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小小图书馆和唱京剧

黄晓捷

咸宁干校小学，有吃，有住，有学上，有劳动，有人管，虽然物质生活差点儿，但那时都是那种状态，倒也没什么。最让大家难受的一个是想父母，一个是没书看。

那时只有父母，没有家。因为向阳湖干校的住房很紧张。干校建设刚刚开始没过久，又要围湖造田，又要抓紧干农活，又要搞基本建设，资金、人力、机械、时间、经验有限，不可能家家有单独的房子。父母们要不住在老乡家里，要不住在集体宿舍，条件十分艰苦。所以共产主义小学的孩子们都是有父母，没有家。要说没有家也不完全对，其实我们都有家。我们的家就是父母所在的连队，就是连队的大伙房。所以我们想家就是想父母所在的连队，想连队的大伙房。很多同学的父母不在一个连队，他们就多了一个想念的地方，妈妈的连队，爸爸的连队。

我与其他同学的想念有所不同，因为我们在金口镇还有一个称之为家的房间，家具都在那里。共产主义小学大多数同学家的家具还都放在大仓库里。所以我想念父母，也想念金口的那个家，那个家是非常具体的，同时还想念金口子弟小学的同学们。对父亲连队的想念倒不强烈，因为我在那里住过的时间太短了，与那里太过陌生。而且妈妈不属于那里，我也觉得自己不属于那里，我属于金口镇家属连。所以金口镇家属连才是我的家。

平常的日子，大家都住校，都回不了家，都看不到父母，一切都是一样的，所以倒也没什么。

最难受的是没书看。虽然我们只是小学生，学业也因为文革和干校耽误了不少，但好歹都认识了不少字，大致会看书了，又都是求知欲望最强的时候，所以特别想看书。然而那个时代，几乎所有的书都被禁了，被定为毒草，不让看。除了毛主席语录、毛泽东选集，外加林副主席语录，能看的书不多。加上收入有限，买不起书，所以根本没书看。没书看的日子真是不好受。

不过，文化部咸宁共产主义小学四年级的同学都是文化部的子弟。同学们的父母都是文化部的，而且很多都是双职工子弟。同学们的父母很多是有文化的人，虽然收入也不那么富裕，可是为了教育孩子，很多家长都给孩子买了书并带到到共产主义小学。

我刚到学校的时候，因为与同学们不熟悉，即使知道谁有书，也不好意思借，同学也不认识我，当然也不愿意借给我。其实大家都差不多，尽管有些同学们来得早些，也不过早个半年几个月，很多同学都是陆陆续续到，大家彼此也不是很熟悉，相互之间也很少借书看。

同学们都感到没书看的苦恼，也都感受到同学有书却不能借来看的苦恼，这个苦恼压抑着大家，煎熬着大家。所谓穷则思变，终于有一天，老师把同学们集合起来，宣布了一条建议，为了丰富大家的课余生活，满足大家的阅读兴趣，改善大家的阅读条件，因陋就简，请大家向雷锋叔叔学习，助人为乐，拿出自己的藏书，在班里建立一个小小图书馆，以供全班同学借阅。全体同学热烈鼓掌，十二分地赞成并同意老师的建议。老师指定专人负责收集大家的藏书。因为女同学比较细心和爱干净，所以图书馆就交给女生管理，谁要借书就去二楼女生宿舍，一次只能借一本，借阅时间不超过两天。

图书馆很快成立并开放了。同学们个人的图书暂时成为集体所有。那时正是文革时期，很多书被禁，我们都是11岁的孩子，每个人的家里也都不富裕，又在远离北京的咸宁，所以能够集中起来的图书数量不多，基本都是儿童读物。尽管这样，同学们依然十分高兴，课余时喧闹的宿舍和楼道一下子安静下来，每个同学都各自躺在自己的床上，津津有味地看着借来的书。书在全班同学手里循环，稍微好看些的循环的特别慢。书给大家带来了快乐，让乏味的课余时间变得充实和有趣，大家交换手中的书，还交流书中的故事和对故事的看法、感想。不过书实在太少，而且过于简单，我们的学习再怎么被耽误，读这些书也还是绰绰有余的。

对我来说，没上小学，就在母亲的教导下可以背诵、默写《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了，在金口闲的无聊时已经靠阅读《农村赤脚医生手册》打发时间了。很快，我读完了班级图书馆里所有的书，有的书还看了不止一遍两遍。不过，尽管很多书看了不止一遍，但我已完全记不起那时读过的书名和内容了。

再不久，小小图书馆被全班同学阅读了若干轮之后，再也提不起同学们的精神了，我们又进入了精神空虚的难受时光。为了打发这种无聊难熬的时间，有时我还是去女生宿舍借书，这会儿可以一次借三本五本，十本八本了，而且也不需要两天之内还了。这些书我都看过，有的都能背下来，现在借来看不为别的，只是为了满足眼睛的无聊。

为了借书还闯了一次小小的 “祸”。事情时这样的。一天下课后黄昏晚饭前，我去二楼的女生宿舍还书。门关着，里面闹翻了天，我敲门，再敲门，然后大声喊，我来还书。屋里热闹依旧，根本没人搭理我。我有些恼火，不知不觉，拍门的劲儿使大发了，虚掩的门一下子开了，我一愣神，赶紧往后飞退，脑袋一下子撞到了窗户框子。在虚掩的门打开的一瞬间，屋里突然鸦雀无声，随着门口是男生的一声喊叫，屋里的女生就像被踩着脖子的小母鸡一样尖叫起来。那种小女孩集体的尖叫声我头一次听到，也是我这一生唯一听到的一次。

那声音吓得我毛骨悚然，呆立在那里不知所措。很快出来一个女生凶巴巴地问我干什么？我战战兢兢地说：还书借书。她接着问我：为什么不敲门？我说我敲了，你们没听见。没听见你就推门进来？我赶紧说我没推门，也没进去，我就站在在门口。她又瞪着眼睛问我：你都看到什么了？我赶紧说：什么也没看见，真的，什么也没看见。我怕她不信，又加了一句，屋里黑，我也没带眼镜。我本以为她会扇我一个大嘴巴，接着骂我臭流氓，然后拉着我去老师那里告状。正当我惶恐不安时，没想到她就问我这么两句话，然后突然一笑说，等着，我给你拿书去。就在她转身进屋的一瞬间，抿嘴一笑轻轻说了一句：看到也没什么。我当时真的傻了，心想不会吧，她这么会这么说呢。不一会，她和另一位女生把书箱抬了出来让我挑，还说要不都拿到你们那里算了，省得上二楼敲门，反正这里也没人看。我不好意思在女生宿舍门口挑书，赶紧抱起书箱一溜烟飞奔下楼。后面传来那位女生欢快的声音，把他吓跑了。然后就是一片女生笑声。

晚饭集合前，一位和女生有密切联系的男生到我们宿舍对全体男生说，女生说了，以后到女生宿舍要敲门，然后对我说，特别是黄晓捷同学。男生追问为什么特别是黄晓捷同学？那位男生哈哈大笑说刚才黄晓捷去女生宿舍借书没敲门就进去啦，把女生给吓着了。我以为同学们会嘲笑我，没想到他们兴奋的不得了，反复问我看到什么了？我说屋里黑，我又没带眼睛，而且是在楼道里，什么也没看见。男生们那叫一个失望，还说，为什么你不进去呢？我大怒说：进去个屁！进去还不真成臭流氓了？

晚饭集合时，我本以为会很尴尬的，没想到男生起哄，女生暗笑，屁事儿也没有。当然女生把这件事儿告诉了老师，不过老师看到我也没说什么，只是笑着对我说：以后注意哦。

图书馆的作用慢慢消失了，同学们课余时间又闲着没事儿干了。一天休息时，老师把全体男生叫到宿舍，说学校要开联欢会，每个班都要出节目，大家想想，咱们班出什么节目？于是大家七嘴八舌出主意，说来说去，还是唱京剧。那时除了毛主席语录歌，和几首革命歌曲外，就是唱京剧了。没人教，天天听广播，听多了就会唱，唱的好不好另说。于是，老师就让每个男生准备，不管会不会每个人都要唱。没有给我们练习的时间，只让我们想好要唱的内容就行了。

不一会儿，大家就轮流到老师面前清唱。男生里真有几个才华横溢的同学，唱的有板有眼，字正腔圆，我觉得他们唱得和收音机里的差不多，情不自禁地为他们鼓掌。大家一个一个唱下去，大多数同学唱的一般，不过都唱的很认真。只有我们宿舍那位爱大喊大叫的同学一张口，全体男生大笑。他不是唱，而是一个调门地大吼。本来他的形象演胡传魁没问题，而且他唱的也是胡司令最著名的唱段。等他唱完，全体同学都笑弯了腰。他一点儿都不害臊，还问老师他唱得怎么样，上台演老胡应该没什么问题。

然后轮到我，我不会唱歌，京剧也是在没人的地方瞎哼哼，从来不愿意在大家面前唱。那天没办法，只好鼓起勇气，唱就唱吧。本来选个简单的段子也行，可那天不知为什么选了一个很难的唱段，《今日同饮庆功酒》。唱的十分走调，特别是最后那个“甘洒热血写春秋”的秋字唱的更加一塌糊涂。老师听后只说了两个字：可惜。我没有被选上。

经过挑选，几位唱得真好的男生和女生组成了一个班子练习。他们唱的什么我已经没有了记忆。我甚至完全没有那个联欢会的记忆。但男生们轮流站在老师面前认真清唱的情形一直留在我的脑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