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妹妹与凉开水

 

黄晓捷

 

妹妹黄琦,1963年9月5日生于唐山。比我小4岁。妹妹出生以后,集父母宠爱于一身。我本来在家里就没有什么地位,妹妹来了,我就更加地没有地位了。衣服都是哥哥们穿过两茬的旧衣服,好吃的优先给妹妹,事事都得服从哥哥,让着妹妹,干活却少不了我。不过我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因为爸爸妈妈的教育就是这样的。

我对妹妹的记忆。是1965年到北京以后才开始的,以前完全没有印象。到北京过以后,父母上班,哥哥上学,妹妹上文化部幼儿园,每次去幼儿园,父母都会给妹妹几颗糖豆带着。因为文化部幼儿园大班满额,我没有去,一个人在家里游荡。午饭就到邻居家解决。

到北京之后,父母开始教我们做家务活,平日每天吃完晚饭,周日吃完午饭晚饭,我们兄弟分工,要到“三光”,桌子光,地光,碗筷光,就是桌面擦干净,地面扫干净,碗筷洗干净。

除此之外,我还有两个工作,一个是照顾妹妹大小便,之后帮助妹妹擦屁屁,系裤带。我觉得妹妹大便很臭,不想做。我又是一个男的,给女的擦屁屁,实在不像话。可是父母不这么认为,他们觉得让我照顾妹妹,为他们分忧,天经地义。嫌大便臭,是资产阶级思想,要不得。要不怕脏,不怕臭,爱劳动,不怕苦,做一个无产阶级的好孩子。我无话可说,只好照办。其实我心里十二分的不愿意。

另一个任务是父母哥哥们不在家的时候,在家里照看妹妹睡午觉,醒着的时候带她出去玩儿。出去玩儿,不能丢了,不能磕着,不能碰着,不能委屈妹妹。

那个时代,休息的日子,妇女们经常开会。开会的地点就在2单元102的张阿姨家。每次开会母亲都带着我和妹妹去。有时候,妹妹睡午觉还没醒,母亲就让我在家看着妹妹,说等妹妹醒了,给妹妹穿好衣服,上完厕所,带着妹妹去2单元102找她。等妹妹睡醒的时间好像特别长,又不准出声,怕惊醒妹妹。我坐在地上对天祈祷,妹妹快醒吧。妹妹快醒吧。我们去找妈妈。我们去找妈妈。这个咒时灵时不灵,有时候妹妹会很快醒来,有时候睡到三四点也不醒。有时候,妹妹醒了,我睡着了。

有一年的冬天,哥哥做了冰车,带着我和妹妹青年湖去滑冰。玩儿着玩儿着,两个哥哥认识了一个会做冰车的人,跟着那个人走了,说一会儿就回来。我带着妹妹滑冰车,没想到冰车散了架,没法玩儿了。我带着妹妹抱着散了架的冰车,在湖面到处找两位哥哥。那时,为了验光配眼镜我刚散瞳没多久,本来就看不清楚,散了瞳就更看不见。自然没有找到两位哥哥,冻得实在不行了,我只好带着妹妹,抱着散了架的冰车走回家。两个小孩子,冬天,抱着散了架的冰车,从青年湖走回地坛北里,那可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中间还有过马路,风险之大那是不用说的。为这件事父母把两位哥哥胖揍一顿。

有一次,父母给妹妹买了一个小花皮球,让我带着妹妹院子里玩儿。一位大哥哥过来,跟着我们一起玩儿。皮球质量太次,没玩儿多久,小花皮球开裂了。跑了气的花皮球没法玩儿了,妹妹伤心地哭了起来。怎么哄也不行。没办法,我只好硬着头皮到那位哥哥家,找他的爸爸妈妈告状,说那位哥哥把皮球玩儿坏了。叔叔阿姨,当即臭骂了那位哥哥一顿,马上去和平里商场买了一个新的花皮球给我们。为这件事,父母去向叔叔阿姨和那位哥哥陪不是,回来后狠狠数落我一顿,说我没出息,一个破皮球还要人家去赔?好意思吗?丢尽黄家脸面。再敢犯,打死不足惜。

1969年,母亲带着二哥、我和妹妹一起去了金口镇。

1970年的夏天,母亲病重住院后,父亲带着二哥和妹妹住在向阳湖总部。那一年的9月,新学期开学,二哥到共产主义小学上6年级,妹妹虽然才6岁,可以因为母亲住院,父亲照顾不了妹妹,就让妹妹上了共产主义小学1年级。

我们三兄妹又到一起上学了。在金口的时候,妹妹就子弟小学的学前班上课了。

咸宁的夏天与所有地方的夏天一样,很热。人一动就出汗,出了汗,就想喝水。就是到了秋天,同学们也是必须天天喝水的。可学校的宿舍里没有开水瓶,学校也不允许同学们喝自来水管里的生水。要求学生们必须喝开水,以防拉稀和痢疾。

开水房在大食堂。同学们吃完饭,洗好碗,就打一碗开水回宿舍。一碗滚烫的开水,从食堂一路端回宿舍,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要小心,要耐心,一路走,一路小心翼翼,生怕被开水烫着。特别是下雨的时候,路上滑,穿着雨衣或打伞,更加是胆颤心惊。每次打开水,我都特别羡慕很多女同学,因为她们都有一个水壶,又好看又方便。男生有的不多。很多男生根本不喝开水,渴了就喝自来水,从来也不得病。我有时候也不打开水,渴了就喝自来水管子里的水。在北京就是这么喝的。在金口也是这么喝的,

有时候,吃完饭,想起来了,我也会打一大碗开水,放到饭桌上,等稍微凉一些,再端着回宿舍。

开学后不久的一天下午,妹妹端着碗来到我的宿舍哭着对我说,哥哥我要喝水。我问妹妹是怎么找到我的宿舍的?妹妹说一边问一边找来了的。我问妹妹上学这几天都是怎么喝水的?妹妹说老师不让喝生水,只有吃饭的时候喝点儿水,平常没有水喝。妹妹越哭越伤心,说要找妈妈,找爸爸。我哪里找去?我想爸爸妈妈想得都差点儿疯了,睡觉都哭着想爸爸妈妈,还被人嘲笑一通。我赶紧哄着妹妹不哭,过几天跟爸爸说说去医院看妈妈。哄了一会儿,妹妹才不哭了。我把自己准备的凉开水倒在妹妹的碗里,然后端到她的宿舍。那以后每天中饭和晚饭后,我都先将一碗开水端到妹妹的宿舍,然后再打一碗开水回自己的宿舍。有时候忘了,妹妹就会到我宿舍找我要开水。同学们一看到我妹妹来了都大声说:黄晓捷,你妹妹来了,没给你妹妹送水啊?然后对我妹妹说:你哥在宿舍呢。有一大碗凉开水。还有的同学说,黄晓捷,你爸爸怎么不给你妹妹买个水壶啊?为妹妹准备开水只是一件小事,但每天几次端开水,锻炼了我的耐心,爱心和责任感。

有一天,妹妹又来找我,要我给她买饼干。我听了一愣,告诉妹妹,我没有钱。妹妹说她有。我有点儿不信,妹妹就拿出来给我看。我问谁给的?妹妹说爸爸给的。说爸爸说了要是想吃饼干糖果了,就找哥哥帮助去买。妹妹说爸爸带给她的水果糖和饼干都吃完了,要我带着她去买。学校里没有小卖部,而且校部规定干校人员不得随便到县城里买东西。当时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个规定。后来才明白,干校那么多人,还有很多人是高收入者,不严格要求,放开了买,咸宁城会被买空的。

我知道穿过铁路有一个小卖部,很多同学们常常到那里去买零食。学校虽然有规定,但对孩子们也没有特别的严格,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于是我带着妹妹越过铁路去那个小卖部买糖果。

妹妹比我富多了。最小的孩子,又是掌上明珠一般的女儿,父母当然更家疼爱些。妹妹的小钱包里有好几块钱,在我眼里那可是大富翁了。不过我一点儿也没嫉妒妹妹,更没有怨恨父母,我觉得这很自然,就一个妹妹,被爸爸妈妈宠着些理所应当。

买完糖果点心后,妹妹的举动让我震惊。妹妹问营业员多要了一张包装纸,将买的糖果分了一半抱起来,然后给我。我问妹妹干什么?妹妹说你没有零花钱,没有糖果吃,这些就给你吧。妹妹那么小,居然那么懂事,知道父母不给我零花钱,居然能够把自己的东西省出一半给我,这太让我吃惊了。

那时家里经济紧张,父亲挣工资,母亲没有工作,除了我们五口人,父亲还要给爷爷奶奶分别寄生活费,还有给爷爷奶奶买药,母亲又住了院,父亲的经济压力实在是太大了。所以只有严格要求我们两个儿子了。没有零花钱我也觉得应该,为了照顾爷爷奶奶和给母亲治病,我们就是要做出牺牲的。

当妹妹把包好的一半糖果分给我的时候,我差点泪奔,感动得不得了。我觉妹妹特别懂事儿,特别可爱,觉得为她做的一切都值了。我非常想吃那些糖果,非常非常地想吃,但是我没有要,自尊和对妹妹的爱护让我不能动妹妹的那点糖果。我将所有的糖果包起来放进妹妹的小包,然后带着妹妹回学校。一路上,妹妹一手拿着的饼干,一手拉着我跳跳蹦蹦,东问西问,高兴地不得了,还几次把她吃的饼干给我吃,我都咬着牙咽着口水说:你吃吧,我吃饱了,不饿。不过最后还是经不起诱惑,在妹妹的不断要求下,吃了妹妹一小块饼干。那块饼干是那么的香甜,那是我有生以来吃得最好吃的饼干。

妹妹看着我吃她给我的饼干,非常地高兴,说:哥,你要是想吃了,就到我的宿舍来。

妹妹的学习成绩很好,数学尤其突出。高中毕业后考入北大数学系。之后到麻省理工学院研究数学,拿到数学博士,成为终身数学教授。1995年过世。妹妹的过世是我们黄家心中永远的痛,也是中国数学界的重大损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