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国庆帮厨

 

黄晓捷

 

1970年的国庆节到了。这是我到咸宁干校后的第一个国庆节,也是我第一次不与父母兄妹一起过的国庆节。

国庆节不仅是让我们自豪、振奋的节日,也是一个可以大幅改善生活吃到好东西的节日。那时,过节是所有人心中无与伦比的期盼。到了节日,放假休息不用上班上学,有很多平常不供应的好吃的,有新衣服,有新电影,有联欢会,有文艺演出,有亲朋好友串门,逛公园,放炮等等平常难得一见的活动。当然这是北京城里的过节。在干校子弟小学,虽然没北京那么热闹,但休息不上课、改善伙食、联欢会和看电影是必不可少的节目。

那个时代所谓好吃的其实也就是凭本供应的瓜子、花生、糖果、芝麻酱、豆腐、黄花菜、黑木耳、牛羊肉、粉丝等物品,今天看来都是普通至极的物品,但在那个大家勒紧裤腰带艰苦创业的时代,却是难得的好东西了。

国庆节没有让孩子们回总部与父母团聚,因为大人们要过一个革命化的国庆节。我们没有回向阳湖,不知父母们以什么方式过了一个革命化的国庆节的。

9月的最后两天,我们就不上课了,老师带着我们打扫院子,打扫教室,打扫楼道,打扫宿舍,晒被子,洗衣服,洗鞋袜,把环境、宿舍和自己里里外外搞的干干净净。

不知是老师让我们去帮厨,还是我们自己过节没事干,自己跑到厨房瞎溜达,看到大师傅忙碌好玩儿主动请缨,还是被大师傅们忽悠上了套,总之我与很多同学去厨房帮过厨。

高难度的技术活自然没有我们什么事,也就是打打下手,做些力所能及的简单活。开始是剥葱、剥蒜、摘香菜、洗生姜等一类粗等活。看到大师傅们和帮助的阿姨们放满东西的沉重大盆,我们也想去帮忙,但都被大师傅阻止了,他们说你们肾还没有长好不能做这样的活。端开水这类危险的活自然也不允许我们做。大师傅们说将来要想学大师傅,得先从学徒学起。学徒做什么?一开始就是剥葱剥蒜洗生姜。让你动刀了,你就是快有出息了,等让你动勺了,好日子就快到了。

说实在的,当时我根本就没有想过要大厨师。做什么呢?我要当英雄,做直接炸碉堡堵抢眼儿的那种英雄。厨子?想都没有想过。帮厨,是学雷锋做好事来啦。后来我也一直以为自己志向高远,要做大事。人到中年还算一帆风顺的时候,一天无意中看到一个日本电视连续剧,讲的是一位大公司的大部长叱咤风云几十年光荣退休回家养老了。一系列的热闹结束,老部长回家了。这位回家后的大部长干什么了呢?合计一番,说人生60开始,现在开始新的人生了,所以要做自己想做的活儿。自己想做的活是什么呢?谜底揭开让我大失所望,老部长开了一家菜馆。失望之余,倒还是继续把这部电视剧看下去。那时我还在日本工作。日本电视剧一周播一集,不像国内现在天天连续播。有一天忙了一天疲惫不堪的我坐在电视机一个人无聊地看着那个电视剧,忽然想我要是退休了,去做什么呢?想来想去,居然没什么可做的。60岁退休回家无事可做,坐在那里拿养老金混吃等死,这不太残酷了吗?想得我居然后背发凉。忽然之间我对电视剧里那位退休开餐馆的老部长肃然起敬。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忙完了剥葱剥蒜摘香菜等学徒小事,一位大师傅说看我们干活还算认真孺子可教,所以教给我们一个技术活。我们立即兴奋起来,跟着大师傅来到一个放满鸡蛋的大筐前。大师傅让我们帮助打鸡蛋。具体工作是先把带壳儿的鸡蛋敲开,把蛋黄蛋清放到一个大盆里。把筐里的鸡蛋全部打到大盆里后,再用筷子把鸡蛋搅拌匀称。说着大师傅教我们如何轻轻把鸡蛋壳儿敲破,如何把蛋清蛋黄放到一个大盆儿里,如何把鸡蛋壳儿放到一个框里。演示几次后。大师傅问我们懂了吗?会了吗?我们说这活儿我们在家里都做过,炒鸡蛋、鸡蛋炒饭我们都会,小意思。大师傅说看你们就挺能干的,请你们来帮厨真没找错人。说完满脸都是笑。

我们觉得这个活儿太小菜了,谁在家没磕过鸡蛋打过鸡蛋呢?我们都会。大师傅说完,我们就开始工作。开始时我们还像在家里一样,磕完一个鸡蛋,然后用手指头把每个蛋壳儿里剩下的蛋清刮干净,放到盆里。大师傅看后哈哈大笑说,你们那么干,那么多人下辈子才能吃到炒鸡蛋啦,不用不用,只要别把鸡蛋壳掉到盆里就行了。这让我觉得有些可惜,那么多蛋清不刮下来,该有多浪费啊。可是大师傅说得对,那么多鸡蛋要是都刮去壳里的蛋清得花多少时间呢?于是我们不再挂蛋壳里的蛋清了。

我们一个鸡蛋一个鸡蛋地在盆边敲破,然后把蛋黄蛋清倒到大盆里,倒完蛋清蛋黄,顺手把蛋壳儿扔到垃圾筐里。一开始还觉得挺好玩儿,可是等磕了二三十个鸡蛋的时候,胳膊竟有些酸酸的感觉。我们顺口说这磕鸡蛋还挺要劲儿的啊。大师傅一听乐了,过来逗我们说,磕鸡蛋好玩儿吧?来,我教你们更好玩儿的。这可是真本事。说着双手从筐里各拿一个鸡蛋,说看清楚了。然后表演双手磕鸡蛋。大师傅双手如飞,两只手像耍魔术一样上下翻飞,蛋清蛋黄蛋壳流星般准确地飞进盆里筐里,直看的我们目瞪口呆,乖乖不得了,真厉害!

我们一下子对大师傅佩服得五体投地,双眼流露出无限敬仰的神色。大师傅看把我们镇住了,停下来笑着地说,没什么,手熟尔。慢慢练,以后你们也会这么厉害的,世界是你们的嘛。

于是我们又开始磕鸡蛋,趁着大师傅不注意时,还偷偷学着双手磕鸡蛋。自然是笨手笨脚,不是把鸡蛋连壳带黄拍到了盆里,就是把蛋清蛋黄扔到了筐里,有的干脆直接扔到了地上。一时间手忙脚乱乌烟瘴气乱七八糟。帮厨的妇女们看着我们显眼哈哈大笑,一位上年纪的老妇女打趣地说,小鸡鸡没长毛就想进洞房吗?全体妇女轰然大笑。最可恨的是帮厨的女生们居然也跟着哈哈笑,好像她们多懂进洞房似的。大师傅走到无地自容的我们面前得意地问,想学吗?我们赶紧点头。大师傅洋洋自得地打趣我们说,没听我们领导说嘛,小鸡鸡没长毛就想进洞房吗?没学会爬就想飞吗?那叫手艺。手艺懂吗?一看你们的脸就知道你们不懂。手艺就是混饭吃的本领。等你们小鸡鸡长了黑毛再拜我为师吧。那么好学的吗?这叫手艺,懂不懂?手艺。一只手会磕鸡蛋就可以了。

我心中不忿地想,双手磕鸡蛋也叫手艺?双手不行单手也可以呀。毛主席会双手磕鸡蛋吗?不是也把天下打下来了吗?双手磕鸡蛋,这辈子不学也罢。心里虽然这么想,可屁也没敢放一个,老老实实改一个手磕鸡蛋了。

鸡蛋磕完了。我们抚摸着有些酸麻的胳膊和手腕欣赏着自己的劳动成果。那么一大盆鸡蛋,怕有几百个吧。鲜艳娇嫩的蛋黄与略显青色的透明蛋白愉悦着我们的感官,炒鸡蛋的香味仿佛已经飘入了我们全身。

正当我们欣赏着自己的战果的时候,大师傅拿着几双大筷子走到我们面前,让我们用大筷子把鸡蛋搅拌匀称了。什么,把几百个鸡蛋清鸡蛋黄搅拌匀称了?不是开玩笑吧?

在家里我们都帮父母搅拌过鸡蛋。即便是一两个鸡蛋要按照父母的意思搅拌匀称了也要把胳膊累麻了还未必合格。更何况这么一大盆几百个鸡蛋了。这还不把胳膊累断了?我们手里拿着一双筷子,眼里泛出从心里发出的恐惧,觉得这件事一点都不好玩儿了。大师傅假装没看见,笑眯眯地说简单得很,一会儿就行了。抓紧做吧。再不做,中午饭就来不及吃炒鸡蛋啦。

于是我们开始用大筷子搅拌鸡蛋。我们费了吃奶的劲儿也搅和不动那满盆的鸡蛋,我们能做到的就是拿着大筷子在大盆里画圈儿。一圈儿一圈儿又一圈儿,鸡蛋飞转。虽然一些蛋黄破了,但蛋黄依然是蛋黄,蛋清依然是蛋清,基本没什么变化。大师傅过来看了看,转身到架子上拿了几个中盆,用葫芦瓢鸡蛋分别放到几个中盆里,让我们继续搅拌。即便是这样,我们把胳膊都累酸了,蛋清蛋黄依然是泾渭分明。好不容易蛋清蛋黄基本搅合到一起了,然后问大师傅行不行。其实我们知道是不行的,在家里那个样子肯定不行的。但我们都有些坚持不下去了。我们停下手里的大筷子,看着大师傅,期待着大师傅放我们过关。我们摇着手臂说搅拌鸡蛋这么累啊?一点儿也不好玩儿。大师傅听了说:小子!做饭是玩儿吗?那是手艺。手艺懂吗?那时混饭吃的本领,那么好学的吗?学手艺先得吃苦。说着他一手拿筷子,一手按住一个盆,说,看着。我教你们怎么做?说着拿着筷子的那只手上下翻飞,在盆里搅拌起鸡蛋来。筷子在大师傅那粗壮的大手里上下舞动,被搅和的鸡蛋像一道金色的圆圈在盆里飞快地转动,最高的地方离开盆沿怕一尺也有余吧。雨点般碰到盆底的筷子声简直就像没有间隔,但却铿锵有力节奏分明,仿佛是一首优美动听沙场决战的乐曲。就在我们看得目瞪口呆、五体投地的时候,大师傅戛然停住手中的筷子,洋洋得意地说:小子!佩服吧?这就叫手艺,学着点儿。

这回我是从心里佩服那位大师傅了。

大师傅并没有当真让我们搅拌鸡蛋,我们的腕力体力技术那是根本不够用的。那么一中盆鸡蛋,不要说搅拌均匀,就是端着都挺费力的。不过我们还是很认真地把盆里的鸡蛋尽量搅合匀了。样子看起来基本过得去。

大师傅看我们态度端正,干活认真,搅拌完鸡蛋后就、又把我们带到绞肉机面前,让我们帮助他绞肉馅。

我们问他绞肉馅干嘛?他说做肉丸子,做饺子馅。我们惊奇地问还做饺子吗?大师傅收那当然要做了,不吃饺子,怎么叫过节呢?我们一听有饺子吃,高兴的不得了,又来了精神。在大师傅的指导下用绞肉机开始绞肉馅。这个活也不大好做,往绞肉机里肥瘦搭配慢慢放肉虽然不累,但是比较枯燥。总觉得绞肉机摇动得太慢。可是摇绞肉机的时候却很容易累,因为要花大力气才能转动绞肉机。好在我们有好几个人,一个往绞肉机里放肉,只要不把自己的手指头放进去就行。另一个摇动绞肉机,其他的人可以休息,等着轮换。

大家一边干活一边聊天。肉丸子和包饺子都吸引着我们。有人问那么多人吃饭,谁来包饺子呢?大家看了一下厨房内外,有很多大人和女生在帮忙,所以我们不再担心会被叫去包饺子。之后我们讨论能吃几个饺子?平常我们难得见荤腥,饭菜就是稀饭、馒头、米饭、熬南瓜煮冬瓜之类的菜,偶尔有个咸鸭蛋,连面条都很少吃。干了半天的活儿,我们也有些饿了。饿的感觉不好受,特别是想到平常的艰苦与马上就要见到的那么多好吃的时候。有的说能吃20个,有的说能吃30个,有的说能吃50。后来觉得少了些,于是又加码,这个说60个,那个说70个。为了逞英雄,有的干脆说能吃100个。由于激动,声音大了些,被大人们听见了。大师傅调侃说:真能吃!我们都不吃,都给你一个人吃得了。很多帮厨的妇女们说,四年级的同学就是棒,又能吃又能干。一顿能吃100个饺子。谁家要是招了个这么样女婿,那可真是棒极了。然后就是哈哈大笑。笑得我们十分下不来台。

我们接着讨论谁会包饺子?这个说会剁白菜馅,那个说会切葱切姜,这个说和面,那个说擀皮,这个说会包,那个说会煮。就是没人说会拌馅儿。有的说奶奶会包,有的说姥姥会包。这些都是北方出身的孩子。南方出身的孩子只会说我们家要吃饺子要忙一整天,累得半死,还尽是破的。南方人到北方过日子,包饺子那是一道巨大的难关,好吃想吃却不会包。我们一边聊,一边摇动绞肉机,不知过了多久,满满一大盆肉馅做成了。看着满满一盆肉馅,我们留着口水悄悄地说,要是能生着吃就好了。

过节几天假,每天两顿饭,顿顿都改善生活,肉丸子、饺子、包子不在话下,还有红烧肉。

红烧肉是中国除了生活习惯和宗教信仰以外的人群最常吃的一道家常菜吧,到哪里都有。如今红烧肉还成了毛家菜中的第一道名菜。因为毛主席喜欢吃红烧肉,到了晚年还被禁止吃红烧肉,所以毛主席走下了神坛。红烧肉另一个好听的名字叫东坡肉。一块红彤彤透明的东坡肉吃起来那可真是大快颐朵的。不过,如今生活好了,物质极大地丰富起来,大家开始讲究吃喝了。聚会请客的餐桌上要是上一道红烧肉,那是需要极大的勇气才敢去吃的。大家好像觉得要是当众吃了红烧肉,那可是不健康的生活的习惯。如今谁家还缺肉吃呢?不过我要是见到红烧肉,那是不含糊的,一定要吃。当然不是把一碗肉都倒到胃里,而是挑一块放到盘子里,仔细欣赏后,一小口一小口地吃,慢慢品那鲜美的味道。当然不能吃多了。吃多了,红烧肉都长到了身上,那也不是一件好事。

可是在那个全国人民都勒紧裤腰带艰苦创业的时代,能吃一顿红烧肉,那可是真是一件大事啦。

无论过节与否,一碗米饭,一勺红烧肉,会吃得我们眉飞色舞。要是在家里,一碗红烧肉要吃好几顿。可是在干校小学的时候,吃完一碗饭和一勺红烧头后,你还可以去盛第二晚饭,吃第二勺红烧肉。只要盆里还有,老师绝对会给你第二勺。而且第二顿、第三顿还会有红烧肉,因为那个时代没有冰箱,剩下的菜不马上吃掉,会浪费的。

那个时候,学校还有一些同学不吃肉,不爱吃肉,不爱吃肥肉。打饭时总要加一句,不要肉,或不要肥肉。我问他们为什么不吃肥肉?他们说太油腻。

那个时候我不懂什么叫油腻,只觉得肥肉特别好吃,完全不能够理解不吃肥肉同学的感受。每次吃红烧肉时,尤其是第二顿、第三顿的时候,负责分菜的老师总是会问,你不怕油腻吗?我张口就说不怕。平常连肉都没的吃,还怕腻吗?老师特别开心,每次都给我一大勺,还说不够还有。那是我记忆中吃肉最愉快的时候。

国庆节,红烧肉,粉蒸肉,肉丸子,肉包子,肉饺子,炒鸡蛋,吃得真是大快颐朵,开心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