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记忆中的丹江口

 

黄晓捷

 

丹江口当时还叫均县,湖北省均县。丹江口只是均县下面的一个镇,是县城和县革委会所在地。因为城区是新建的,加之大坝工程局数万员工的十数年的熏陶,也许还有605厂上海人的引领,比起那些古旧的县城,丹江口颇有些大城市的风范。我们在丹江口的时候就听说要县改为市。直到上世纪80年代才正式改县为市,官称丹江口市。

到丹江口后的第一个印象是火车站。因为我们是下午到达丹江口的。在我的印象里丹江口火车站是个新建筑,候车大厅很大很宽敞,入口处的大门口有几根很高大的石头或是水泥柱,很是气派,门窗的玻璃很亮很干净。大门前有好几级整齐干净气派的石头台阶,台阶下是一个很大的广场,印象中只比武汉火车站前的广场小点儿。广场的地面好像是水泥地面,很白很亮很干净。咸宁火车站可没这么好看,也没这么气派。火车站给我的感觉是这个地方有点儿大城市的味道。

我的记忆里,县城有一条宽阔的与汉江平行的主干道,水泥做的地面,宽阔笔直又白又亮也比较干净。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水泥马路,觉得很新奇。金口、咸宁都没有这么宽的马路,北京有,但不是水泥的,都是柏油马路。我问大人为什么用水泥做马路?大人们说,丹江口太热,夏天柏油会发软化掉,水泥路平整结实耐寒抗热。这条主干道的两边稀稀落落得有很多建筑,以平房和二层楼为主。记忆中印象最深刻的建筑物有两个,一个是百货商场,另一个是展览馆,都是很高高大很气派的建筑,当然这都是以当时的标准和我当时的身高来判断的。

百货大楼里面的空间很大,但柜台很小,货架上的货物也不多,显得空荡荡的,与北京百货大楼和我家附近的和平商场相比,有些寒酸,但比咸宁的气派大了很多。我们每次去江边游泳都先到百货大楼逛一圈,游完以后再逛一圈。也没买过什么东西。最多买根冰棍解解馋。文化部丹江分校大多是文化名人和干部,经济条件好的家庭比较多,他们刚到丹江口时,觉得县城里的东西还挺多,后来东西就越来越少,越来越难买了。不知是他们的购买力过于强大,还是物质供应越来越差。

展览馆是因为县里要办展览先借用了文化部分校的大礼堂。我们常去大礼堂里溜达,一来二去,与备展的人熟悉了。当他们回到县展览馆布展时,我们去找他们玩儿才知道的。当时只觉得那个灰色的展览馆外观气派,窗户巨大,里面宽敞明亮,人在里面走觉得自己很渺小。

县城里还有一个露天电影院,里面都是用水泥做的条凳,看电影时不对号,随便坐。我只记得去过那里一次,还为了抢座位与当地的孩子打了一架。以后因为家里给母亲看病,开支浩大,经济紧张,再也没有闲钱去城里看电影了。

城里还有一个很正规的大礼堂,大舞台、斜坡面、铸铁座椅,具体地点忘了在哪里。县里搞京剧汇演时去过那里。气派的舞台上幕布灯光齐全,各路京剧爱好者在那里大显身手,服装道具齐备,唱的是抑扬顿挫,演的是有板有眼,颇有点儿专业的意思。

县里还有个露天游泳池,挺正规的,也不知在哪里,我们跟老师到过那里参加湖北省跳水培训队的挑选活动。还在那里帮助我们的江老师糊弄别的学校急着找对象的女老师。

县里还有一个露天广场,开全县大会时用的,也忘了在哪里。在那个露天广场至少参加过两次大会,一次是巴黎公社诞生一百周年纪念大会,会议发言者个个激扬文字慷慨激昂。我坐在台底下听着,总觉得他们想要篡党夺权开国建业似的。另一次是公审大会,全副武装的军人和干警押着被审判的人在台上站着,各路人员发言,然后喊口号,最后把那些人押上卡车挂着大牌子游街示众。好像也有押赴刑场立即枪决为民除害绝不姑息的案子。

主干道上应该还有邮局和新华书店,这是每个城市的重要去处,可是很遗憾很奇怪,我的印象里已经完全没有了这两个重要所在的记忆。

县里有个屠宰场,我去过,不知在哪里。屠宰场师傅们杀猪的高超技艺给我留下深刻印象。我有些怕那些人,后来看《水浒》时总是想起那些光着脊梁,围着防水胶皮围裙、穿着高筒防水胶鞋、手里提着或是嘴里咬着明光雪亮的杀猪刀的师傅们,在热气腾腾腥气刺鼻的屠宰房里手起刀落、麻利杀猪的情形。我觉得那些杀猪的师父是杀猪的好手,也一定是杀人的好手。要是在天下大乱的年代,这里面出个樊哙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我随父亲去过县革委会办事儿。记忆中是一个大院子,里面很干净,也很安静,有很多树木花草,挺舒服的感觉,比向阳湖总部和丹江口分校的办公环境强一百倍。里面的工作人员很客气,还给我倒茶喝,父亲说小孩子喝什么茶,白开水就行了。可工作人员还是给我倒了茶,好像还说这是山里的好茶,估计说的是武当山上的好茶吧。可那时我只想吃肉,不想喝茶,所以没记住什么茶。我在屋里坐不住,就在院子里溜达,有一个长长的黑板报给我留下深刻印象,上面的人物画得特别传神,工农兵怒目而视铁拳高举,那几个拳头特别大,刚猛有力,仿佛一拳头就能把帝修反的坦克砸个稀巴烂似的。字也写的好看,一笔一划特别工整认真,内容忘了。我站在那里看,父亲出来后也看了一下,夸赞说真是一笔好字,不知哪个秀才写的。

我没有去过县医院。但去过大坝工程局的医院。我开了瓢,在那里没打麻药缝了好几针。后来又带当地同学去了一次,本来是要缝针的,但护士把我们糊弄走了。我的同学说那位护士的手艺和态度比我们干校医务室的阿姨差远了。没记住大坝工程局医院建筑的样子,只记得里面很像正规医院。

我记忆里最好的学校建筑就是大坝工程局中学,有教学楼,有大礼堂,有大操场,不知有没有游泳池。县运动会和宣布林彪事件都是在那里进行的。听当地人说文革刚开始的时候,那里还闹过武斗,机枪大炮家什齐备,打的很凶。当地同学还指给我看墙上的子弹眼儿,但我眼神不好使没看清楚,只是假装看见使劲儿点头满嘴的真NB!真NB!还有就是城里有一所小学,教室虽是平房,却高大宽敞明亮,桌椅也很正规。还有一个宽阔平整的大操场,我们在那里学习新的广播体操并在那里比赛。我们跃进门小学和他们一比,那可真是天上地下寒酸至极了。

县城里还有一个中药批发公司。那里的一位高高大大白白净净颇有些气度的男职员到跃进门小学教书,当过我妹妹的语文老师,也教过我们,总是与我们北京来的孩子聊天,因此我们熟悉了。后来他又回到那家中药公司工作。我们去城里的时候,总是去那家中药公司转一圈儿,与那位老师交流一下。那时父亲母亲常吃中药,其中一味叫黄芪,与我妹妹的名字同音。当时黄芪常常缺货,我就去找那位老师,他还真给我搞了一些,还说需要什么就跟他说,能帮忙的一定帮,特别四海,没把我们当小孩子糊弄。

县里有一座烈士陵园,位于金刚山的南坡。1972年清明节县里组织学生为革命烈士扫墓,我们去过那里。在那里我第一次看到红军战士的墓,并认真看了墓碑上的字,心里对他们无限敬仰。祭奠仪式时,我是我们学校的旗手,站在队列的最前面。自始至终,手握红旗,满腔肃穆,暗下决心,革命老前辈安息吧!我们一定继承您们的革命遗志,将革命进行到底。

扫墓结束,学生解散,学生们蜂拥而上拆花圈,大家都想要捆花圈的竹子,被陵园守护者大骂一顿连踢带踹地给轰走了。那次我们还和工程局小学的同学打了一架,被扁而归。

县里有一个火葬场,就在金刚山里面,也就是干校驻地南面那座山的南坡。火葬场的烟囱高出那个山包,我们每天都能看到那个经常冒白烟的烟囱。李可染老先生当时60多岁了,天天看到那个烟囱很是郁闷,于是鼓起勇气,向分校领导们提出申请换房子。分校领导们同意了李老的请求,将李老从后排换到了前排。干校的刘伯伯和金人老先生就是在那里火化的。

县一中那时叫前进中学,都是一排一排的平房,学校主干道两边都是整齐的大树,教室前面也是很整齐的树。厕所很大,挺干净。学校里有一个不太正规的操场,跑道是圆形的,长度二百多米。我们在那个不太正规的操场上练习200米跑,起点离终点不远。那次跑二百米,我居然跑了50多秒,差点累岔了气,老师很是失望。前进中学里还有很多水泥乒乓球台。我二哥上前进中学以后,我们经常去那里打乒乓球。

我们学校的下面是一条小河,小河对面是一个很大的部队营区,院子里树木葱茏,营房整齐,我特别羡慕生活在那里的人们,因为我们家当年也是在那样的营区里生活的。我们所在的地方是唐山24军军部,也是很气派的。那时我们都管别人叫老百姓,没想到现在居然也成了老百姓。在这个营区的东北方向也有一个很大的部队营区,我们常到那里看电影。

顺着分校驻地篮球场西边的小路往北走,有一条小河,上面有一座小木桥,过了木桥沿着营区的西墙走到头,是一条横马路,马路对面有一个小商店,几位精明和气的乡下老头儿老太太负责打理,卖些油盐酱醋什么的,还有当地的点心糖果,我们家的油盐酱醋都是在那里买的。那个小商店和当时所有的小商店一样都有一股陈年的老酱油老醋咸盐汇合成的味道。开始觉得不好闻,习惯了觉得很香。

那条横马路是我们去城里的一条路。走着去城里的时候多走那条路。有时也骑车去,但那座小木桥太窄又没有扶手,骑过去或者是推过去都有些瘆人,所以我们很少骑车从那里走。

六零五厂在我们分校的西边,一条南北走向的泄水渠将我们与六零五厂分开。两边的平房一个摸样,只是我们有小洋楼,他们有工厂车间。我们是北京来的,六零五厂是上海来的,孩子们不在一个学校读书,开始时有些互相瞧不起,还偶尔打架,后来也就相安无事了,但基本没有交往。我们学校也有几个六零五厂的同学,有时放学一起排队回家,不过平常我们不跟他们玩儿,他们也不搭理我们。冬天分校的大人们经常带我们去厂里洗澡,是双方领导商量好的。六零五厂也有个小卖部,东西不多,也有那种老酱油的味道。

一条山路从我们驻地和六零五厂穿过,拐一个小弯儿上一条公路,然后就是一个巨大的下坡和上坡。运石头的排子车都是利用下坡飞快奔跑,然后借力再往上坡飞跑,那个技巧不是一般得好。车夫拉着装满石头的排子车奔跑时的气势排山倒海。我学会骑车后去城里也经常走这条道,飞快地瞪车下坡,再飞快地瞪车上坡,很好玩儿的。有时还故意来回登几圈儿。

面对这条上下坡拐弯路口的金刚山上,有一个防空洞工地,我经常到那里溜达。那个防空洞在半山腰上,所在的山体都是石头,很结实的样子,洞口外都是挖出来的碎石。洞口没人管,我进去过很多次。防空洞里每隔几米就有一盏电灯,亮得很。巷道很深,里面有岔道,我虽然进去过很多次,却都没有走到头,因为我怕迷了路,走不出来饿死在里面就惨了。不知后来这个防空洞挖成了什么样?那时讲究深挖洞广积粮,深挖洞就是挖防空洞,算是国防工程吧。上大学时教经济的老师说那些工程浪费了无数的人力物力和财力。

跃进门小学周围有很多民居,我的许多当地同学就住在那里。那房子虽叫砖瓦房,但是简陋低矮,窗户特别小,里面黑咕隆咚的。我们的住房已经很简陋了,更何况当地居民的住宅。那次我送后脑勺被镐头扎破一个洞的同学去医院包扎后回家,那天下午太阳特别亮,我一进他家门,眼前一片漆黑,半天也没看清楚屋里的样子。只听见他与他的爸爸妈妈说话,但我一个字也没听懂。大概是听他们儿子讲了刚才发生的事儿吧,只觉得他父母向我说话,大概是谢我帮他儿子看伤一类的,因为药费是我问父亲要钱付的。我还想等眼睛恢复了仔细看看他们家什么样子,但他把我从他们家拉了出来说:我们家什么也没有,除了一口锅、一张桌子、一张床,其他的什么也没有,他们家就是书上说的赤贫阶级。他说你们文化部的人就是书上说的大地主大资本家大官僚大买办,家里那么阔气。我带他去工程局医院看伤之前先去家里拿钱,他进了我家看到我家的情形,所以作此感慨。我们家在文化部丹江分校算是很一般的,但在当地人眼里就是大户了。

丹江口水库大坝下游的汉江边是我们夏天经常去游泳的地方。当时的沙滩很干净,水也很清亮。江里有挖沙船,日夜挖沙,江边有很多沙场。夏天在江边游泳时,我最喜欢的就是远远地遥望高大雄伟的丹江口大坝,久久凝望大坝泄洪口势若奔雷、喷涌而出的库水。那轰鸣的水声、漫天飞舞的水花、壮丽的彩虹,让我无限震撼。不过那时我没有上过大坝,因为分校已经在我们到来之前组织大家上去参观过了。直到40年后的2010年9月我才有机会与妻子登上又加高十六米的雄伟大坝眺望坝里坝外的壮丽风光。

武当山,我只是在一次上丹江分校东面的山头上给地瓜地浇水,跟着几位大人站在山崖上,向遥远的江边遥望时,一位大人说起才知道的。那位叔叔说什么时候跟领导说说,找个周日派一辆车,送大家到武当山去看看。几个孩子问武当山好玩儿吗?那位大人说,那可不只是好玩儿,那可是天下道家的圣地。要是能去那里走一圈儿,丹江口分校可就算没白来了。孩子们一听立刻鼓捣我向我父亲建议。看着几位叔叔期望的目光,我点了点头。晚上回家后,将几位叔叔的建议向父母说了。母亲听了说正巧来到这里,是不是可以考虑过节时安排身体好的同志们去看看。父亲沉吟良久说,要是有人向上级汇报说丹江口分校的人不好好劳动锻炼,利用公车到处游山玩水,怎么办?这个罪过怕是你我担待不起的。母亲听了沉默不语。我很悲哀地将这个情况与几位叔叔说了,他们摸着我的头说:你父亲这么想就对了。没关系,以后终究会有机会去的。

也是2010年的9月,时隔四十年后,我与拙荆登上了向往已久、闻名天下的武当山。千山万壑,雄峻险奇,云雾缭绕,气象万千,帝皇气概,名不虚传。那次登武当山后,我的腿整整疼了一个星期。回到北京向李庚教授说起此事,李教授说:你们可真成了老爷太太了。过些日子咱们一起去看看。

我心里想,我好好一个劳动人民,怎么就成了老爷太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