俩堵在北门门口问大家要门票。还瞎编说怕人多出问题,所以发票。没票的靠后,有票的进场。这么一闹,还真把大家给唬住了。他们都在门外不远的地方站着,等着机会。因为他们谁也没票。

本来也没票。

我和小不点儿堵在门口看到此情此景颇为开心。

大礼堂外边的人越来越多,很多人看到我和小不点儿两个小孩子堵在门口查票,却没有一个大人,开始质疑是不是要票。因为没有一个人有票,也没有一个人进大礼堂。但我和小不点儿坚称要票,有票的进来,没票靠后。

人越来越多,我和小不点儿也有些慌了,因为不知如何收场了。幸好这时跃进门小学的很多同学来了,他们挤到我们面前与我们打招呼套近乎。大家都是同学,不需要装蒜了。于是我们顺水推舟卖人情,显得我们很是仗义讲人情不讲原则,说咱们是同学我还能要你票吗?没票没关系,有哥们儿在,进去就是。同学说还带了弟弟妹妹哥哥姐姐亲戚朋友是不是也网开一面让大家进去?我们排着胸脯说没问题,都是同学,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进去就是。朋友的朋友都是朋友,然后朋友的朋友又把朋友带进去。居然还有很多大人也过来与我们套磁找面子。这么一来二去,许多人都进了大礼堂。

外边的人看着我们放了一批又一批人,没有一个人有票。也没有见到一个正常人拿着票进场。他们觉得我们只放熟人进去徇私舞弊,于是开始有人质疑我们。可我们还是嘴硬,大声喊着有票的进来,没票的靠后。挤在门口的人越来越多,声势越来越大。一些人已经是态度汹汹,要找我们算账了,其实就是要揍我们了。但他们知道我门是丹江分校领导的孩子,还犹豫着没有动手。看着那么多人被挡在门外愤怒地要找我们的麻烦,我和小不点儿也有点儿心慌害怕了。这是站在门里看热闹的元元小川说差不多算了吧,别闹了,让大家进来吧。大家一听,知道了我们堵在门口是捣乱起哄,于是汹涌地向大门挤来,那么多人一起努力,我和小不点儿再也挡不住大门了。大门洞开,人群蜂拥而入。我和小不点儿故意还挡在人群的前面大喊,不要拥挤!不要拥挤!让列宁同志先走!让列宁同志先走!气炸了肺的汹涌人流一下子就把我和小不点儿淹没了。

那天也没好好看电影。想着那么多人被挡在门外,那么多同学找我求情拉关系,甚至还有大人找我套磁,心里十二分的受用。

没想到看完电影回家,还没充分细腻地享受心中的愉悦,就被早已在家里等候我的父亲劈头盖脸地一顿臭骂。问谁给你的权力?谁让你在门口查票啦?敢在门口查票,胆大包天,影响极坏。万一人涌进去踩倒了人怎么办?伤了人怎么办?死了人怎么办?人家要打你一顿怎么办?你太也胆大妄为了。父亲要我立即写出深刻检讨,不写好检讨不准睡觉,不写好检讨此事没完。可累了一天的我拿着笔坐在书桌前写检讨的时候,不知不觉睡着了。第二天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身上还盖着被子。父亲已经出去工作了。

早上一到学校就被胡桂英老师叫去胖训一顿。胡老师训我的话是,哟!堵着门口要门票,你好威风啊!威风个啥?谁给你的权力?你爸爸?我看不是。我和你爸爸就在不远的地方说话,他说根本就没有要票。谁让你这么干的?你自己?你胆子好大呦。给我好好写检讨,深刻检查。不然我饶不了你!你爸也饶不了你。

关校长和那位瘦瘦高高和蔼的女校长也把我叫去,训了一顿又一顿。也要写出深刻检讨,还要在全班、全校同学面前公开检查。

校长、父亲、胡老师的训斥吓得我够呛。事后我们几个反省说要是那天真挤伤挤死了人可真就麻烦了。我也觉得自己做过分了。于是认真写检讨。写检讨让我大伤脑筋。一是作文能力很差,而是不知如何写才能让校长、老师、父亲满意。于是想啊写啊,写啊想啊。拖了很长时间也没写完。

后来父亲太忙,又出去开会,把这件事儿给忘了。校长和胡老师也没再追究我,此事无声无息地过去了。当时我觉得自己逃过一关。有一天我忽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一定是胡老师们看着我们堵着门查票的时候,真以为要票呢,于是出头找父亲要票。见面说起来,才知道你的儿子我的学生、我的儿子你的学生是胆大妄为擅自做主。也许他们心里真实的想法是这个小王八蛋带着几个四五年级的小学生居然把那么多人堵在门口那么长时间,还沉着镇定有鼻子有眼,满能干的嘛。电影都看了,还写什么检讨呢,算了吧。

在大礼堂还举办过两次活动,不过不是文化部丹江分校的。一次是均县党校培训。别的都忘了,只记得他们的伙食特别好,每日三餐,四菜一汤,顿顿有肉,丰盛得很。大师傅的手艺好极了,菜炒的特别香。他们用的好像是我们的伙房,但我不记得我们沾了光,但更多的可能是我们沾了光。那时我们帮助母亲喂猪,中午晚上都去党校学习班的泔水缸捞泔水。党校的泔水缸肥得很,掺在饲料里喂猪,猪们特别爱吃。

另一次是均县办展览会,借我们的大礼堂筹备展览。那是我第一次近距离全程观看展览会的筹备过程。许多工作人员天天在大礼堂里工作,画画,写字,制表,然后就是陆陆续续送来的各种展品,工作人员将展品摆好,在后面的展板上继续画画、写字、制作表格。然后就是练习讲解。展览会新鲜得很,所以我们一放学就跑到大礼堂去看工作人员工作。后来大家熟悉了,就与他们聊天,问东问西,好奇得很。再后来我们与他们很多人成了朋友,在县里大街上见了面还相互打招呼,好像老朋友一样。

在所有的展示品中,我只记得两样东西,一件是手动切萝卜机,把洗干净的萝卜放进去,用手摇动摇把,萝卜就变成了萝卜条、萝卜片儿、萝卜丝、萝卜块儿,快得很,也很省力。另一件不知是哪里制造的自动步枪。我们来自部队,所以特别喜欢枪,一去大礼堂,我们就拿着那只自动步枪玩儿。工作人员知道我们是文化部分校的,也不管我们。

展览会筹备就绪后,就搬到县城里的展览馆去了。我的印象里,均县展览馆气派得很,高大的建筑,高大的门窗,是均县最好的建筑物之一。展览会开展前和展览期间,只要我们去城里,就会跑到展览馆去找展会工作人员中的熟人玩儿,然后他们就允许我们拿着枪比划。那次展览会的格局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以后每当我看展会,总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不知哪个展览馆还在不在?也不知今天丹江口市的展览还是不是那样的格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