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离开咸宁

 

黄晓捷

 

父母兄妹都去了向阳湖区,干校子弟小学又剩下我一个人。

不过,我不再感到孤单,因为我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生活,融入了这里的生活,喜欢了这里的生活。金口虽然还让我想念,但这里的分量已经与金口一样重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隔周学生回向阳湖看望父母的规定执行得越来越好。不过,因为胡黄张四连的床位实在太过紧张,父母忍痛让我尽量少回去以免给连里增加负担。我虽然十分想回四连看望父母,可是父母的话必须听,因为父亲是指导员,我不能给他的工作添麻烦。每次周六送走回向阳湖区的同学后,我几乎都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回到宿舍,从床底下拉出班里图书馆的纸盒子,躺在床上不动脑子地反复看着已经看过不知多少遍的文字和图画,很多内容早就背下来了。那些浅显的文字虽然早已不能满足我的阅读欲望,但总是聊胜于无吧。也许我的文字能力就是在这反复的阅读中打下了稀松的基础。

学生们回向阳湖区的日子,学校开小灶,伙食会比大家都在的时候好很多,一碗米饭一大勺炒鸡蛋,一碗米饭一大勺红烧肉,一大碗面条不够还可以添,包子随便吃,也可以带回宿舍。这给了我一点点的安慰。

转眼之间,夏天过去了,秋天也要过去了,时间来到了1970年的11月。

咸宁的11月天气还不冷,很暖和,甚至还有些热。

学校渐渐进入了正规,各种活动逐渐多了起来。一天劳动课的时候,老师说学校准备举办运动会,要挖一个沙坑,让我们拿着脸盆去河边往学校搬沙子。运动会这是我头一次听说,不懂是什么意思。老师说运动会就是比赛谁跑得快,谁跳得高,谁投得远,到时候会对大家进行测试和选拔,看谁适合哪项运动。

除了上课、劳动,生活又要有新内容了,这让我们感到兴奋和期待。

就在我们忙着准备运动会的时候,11月的一天,班里的一位同学突然跑来神秘地对我说,你要转学了,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那里也是文化部干校。我有些半信半疑,我去哪里,我爸爸还没告诉我呢,你怎么回知道?

这位同学经常说自己这里不舒服那里不舒服,经常去医务室。医务室的大夫没事的时候无聊,来了一个甜言蜜语的小孩子痛苦万分地诉说自己的病情也挺好玩儿,逗闷子打发时间挺不错。一来二去,他与医务室的女医生好得简直就像母子。也不知道真假,经常弄些药回来吃。

他说,刚才在医务室听到校长对医务室的阿姨说,上次得中毒性痢疾的那个小姑娘的父亲调任丹江分校做一把手,过几天就要来接小儿子走。小儿子在咱们学校读四年级。我的同学立刻举手报告说他认知这个小儿子,并和这个小儿子是同班同学,是最好的朋友。校长立刻嘱咐他说要保密,不要对外讲。我的同学指天画地说保证绝对不会对外泄露一个字。然后转身跑出医务室飞快地找到我,一字不漏地告诉了我所有的来龙去脉。

又要换地方了?我心里不知什么滋味,我刚刚喜欢上这里,刚刚和大家融为一体,正打算好好努力,更进一步呢。前两天老师已经找我谈过话,说我最近表现不错,严格要求自己,积极要求进步,遵守纪律,吃苦耐劳,努力学习,团结同学,大家对我的反映不错。所以准备让我承担一些更重要的工作,为大家服务,为老师分忧。我这里正心气高涨,干劲儿冲天,准备好好表现,大干一场,不辜负老师的殷切期望呢。怎么又要去新的地方,又要和不认识的人相处了,这是为什么呢?这真让我有些不知所措。说实在的,我不想去,我觉得还是这里好。我希望这个消息是假的,是那位同学开玩笑,逗我玩儿的。我坚决不信。

没一半天,老师召集全班开会,说学校工作日趋正常,班里同学越来越多,工作越来越多,所以需要增加一些班干部。黄晓捷同学最近进步很大,表现突出,努力学习,吃苦耐劳,经过班干部推荐和讨论,决定任命黄晓捷同学担任某某组小组长。

荣任小组长。这让我挺高兴。在金口子弟小学我被老师任命为班干部,跟着老师张罗事,感觉挺好。到了咸宁小学,成了白丁,让我十分失落。所以刚到咸宁学校的时候有意无意之间表现出强悍的样子,结果招致班长的警告和同学们的声讨,最后收敛起个性老老实实做人。

可是,当上小组长没几天的我正春风得意顾盼神飞准备跟着老师和班长大干一番宏伟事业的时候,班主任找我谈话。我当时心就凉了。

果然老师告诉我,父亲被任命为文化部五七干校丹江口分校负责人,过几天就来接我走。学校已经办好了我的转学手续。要我收拾行李,随时等候父亲来接,跟着父亲出发。我问老师我是一个人跟着父亲去?还是我们全家都去?我能不能不去?老师知道我喜欢上了这里,摸着我的头说,哪里都一样。到时候别忘了共产主义小学就行。说得我眼泪差点掉下来。

几天后,父亲、母亲、二哥和妹妹从向阳湖干校总部来到共产主义小学。父母带着我向校长、班主任告别,谢谢他们对我的照顾、帮助和教育。然后捆好我的行李,去了中转站的招待所。

离开宿舍的时候,同学们正在上课。楼道里安静之极。走出宿舍大门的时候,我回头看了最后一眼,心里想,也许我再也回不来了。不知道今后还能不能再见到同学们。

在文化部咸宁共产主义小学,我只呆了四个月,与同学们不是很熟悉。那是一个动荡的年月,来来去去的同学很多,我的走也没有引起大家的特别关注。那时只有随父母调回北京才是最大的新闻,会得到全体同学的羡慕嫉妒恨。回北京是全体干校子弟们的共同愿望。

那以后我再也没有与共产主义小学的同学们见过面。虽然我们都回到了北京,我们都是文化部子弟,我们都生活在一个城市里,但直到写这篇文字的时候,我们从未见过面。虽然耳闻一些同学回京后还常常去看班主任许老师的零星消息,却也只是消息而已。在人生路上国内海外匆匆奔命的我夜深人静时,常常会想起五七干校,想起向阳湖,想起咸宁共产主义小学,想起干校小学同年级的同学们,现在他们都在哪里呢?也都成了雄心已老风华已逝上有老下有小柴米油盐酱醋茶满脑子房子车子票子位子职称数着手指头准备退休的日常小老头小老太太吧。随着岁月的流逝,40多年过去了,除了地坛北里一起去咸宁的个别同学外,其他同学不要说音容笑貌,就是连姓名都想不起来了,模模糊糊成了天边越来越远若有若无的一丝白云。文化部咸宁共产主义小学四年级的同学们已经成为遥远记忆深处的一条微弱的痕迹。不知遥远记忆中那微弱的一丝痕迹还有没有机会变成眼前灿烂的云霞。

离开咸宁的时候,有两件事让我终身难忘。

一件是父母到学校接我的时候,虽然已经是11月,但天气还很暖和,甚至还有些夏天的感觉。于是父母把冬天的衣物全部打包寄到丹江口去了。可是就在回金口镇的那天晚上,下了一场大雨,气温骤降,天气立即由夏天到了冬天,冷得一塌糊涂。第二天,我们全家在火车站等车时冻得瑟瑟发抖,而我们的行李中连一件多余的衣物都没有。母亲埋怨父亲说她本来建议是要留几件衣服的,可父亲说不要紧天气这暖和不带了,带多了太麻烦。结果却是全家在火车站挨冻。父亲说这是一个经验,要好好总结,认真吸取教训。母亲说总结个屁,人都冻死了,还总结什么?还想下次再挨冻吗?除了打官腔,什么都不会。说得父亲一点儿脾气也没有。

我心想,这是个教训,一定要记住。将来一定要有很多很多知识,事先做好各种预防和准备,以免被老婆当众数落,实在太没面子。

随着涉世的越来越深,终于知道了,老婆当众数落老公下老公面子是源远流长博大精深绵延不断灿烂辉煌的中华文明中最优秀最精华最光荣的文化传统之一。中国男人的寿命普遍不如女人,这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吧。当然这只是大胆假设。是否果真是如此,还需要有心人去小心求证了。

另一件是我们去火车站之前,父亲带着全家去一家饭馆吃午饭。当时人特别多。很多人都围在吃饭人的周围,等着位子空出来。好不容易我们全家坐到了位子上,还没有点菜,后面就站满了人。等菜上来,忽然又出现了好几个要饭的乞丐。他们浑身脏臭无比,衣服破烂手脸黝黑肮脏不堪。他们拿着满是黑泥的破碗故意在你眼前晃来晃去。看着就让你从心里感到恶心。母亲小声对我们说不要抬头看,看着菜碟子吃饭。赶紧吃。于是我们闷着头吃饭,哪里也不看。那顿饭吃得太过难受,香喷喷的饭菜吃得毫无感觉,甚至有些恶心。要饭的乞丐,站在后面脚蹬在我们坐的凳子的撑子上等位子的人,实在让我们此生难忘。我心里想的是广播里报纸上说国内形势一片大好,不是小好,不是中号,是大好,是特别的好。说全国人民都过上了幸福的生活,有饭吃,有衣穿,有房子住,没有了乞丐,没有了失业。没有了失业,我觉得那是在说谎,因为我妈妈就被解雇回家了。没有了乞丐,今天可让我见识到了。可是权威的广播报纸为什么说谎呢?我想是因为他们没有看到吧。

吃完饭,在火车站等车的时候,父亲还教育我们不要乱讲话,不要把看到的东西瞎说八道地说出去。不要看不起劳动人民。形式是一片大好的,不是小好,不是中好,是大好。母亲说赶紧想办法找几件衣服穿保保暖吧。可是哪里去找呢?这是个问题,

在瑟瑟的寒风中,被冻得浑身发僵的我们全家终于坐上了回金口镇的火车。

火车里好缓和啊!

不久我们就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