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出发去丹江口

 

黄晓捷

 

1970年的11月底,与家属连的领导、阿姨和同学们告别后,我们全家在金口镇坐船去武汉。在巨大的轮船上,在瑟瑟的寒风中,穿着单薄衣衫的我,抖着身子,望着滚滚长江发呆,又一次领略了万里长江的浩淼与无边。那时还没有背什么古诗,还不会用“唯有长江天际流”描述自己的心怀。更不会用“滚滚长江东逝水,浪淘尽英雄”发古今之感叹,望着近中远的长江苍茫景色,唯发呆发抖而已。

因为要等金口镇过来的行李,买火车票和给我配眼镜片儿,我们一家在武汉住了几天。

我们住的宾馆离火车站不远。我觉得那家宾馆相当的不错。灰色的四层楼房,窗户特别大,气派的大门,玻璃雪亮。大厅和走廊干干净净,房间里的被褥床单枕套都是白色的,床铺得整整齐齐。与咸宁和金口比,简直就是天上地下。

安顿好之后,父母先带着我去配眼镜片儿。因为我们在武汉呆的时间不长,所以医生也没有给我彻底散瞳验光,只是做了一番检查,听了父母的说明,按照好的那个镜片的度数进行调试后配了一个镜片。

配完眼镜,父亲带着我们去火车站询问去均县丹江口的火车票,按照我取眼镜的日期买好了票后,到市里转了一圈。我这是第二次来武汉,已经看过一遍,所以也没记住更多的市容市貌,只是觉得这里比咸宁、比金口镇那是漂亮了不知多少倍。我觉得武汉人是很幸福的,比我们幸福多了。住在这么漂亮的城市里,不用去干校下乡干农活,难道不是很幸福吗?

吃饭的时候父亲问我们想吃什么,我建议去吃水煎包。我和妈妈、妹妹都吃过,只有二哥和父亲没吃过,我曾向二哥吹嘘过武汉的水饺包是多么的好吃,所以首先提这个建议。大家没意见,于是去了那家饭店,大快颐朵。

第二天,父母带着我们游览了武汉长江大桥。我们先上了公路桥。

站在武汉长江大桥上,我为大桥的雄伟与壮阔而震撼而激动。看着桥两边高大的钢铁建筑和高耸入运的三面红旗,我心里想这就是毛主席诗词里说的龟蛇锁大江吧。

站在武汉长江大桥上,看着浩淼的长江,看着桥下翻腾不息滚滚东流的长江水,我有些头晕目眩的感觉,再看一会儿,我忽然觉得桥动起来了,我刚想大叫桥走了桥走了的时候,一眨眼。又觉得桥不动了。我觉得挺好玩儿,于是又盯着翻滚东流的江水看,不一会,桥仿佛又动了起来,头晕目眩时,赶紧一眨眼,又是桥静水流了。

那几年,广播里经常宣传毛泽东主席70多岁横渡长江的故事。播音员慷慨激昂的声音让我十分感动。那天,我站在武汉长江大桥上,看着桥下流过的滔滔江水,我从心里觉得毛主席特别英明伟大。这么宽的长江,这么汹涌的激流,这么冷的天,毛主席他老人家都70多岁了,居然还能横渡,怕是神仙下凡也不能吧?我觉得毛主席就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神仙。

站在雄伟的武汉长江大桥上,看着滚滚东流的长江水,我忽然想起了一个词,“百万雄师”。“百万雄师过大江”这句诗我回背,但“百万雄师”却是我从长辈们嘴里听到的一个故事,说是武汉有个革命组织叫“百万雄师”居然把武汉军区的大院给围了,要武汉军区发枪给他们保卫毛主席。军区司令自然不答应,于是“百万雄师”的革命小将们为了誓死捍卫伟大的统帅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舵手毛主席奋勇冲击军区大院,誓死夺权,不砸烂新军阀誓不罢休。吃草根啃树皮嚼皮带爬雪山过草地百死一生跟着伟大的统帅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舵手毛主席打下天下的军区司令哪里允许这群打着红旗反红旗的现行反革命分子冲击红色钢铁长城,夺取红色政权,三劝不听之后,坚决镇压。于是血案发生,震惊中央。两边都对,“百万雄师”夺权胜利,军区司令上调北京另委重任。那位司令好像叫王首道。

这都是传说的故事,虽不知真假,却已经让我热血沸腾,心潮澎湃。我站在雄伟的武汉长江大桥上,望着滚滚的长江,在心中发誓向“百万雄师”学习,永远做毛主席最忠诚的红小兵,誓死捍卫毛主席,谁反对毛主席就把他拉下马,再拉上一万只脚踩上去,叫他永世不得翻身。

想得我浑身热血奔涌之时,突然想到我虽然这么想,可我的这片衷心和誓言毛主席他老人家能知道吗?怎样才能让他老人家知道呢?我跟着父母兄妹的后边在桥上一边走一边想。打电话?可哪里有电话呢?就是宾馆里有电话,我也不知道电话号码呀。写信?可这信怎么写呢?我字儿还没认全呢,我连作文还写不好呢,更别说写信了。直接去中南海,可现在在武汉,什么时候回北京也不知道啊。再说就是回了北京,去了中南海,那些站得像钉子一样的警卫们也不会让我进去呀。想来想去也没想出什么好办法。直想得心里越来越泄气。

那时候,这么想的人一定很多吧?当然也许有人会说当时我就根本就没这么想过,我早就看透了,那是个人崇拜,是封建残余。不管这种神明的人是多么得早就明白事理,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那时候报纸广播学校老师家里父母就是这样教育我们的,而我坚信不疑。

参观完公路桥之后,父母带着我们去参观铁路桥。在铁路桥的入口有卫兵站岗。父亲拿着证件给站岗的卫兵看。卫兵仔细看过父亲的证件后,立正敬礼说首长请。还说火车来时,请靠大桥护栏站。我们跟着父亲走过了铁路桥的入口,向着铁路桥的深处走去。我不知道父亲给卫兵看的是转业军官证,还是文化部的工作证。我猜应该是转业军官证吧。

几十年以后,我跟着一位退役大校参观霍尔果斯国境边防检查站的界碑时,那位大校就是用转业军官证给国门警卫队的领导看后带我们进去的。当时在边防检查站的国门前,我对毫无军队背景的妻子说他们就是忠勇的国门卫士。没想到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让那些站得像钉子一样条管笔直的战士军官们齐刷刷地举手给我们敬礼。这真是让我受宠若惊。妻子十分激动地说他们给咱们敬礼啦。我说别臭美啦,他们是给大校敬礼。你我小老百姓,哪有这个待遇。不过我心里至今觉得我和他们是一拨的,我是他们当中的一员一分子。因为我是军队大院出生长大的革命军人的后代。视解放军为自己的家,自己的根。

铁路桥上面是公路桥,所以铁路桥上面有一个天花板,天花板上都是整齐有序的钢梁。桥两边是两排巨大粗壮的铁柱,柱子之间是交叉斜挂着的钢梁,四条雪亮的铁轨从我的脚下向远方的大桥出口飞奔而去。看着雄伟的铁路大桥,我嘴里嘟嘟囔囔反复念着不知从哪里学到的五个字,“钢铁大动脉”。我正嘴里念念有词,父亲听到了。父亲笑着对母亲说,晓捷还是知道几个词的嘛,还是有点儿诗意的嘛。说得我很不好意思。

这时,远远地传来一声一声的火车汽笛声。不久从一列火车出现在铁路桥对面的入口处,高速向我们驶来。我们按照哨兵的提示站在铁路桥的护栏处,看着巨大的火车头不断鸣笛向我们奔驰而来。当火车高速从我们面前飞驰而过时,汽笛声,火车头顶的蒸汽声,飞转的火车轮在铁轨上驶过时的轰鸣声,火车头驶过时的巨大气浪,震撼着我的神经和心脏。钢铁巨兽所显示出来的巨大能量让我感到自己是那么渺小。播音员的声音仿佛在我的耳边响起,革命的历史车轮滚滚向前,一切妄图阻挡历史车轮前进的跳梁小丑都是螳臂挡车蚍蜉撼树,一定会被历史的巨轮碾得粉身碎骨遗臭万年。火车过去了很久,可是火车头下面那飞转着的巨大的红色铁轮在我眼前久久没有消失。我深刻地理解了什么叫做螳臂当车了。

因为要等金口镇运过来的行李并办理托运手续,我们在武汉呆了几天。除了参观武汉长江大桥,很多时候都是在宾馆里待着。等待的时候很无聊,开始的时候二哥还带着我和妹妹到那家宾馆的楼顶上转悠,后来烦了,二哥不再去楼顶溜达。我觉得待在屋子里更无聊,因为母亲要休息,我们不能说话。于是我还是去楼顶上打发时间。玩儿烦了,就扯着嗓子大唱革命京剧。

有一天我在楼顶大吼大喊地唱完各种选段候,得意洋洋地回到房间,问母亲刚才听到有人唱革命京剧选段了吗?母亲没搭理我。我也没在意,有些得意地对母亲说那就是本人唱的。躺在床上闭目养神的母亲听后说,我说怎么哪么难听呢?吵的我睡不着觉。搞的我丧气得不得了。我还以为母亲会夸我唱得很不错呢。没想到玩儿了个卷儿。

宾馆的饭菜特别好吃,与咸宁学校和湖里总部大食堂的大锅饭菜相比那真有点儿天上地下的意思。当然,价钱会让父母认真考虑。每顿饭都是认真挑选外加多吃饭、少吃菜。每顿饭父亲都会给母亲单独点一个菜,补充营养。

几天后,买好了火车票,办好了行李去均县丹江口的托运手续,也拿到了父母给我重新配好的眼镜儿。一天下午,我们收拾好行李,出发去武汉火车站。出发前,父母反复核对地点。父母说武汉是武昌和汉口的合称,武昌和汉口各有一个火车站,不能去错了地方。

下午,我们就到了火车站。当时觉得那个火车站很大很气派。候车室非常宽敞明亮,座椅也好像都是新的,车站里干干净净,没有多少人。我们找好座位,放下行李,等候检票上车。

我们从咸宁出发时,因为天气热,所以把所有冬天的衣服被褥都发往了均县丹江口文化部分校,没有带厚衣服。没想到突然下雨,天气骤寒,在咸宁火车站,在金口,在武汉给冻得够呛。为了御寒,父母在武汉借了一件工作时穿的蓝色大衣,有些旧,也有些脏。在候车大厅等待出发时,因为天气冷,父母让二哥穿上那件蓝大衣。可二哥嫌那件蓝大衣土气,宁可冻着也不穿,还说这么土气的衣服穿起来太丢份了。气得父母勃然大怒,狠狠批评二哥,说他忘记了我党我军艰苦朴素的优良传统,忘了本,还看不起劳动人民,是典型的资产阶级思想,要二哥灵魂深处闹革命,认真斗私批修,并责成二哥深刻检讨,写出书面检查。

父母要我们严格要求自己,永远艰苦朴素,永远记住自己是劳动人民的普通一员,要我们永远工作高标准,生活低要求。他们说这些话时是非常认真的。那个时代,在极其艰苦的条件下,从残酷战争的血与火中拼杀出来的革命前辈们很多人都是这样要求自己,要求子女的。

送我们去火车的有两个人,一位叔叔,一位阿姨。上车前,他们反复确认我们坐的车次对不对。原来他们刚刚坐错了火车,应该向北却坐往南方了,到了地头才知道坐错了,闹了个大笑话。

那天晚上,我们终于坐上了武汉开往丹江口的火车。上车时,我有些慌慌张张,父母叔叔阿姨都说不要着急,不要着急。父母买的是硬座,我们一家五口坐着两排对坐。上车后,父母从马袋里拿出褥子和棉被,铺在两排坐位之间的地板上。我们兄妹就躺在铺在火车地板上的被子里度过了一夜。

第二天下午,我们在满耳轰鸣的火车车轮声中筋疲力尽地到达均县丹江口火车站。

丹江口火车站比咸宁的气派多了。候车厅大楼是石头砌的,车站入口是高大的玻璃门,外面还有几根大圆柱子。大门外是十几级很气派的石头台阶。车站大门的前面是一个巨大的广场,与丹江口的火车站相比,咸宁火车站真得有些寒酸。不过这个火车站不是当地政府盖的,是负责丹江口水库建设的工程局建造的,他们是从武汉那个大城市来的。广场是平整光滑的水泥地面,阳光下白刺刺的地面让我有一种过于干净的感觉。我心里想,我们文化部向阳湖干校还不如这里呢。这是为什么呢?仅从车站的规模看,均县丹江口车站颇有些大城市的气象。

那时丹江口叫均县,丹江口叫镇,均县政府在丹江口镇。

正式名称叫作湖北省均县丹江口镇。

那是我第一次踏上丹江口的土地,开始我在文化部湖北五七干校丹江口分校的新生活,并从此与丹江口结下不解之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