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爬山
黄晓捷
丹江口是中国中部丘陵地区的终点,是平原地区开始的起点,出了丹江口即进入江汉平原。跃进门小学正好位于丘陵与平原的交界处,往东进入丘陵地区,往西南进入平原地区。跃进门小学的南面是一座绵延向东而去的山脉,学校后身是一座几十米高的小山。山虽然不高,到达山腰时也不太陡,但快到山顶时却是一段突出的上下陡直险峻的山岩,要想爬上那段山岩还真需要点儿胆量和勇气。正所谓无知者无畏,特别是冒险性极强的十几岁毛孩子,更加地不知天高地厚。我和二哥去跃进门小学上学的第一天,就无所畏惧却心惊胆战地爬上了那座小山岗。 上学第一天的下午,放学后,学校召开全体红小兵大会。由于我和二哥是第一天上学,各种手续都还没有办齐,特别是红小兵转队的手续还缺介绍信,还要到咸宁干校子弟学校开转队证明,所以我和二哥没有资格参加那天下午放学后召开的全校红小兵大会。 新到的地方因为陌生而特别有新鲜感,而山川湖泊树林古庙更是魅力无穷。吃饱了饭没处发散的毛孩子最是喜欢冒险探秘。放学后不能参加全校红小兵大会的二哥带着我围着学校绕了一圈后,穿过一片小树林,来到学校后边的山脚下,沿着缓坡向山上走去。 那座山光秃秃的,没有什么植被,平常没有人什么上去,所以山上没有路,我们尽量沿着山势不陡的地方走。人小体轻的我们,没费什么劲儿就来到那片突起陡峭的山岩前。我们一边喘着气休息,一边抬头仰望最后那一段几乎陡直的崖壁。当我看清楚那段岩壁时,我真得有些心惊肉跳了。在山下时,因为离得远,因为危险不在眼前,还不觉得如何险峻,但到跟前一看,真的不是那么好攀爬的。望着那突出陡峭的崖壁,我愣了好一会儿,是继续爬?还是另辟新路?在我喘息犹豫的时候,二哥已经开始向上攀爬了。 我扶着岩石,喘着气,心里打着鼓,胡思乱想中无意间向山下看去,正巧看到操场上开会的同学。正在开会的全体同学,根本就没听主席台上的老师讲话,而是全体抬头全神贯注地看着我们。我心里一震,心想这下坏了,所有的同学都在看着我们,连四周站着的老师也在看着我们,要是下山往回走或是换个地方另辟蹊径,众目睽睽之下实在不好意思,以后一定会遭到大家嘲笑的。我们是第一天上学,第一天上学就丢了份,以后会永远成为大家的笑柄的。在同学们前面,那可就再也抬不头来了。后撤或换路都是令人不齿的胆怯行为,决不能退缩,只有一往无前了。 我深呼吸几下,凝神静气,手脚并举,小心翼翼,贴着石头,扒紧石头缝,一步一颤,步步颤颤,一毫米一毫米艰难地往山顶爬去。山石陡峭些也就罢了,可是好几处地方的石头居然是往外突出的,爬在上面,身体好像悬在空中一样。爬过这些地方的时候,真是心惊胆战、途中好几次,脚踩空,手指头抓空,身体好像一下子要往下掉去。那种一瞬间下坠的感觉惊得我心脏发空,浑身一阵阵冷汗直冒。多少次后悔自己逞什么能呀?显眼显眼吧。比摔死强多了吧。要是真摔下去小命可就玩完了。要是一下子摔死也就算了,就怕腿折胳膊断,再闹个全身瘫痪,那给家里添的麻烦可就大了。我有些暗暗后悔自己在大家面前逞能,结果弄得这么恐惧和害怕。我暗暗下定决心,今后是再也不冒险逞能了。后来知道了一句话,正好放映了这时我的决心和想法,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 每次脚踩空手指头抓空的时候,我都会赶紧趴在几乎直上直下甚至有些突出的石头上喘气修整,心惊过去之后,再小心翼翼地往上一点一点地爬。差点儿失手失脚的感觉让我心惊,让我胆颤。求生以及不能丢人的欲望更让我高度精神集中,几乎忘却了身边的一切。 我身体紧贴着岩壁,忍着石头搁着肚皮胸部胳膊腿疼痛,手脚并用,一寸寸地爬行前进。
这种手脚并用向上爬的经验我在北京时就已实战演练过。文革开始后,学生闹革命,所有的学校都停课了。我们没学上,天天在家里四处游荡。一天我跟着二哥游荡到安定门城楼,看到许多孩子在城门楼上玩儿,我们很是羡慕。我们很想到城墙上去看看,去玩儿,却不知道上城门楼的楼梯在哪里。望着高大的城门楼子和巨大的城墙,我们有些生畏,但找来找去也没找到上城楼城墙的路口。 二哥说咱们爬上去。看着高耸入云的巨大城墙,我觉得二哥是疯了。但二哥毫不犹豫地手脚并用,扒着城墙的砖缝儿向城墙顶爬去。二哥带头爬了,我也只好跟着往上爬。我从小胆子小,都是跟着哥哥们的屁股后面行事。 城墙的地基宽,越往上,城墙越窄。城砖每上一层,都往里缩一块。大人的手脚很难扒住,但我们六七岁八九岁的孩子的手脚正好可以扒住踩住。我跟着二哥,身体紧贴着城墙,一块砖一块砖地往上爬。二哥反复提醒我说绝不能往下看,也不要往上看,不要急,慢慢爬就行,总会爬到顶上的。我身子和脸都贴着城墙上,根本就不敢低头往下或抬头往上看。只能偶尔侧着脸往侧面看一下。我慢慢地往上爬着,只觉得城门洞里来来往往的汽车和人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我的脸贴在城墙上,鼻子里吸进了不少落在城墙砖上的灰尘。那些灰尘怕有六七百年的历史了吧。 我们小心翼翼手脚并用,一块城砖一块城砖地往上爬。不知爬了多久,也不知道中间歇息了几次,总之,经过不懈的努力,我们终于爬上了朱棣皇帝命令修建的、拱卫京师已经六七百年的北京城高大的城墙。那是我一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从外城墙手脚并用登上北京城墙的。我跟着二哥站在城墙上向着城外高呼大喊,我爬上来啦。我爬上来啦。我爬上北京城墙啦。我爬上北京城墙啦。那股高兴劲儿兴奋劲儿自豪感仿佛征服了千难万险,取得了多么伟大的成就。 我们站在城墙上向城里城外眺望,城里是无尽的平房,没有几座高楼,城外也是一望无际灰色低矮的平房,只有我们住的和平里一线是大片大片的红砖楼房。 我们去城门楼里转了一圈,城门楼里的建筑都塌了,在城门楼里高大的墙上,插着很多木头。地上都是一堆一堆破砖头破木头,沾满了灰尘。阳光从城门楼南面的窗户外射进来。一束一束的光线在城门楼里闪动,明暗交错,给人非常诡异的感觉。 北京的城墙早已拆了,但手脚并用爬上城墙的记忆永远留在了我的记忆中。
我身体紧紧地贴在岩壁上,平心静气,手脚并用,按照当年在北京城爬城墙的积累的经验和心得一寸一寸地前行。那时身体的记忆,而不是脑子的记忆。当我的手搭上了山顶最高处的最后一块岩石时,深深吸了口气,然后用尽全身最后的气力爬上而不是登上了山顶。 我终于爬上了山顶。先趴在地上深深喘了几十口气,让疲惫的身体恢复一下,让狂跳的心脏安静一下后,才缓缓地坐起身来。我明确地感到手和腿都在发抖,完全控制不住。我不敢看二哥,生怕他给我一句“一个破山包居然把你吓成这个样子”,这是平原游击队那位老鬼子的台词,就是是换了开头。原来的说法是“一个李向阳居然把你吓成这个样子”。我们常在不同地方使用。不过二哥也没有马上说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我们都缓过劲儿来,二哥才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真够险得啊”。 我们站起身来,站在高高的山顶上,让山风尽情地吹拂着身体。山风让我们感到无比的凉爽。征服山头,战胜危险的自豪之情油然而生。 我们站在山顶上极目远眺。向东望去是一望无尽的连绵山岭,山顶都是光秃秃的没有树木,只有发黄的干草和低矮的小树丛。向北望去,一片平地之后也是连绵起伏的丘陵。据说丹江口大水库就在那片山岭的背后。向西望去,一马平川,大片大片的民房、工厂、道路,那是均县县城,再往西看,可以看到雄伟的丹江口水库大坝,一条线一样的汉江,以及大片的山岭。向南望去,山下是丹江分校的宿舍和菜园,然后是南面的山坡(那时我还不知道它的名字),再往南是一片连绵的小山包。往西南方向望去,是大平原和低矮的山包。站在山顶,我们可以看到蜿蜒向南而去的汉江像一条银链消失在一望无际的大平原的尽头。 俯望北坡山下,学校操场上,学生大会正在继续举行。而开会的同学们依然一眼都不看正在讲话的老师,全体仰望着我们,向我们行注目礼。无比自豪的感觉瞬间直冲脑门,流遍全身,使我醺醺然,飘飘然到了极点。 我与二哥举着双手向同学们挥动,然后大笑着转身顺着南坡飞奔下山而去。 丹江口,我们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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