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总部人新华书店和火车站

 

黄晓捷

 

干校小学的住校生活虽然有规律,有饭吃,有床睡,有老师管理,有课上,但缺少父母的呵护和家的温馨,孩子们的身心有极大的缺失。本来干校有规定每两周孩子们可以回向阳湖干校与父母团聚,但由于干校住房太过紧张,孩子又多,车不够用而且耗油,所以孩子们很少能够按时回向阳湖,大家都是有父母却没有家的孩子。没有家的感觉很不好。

不过我还好一些,因为在金口我们家还有一间房子,从北京带来的家具都放在那里,我认为那里才是我的家,而咸宁,无论是向阳湖总部,还是干校小学,都只是我的临时去处,我不属于那里。要不是母亲病重住院,我们不会到咸宁的。我们属于家属连,金口才是我的家。所以我随时准备离开咸宁,随时准备回金口。

属于金口,倒不是多大的荣誉感,反而是一种自卑的感觉和情绪,因为能在咸宁干校小学上学的孩子父母都是双职工,而我的母亲是家属,没有工作,没有收入,我觉得我不如咸宁干校小学的同学,比起他们我好像显得矮人一头,因为妈妈没有工作,没有收入。有时候,我觉得我一半属于咸宁,一半属于金口,因为与金口更熟悉些,在那里更受老师的宠爱,所以有些人在咸宁,心在金口的意思。大约由于这种不如双职工同学的自卑感觉和情绪,所以在二哥回进口之前并我没有积极努力地溶于这个班集体。

有一天,二哥从干校向阳湖总部到干校小学看我,说他要回金口,是爸爸妈妈让他回去拿东西的。那时二哥上小学六年级。告诉二哥我想和他一起回去,我想回金口。可二哥说他没带那么多钱,要是带我回去,就没钱回来了。我说那就不回来了,我们都会做饭、洗衣服、收拾家务,不回来也行。二哥说那怎么行?爸爸妈妈都在这里,我们也要在这里。再说,咸宁比金口家属连高级多了,好玩儿多了。回金口干什么去?咸宁是什么地方?这里是向阳湖,是总部,是一大队,是四连,大官儿、有能耐的人都在这里,牛逼大了去啦。金口是什么?小地方,撑死就是个家属连,级别太低,有什么好玩儿的?好不容易成了总部的人,还回什么金口?真是没见识。

二哥这么一说,我觉得也有道理,心胸有些开朗起来,觉得干校小学也不错,人多,地方大,老师好,同学也不错,早中晚有人做饭,不用自己费心买菜做饭,除了见不到爸爸妈妈,没什么不好。本来就见不到爸爸,这也没什么可抱怨的。只是妈妈的病让我们惦记,不过要是妈妈不病,我们还来不了总部呢。我们还成不了总部的人呢?在金口的时候我们不是天天想当总部的人吗?这回当上了,还有什么不高兴的呢?我觉得我确实有些傻。

与二哥谈话之后,我对金口的思念淡了许多,没那么魂牵梦绕了。因为我们是总部的人啦。不过妈妈没有工作还是让我有些底气不足。妈妈病好了,我们还是要回金口的吧?想起这个,我又有些不安。到底我们还不是真正总部的人。

住校生活很枯燥,老师们也知道,却也没办法,因为条件就是那样,一时谁也无法改变。但老师们还是尽量想办法丰富我们的业余生活。我记得晚饭后,有时班主任会带我们到学校食堂东面的河边,让我们坐在大堤上,头顶明月,面对静静流淌着的河水,给我们讲故事。月光朦胧,远处黑黑的,只有虫鸣蛙叫,荷塘里荷叶荷花随风摇弋,灰白色的大堤泛着月光蜿蜒伸向两边的远方。老师娓娓动听地讲,我们安安静静地听,我们仿佛融入了大自然,心神是那么安宁和愉悦。我们心里好像都希望永远这样下去。老师带我们上大堤讲故事是我们最喜欢的课外活动。不过,这种活动也不多,故事虽然多,但绝大多数是不能讲的,谁知道哪个故事会惹祸呢?

除了讲故事,晚饭后有时老师还带我们去游泳。游泳的地点就在老师给我们讲故事的大堤下面。那里有一片宽阔的小沙滩,细细软软的白沙,很干净,从沙滩到河床,有一段很宽很浅的水面,水位大概没过我们的膝盖,再往前走很远,才是深水。会游泳的老师站在过膝的水里看着大家,防止孩子们无意中走到深水区出危险。因为学校发生过学生游泳时溺水身亡的重大事故。不幸溺水的一位女同学就是我们文化部政治部和平里地坛北里宿舍楼下的邻居,我的小学同班同学,叫田青。

月光如水,孩子们在老师的监督照看下,在沙滩上,在浅水湾里追逐打闹、堆沙挖沟、游玩嬉戏,无比的开心愉快,欢乐的笑声在河边回荡。我记得带我们去游泳的老师一般有三位,班主任老师,教语文的女老师,还有一位有些胖的男老师。胖胖的男老师会游泳,开始时是他独自游过宽宽的小河,几次下来,大概觉得没意思,就和我们的班主任商量,找几个会游泳的同学一起横渡小河。

小河不宽,也没多深,河水清澈,水流也不快,只要会游泳,并且保护好,应该没什么问题。于是班主任把我们全班同学集合起来,问谁会游泳。我举手说会。同学们相互看来看去,最后只有很少几位同学举手说会,就这几位还有一大半的手是犹犹豫豫举起来的。我很惊奇,这么多人不会游泳?在金口不论男生女生好像没有不会游泳的,夏季只要不下雨,大家天天泡在水里,出来进去只穿着游泳裤游泳衣,个个晒得黑泥鳅一般。老师把几位举手的同学集合起来,让我们跟着胖老师在齐我们腰深的水里游给他看。

几番测试,最后只选出很少几个人跟着他横渡小河。在全班同学羡慕的目光下,几位同学跟着那位胖老师开始横渡那条小河。开始时我很紧张,动作很快很不协调。胖老师很和气,告诉我不着急,一下一下的游,还给我做师范,教我头、臂、腰、腿如何协调,如何换气。老师的温和很快消除了我的紧张,于是我学着老师的样子一下一下有板有眼地划臂、蹬腿、埋头入水、抬头换气。游了一个来回,胖老师夸我进步很快。休息片刻问我累不累?还想不想游?告诉老师当然想,一点儿都不累。于是胖老师带我们继续游。游了几个来回之后,班主任老师对胖老师说今天别太累了,以后有的时间。

回学校的路上,胖老师走在我的旁边,与我闲聊。问我哪里学的游泳?能游多远?于是我给胖老师讲了在金口学游泳的故事,并告诉胖老师在金口我是游的最差的一个。胖老师有些神往金口的样子,那脸色好像是说要是他在金口能带着那么一大帮孩子横渡大湖该是多么快活的一件事儿啊。胖老师夸说我游的不错,以后还带要我们横渡小河。

也就是那次游泳让全班同学都知道了我的泳术还不错,所以发生了前面讲的马桶掉到臭水塘里同学建议我下水捞的故事。

我们有周日。周日休息不上课,可以睡懒觉。周日只吃两顿饭。9点半吃完上午饭,没事儿干时,同学就去城里逛街。那时的咸宁城里像全国所有的县城一样,很小,很旧,很破,除了简陋的百货商店、小食品店、小饭店以外没什么可逛的。我们小孩子也没钱,逛了也白逛。但有两个去处我们经常去,一个是新华书店,一个是火车站。

新华书店里有书,书虽然不多,大多都是毛选、马恩列斯、鲁迅的书,但总还有我们看得懂的书。我们没钱买书,就假装挑书,站在那里慢慢地挑慢慢地看,直到售货员轰我们走。后来售货员看出我们不是当地人,又知道了我们是北京来的之后,也不那么激烈地轰我们走了。但新华书店里我们能看的书实在太少,去了也是闲逛。

火车站也是我们常去光顾的地方,因为我们都是从那里下车的,我们知道那里连着北京。咸宁站很小,我们溜达几趟就与那里的人混熟了。我们可以溜达到站台上,溜达到站里扳道差的小工房,与值班的工作人员聊天。他们知道我们是北京来的,看到我们穿戴整齐,有礼貌,知道我们不是蹭车的,只要工作不忙,也愿意与我们聊天。我们坐在那里和他们东拉西扯,然后看火车进站出站过站。我特别喜欢看火车进站出站过站。特别是过站,火车不停,庞然大物般的火车头鸣着汽笛、喷着蒸气、车轮飞转、拖着无数车厢从车站奔驰而过的磅礴气势特别让我震撼。每当火车轰然而过时我都自然地站起来肃立,一直到火车全部过去才松一口气坐下,然后久久不说话。那是一种敬畏之心吧。

还有就是在火车飞驰而过时数拖带的车厢数,可总是数不清楚,因为速度太快。后来我就在回学校路上的那个铁路桥洞的边上数。那些油罐车、闷罐车、敞篷车、煤车、装满木材的车、特别是满载大炮、坦克的军火列车奔腾而过时,都让我莫名的兴奋。回宿舍后都会向同学们大吹特吹。后来老师告诉我们那就叫经济大动脉。这个概念我们不太懂,但知道是很重要的意思。看火车、数车厢成为我那时快乐的游戏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