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报到:文化部咸宁五七干校共产主义小学

 

黄晓捷

 

1970年的7、8月份,我跟着父亲、母亲、二哥和妹妹坐着长途车又一次来到了咸宁。这是我第一次在湖北坐长途汽车的旅行。长途汽车的条件比大卡车不知好了多少倍。风吹不着,日晒不着,还有座位,可以坐在那里悠闲地看着窗外景色了。长途车不断地在途中的各个小镇、县城停车,乘客上上下下。司机、售票员和乘客都说着我们听不懂的方言。七月流火,人人都是汗流浃背。

在咸宁县城长途站下车后,父亲带着我们背着行李,步行走到文化部湖北咸宁五七干校中转站招待所。这是我第二次走过咸宁县城。见识过武汉三镇的繁华后,咸宁县城已经没有什么值得我们惊奇和赞叹了。

安顿好母亲后,父亲带着我,背着行李去文化部湖北咸宁五七干校共产主义小学办公室报到。办公室在一座小楼里。小楼的楼道暗暗的,黑乎乎的,什么好像看不清楚。一位老师热情地接待了我们,看了我从北京带来的相关证明后,很快地办完了手续。之后陪着父亲,领着我的行李,带着我到了四年级男生宿舍。

我与那个时代所有的孩子一样本该在1966年夏天上学。不过由于文革,1968年1月才上学。寒假过后,我们成了二年级。暑假过后我们上了三年级。1969年的暑假过后我们上了四年级。1970年的7、8月到了咸宁共产主义小学,我还是四年级。

刚到宿舍,二哥就来了,说母亲的病又犯了,让父亲赶紧去招待所。父亲只对我说了一句话,好好学习,好好照顾自己吧,然后匆匆赶回招待所去了。

老师帮助我打开行李,铺床,摆放物品。我的行李其实很简单,一床薄薄的褥子和被子、一个小床单、几件换洗衣服、两双鞋、一大一小两个碗和筷子、勺子、牙刷牙膏肥皂洗衣粉、刷牙喝水兼用的小茶杯、一个脸盆、书包、课本、铅笔盒、作业本、外加一根捆行李的绳子,这是我的全部家当。第二天,父亲带着重病的母亲、二哥和妹妹去了向阳湖的干校总部。妹妹还小不能上学,带二哥去总部是让他帮助照顾母亲,减轻父亲的压力。我还小,还不能担负起照顾母亲的重任。

安排完毕,老师告诉我同学们正在上课,下课后班主任会来看我。晚饭集合时会向同学们介绍我。说这里是集体生活,要遵守纪律,团结同学,严格要求自己,要做到父母在与不在一个样,让我尽快熟悉新的环境,尽快融入新的集体,要我在新的环境里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老师嘱咐完毕,然后离开。

父亲走了,老师走了,屋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床也铺好了,物品也摆放完毕,无事可做的我坐在床沿上,开始仔细打量这个陌生的房间。

文化部湖北咸宁五七干校共产主义小学(最正确的叫法应该是中央文化部咸宁垦区五七干校共产主义小学,为了叙述方便下面就用文化部五七干校共产主义小学)借用的是一所农业学院的校舍,名字好像叫咸宁农业学院,大约位于咸宁县城的西南边。从学校去县城,先是穿过学校东边一条南北走向两边满是高大树木的林荫道,走到头右拐,不久左拐,穿过一座巨大的铁路桥,再右拐往东一直走,过一座小石桥后再左拐,不久后再右拐差不多就到了咸宁县城了。

县城只有一条街,我只记得一个新华书店和一家小餐馆。休息的时候进城就去新华书店,书架上没有几种书,主要是红彤彤的《毛泽东选集》。那家小菜馆也是后来回金口镇搬家去丹江口时吃饭的地方,在咸宁父亲只带着我们下过这么一次馆子。因为只有这么一次才牢牢记住了。当然让我记忆犹新的是我们吃饭的时候,背后站着很多人,有等着抢座位的,还有要饭的。要饭的盯着你看,让你没法下咽。母亲悄悄对我们说低头吃饭不要看。当然这都是以后的事情了。

学校中间是一个很大的广场。

广场南边是一栋长长的二层红砖楼房,分东西两座。三、四年纪和部分家属住在东边的楼里,男生住在一楼,女生和家属们住在二楼。五年级住在西边的楼里。两座楼不相通,去西楼时必须从西楼西边的大门进去。两座楼的南面是一个小山坡,上面是菜地,周围长满了树木和青草。

广场北边上十几级的台阶,有一条东西向的柏油路,路的北边是一栋高大结实米黄色的大楼,一、二年级和六年级的同学住在这座大楼里。当时我觉得那座楼特别高级好看。大楼的北边好像还有几座楼,是招待所、木工房、汽车修理车间一类的地方。

广场东边是一个池塘,池塘边上有一棵很粗壮很高大的树。池塘里的水很脏很臭,上边漂浮着一层厚厚的绿沫。池塘南边是厕所。厕所的地板是木制的。粪池子很深,下雨的时候里面都是水,一直满到快接近地板。大便的时候,脏水会溅到屁股上,很是难受。

广场的西边是一片树林,树林里掩映着两栋小楼,医务室就在其中一座楼里的一层。

食堂在广场东北角林荫道东边一片很大的平房里。食堂的东面是一大片水田。荷塘的东边是一条去山里的公路。公路对面有一条河。老师带我们到那条河里游过泳。

那时学校每个年级班数不等,四年级只有一个班。

世上有许多巧事儿,所谓无巧不成书便是。

四年级的男生宿舍就是文化部机关家属连第一次到咸宁时住的地方,也就是学校广场南侧红楼东单元一层楼道东边的三间房子,两间朝南,一间朝北,朝北宿舍东侧的房间是盥洗间。而我住的房间就是当年文化部政治部家属连到咸宁时第一晚住过的,在盥洗间的正对面。我的床铺在这个房间的西南角上-,我第一次到咸宁时就睡在这张床上。这张床好像与我有缘,好像专门就是为我准备的。这个巧合巧得让我心里充满了说不出的感觉。

我一个人坐在床上,看着沿墙摆满单人床的宿舍,心里空落落地。这是我有记忆以来第一次离开父母兄长和妹妹,第一次一个人到一个陌生的环境,第一次一个人面对一群不认识的同龄伙伴,第一次过集体生活,第一次一切都要自己照顾自己,第一次要自己去解决遇到的一切问题,虽然很新鲜,也有些刺激,但心里没底,颇有些忐忑不安的感觉。

 

下午4点半,下课铃响了,校园里热闹起来。不一会我听到很多人乱哄哄地冲进了楼道,紧接着宿舍的房门被狠狠地撞开,一群好似刚被解套的同学大喊大叫着几乎是同时冲进了房间。

刚刚冲进房间,正在尽情地放松身心的同学们突然看到坐在床上的我时,一下子全都住了声,以不同的姿势站在那里,张着嘴看着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们进来得太过突然,太过激动,太过疯狂,我真地被他们惊着了,坐在床上有些手足无措。

我们都愣住了。相互打量了好一会儿,也许只是一瞬间,我才有点儿艰难地站起来磕磕巴巴地说,我是新来的,我叫黄晓捷。同学们这才轰地一声放松下来,围过来与我说话。一位剃秃瓢的高大健壮的男生跑出去大声喊着快来看啊!快来看啊!来新同学啦!来新同学了!。

因为陌生,我们都好像不会说话一般,又不知从哪里说起。

你是新来的吗?你叫什么?你从哪里来?你上四年级?你是北京的吗?你吃饭了吗?你爸爸是做什么的?你妈妈是做什么的?你有哥哥吗?你会斗鸡吗?你会骑马打仗吗?你会游泳吗?居然还会有人问我会不会游泳。大家都笑了起来。笑声中,刚刚见面时的所有羞涩、拘谨和尴尬一下子烟消云散了。

老同学们问我的重要话题是,你是什么时候到咸宁的?我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大家在论资排辈,早到的是大王,晚到的是小鬼。我不想当小鬼,因为小鬼要低眉顺眼地等到新同学来才能扬眉吐气。谁知道下一个新同学什么来呢?而且新来的叫法让我有些不服气。我到湖北大半年了,怎么会是新来的呢?只不过去了进口而已。于是我告诉大家去年12月我就到咸宁了,住的就是这间宿舍,睡的就是这张床。许多同学听说我去年12月就到咸宁了,还就住在这个房间,就睡这张床的时候,仿佛有些泄气,因为他们当不上我的前辈了。不过有细心的同学,他们问我去年就到了咸宁怎么今天才来?于是我解释说我随妈妈去了武汉金口镇的文化部政治部家属连,那里也是干校。他们问文化部家属连是什么?金口镇在哪里?

我为他们不知道文化部家属连和金口镇而惊奇。文化部政治部金口镇家属连那么多人,那么有名,大名鼎鼎的廖沫沙的儿子都在那里。还有一大帮皇上身边的人(母亲这么说的,就是故宫博物院的家属连),大家居然会不知道?这怎么可能呢?这太不可思议啦。惊奇过后,我开始解释文化部政治部家属连,解释金口镇,告诉他们金口镇也有一个文化部子弟学校,在那里我还有一大帮同学呢。就是这帮同学教会我游泳的。我讲我们在金口扒拖拉机、捞鱼、游泳、自己开荒种黄豆、发洪水、江边淹死人、养鸡、爆米花,有的没的大的小的语无伦次地乱讲一通。为了壮声色显能耐,还吹嘘打群架等等听说过没做过的事儿。

我明明是个老师宠爱、大人喜欢、学习努力、成绩优良、遵守纪律、老实听话、与人为善、人缘极佳的好孩子,胡吹乱哨中,居然把自己说成了敢打架敢拼命的狠角色。这大概是到了新环境里,怕被欺负,为了自保的缘故吧。把自己说得狠些,老同学教训我之前大概会好好想一想吧。

我说的没了边儿,大家听的入了神,不知不觉间,其他宿舍的男生也过来听。

我正漫天胡扯吹得来劲儿,门口一连串的哨响,集合吃饭了的喊声随之响起。同学们这才想起肚子饿了,于是一哄而散,各自回房,拿起碗筷,夺门呼啸而去。

我拿着碗筷,和同学们一起出去排队。我和男生这就算认识了。女生们却是第一次见。大家都在看我。瘦小枯干黑瘦的我倒没什么好看的,只是因为是新来的,大家好奇而已。同学们排好队,老师把我叫出队列,让我面对大家站好,向大家介绍说:这是新来的同学,名叫黄晓捷。去年就到干校了,先去了金口。从今天开始他就是我们的新同学了。大家鼓掌欢迎。

在大家热烈的鼓掌声中,我正式成为文化部湖北咸宁五七干校共产主义小学四年级的一员。

我的文化部湖北咸宁五七干校共产主义小学四年级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