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第一次去武汉

 

黄晓捷

 

雨季到了,好像每天都在下雨。下雨的时候很冷,太阳出来的时候很热,冷冷热热让人很不舒服,潮湿阴天让人很难受。我们刚从北京来,真地很不适应。张阿姨的小女儿小红有先天心脏病,就更不舒服了,经常犯病,而且越来越严重。金口的条件很差,家属连的条件更差,医务室的大夫没辙了,说必须去武汉的大医院看病。那时大人们去金口镇都要请假报告,更不用说去武汉三镇了。我不知道要去武汉看病需不需要向咸宁总部请假,只知道小红的父亲还没有“说清楚”,所以好像等了好几天。小红姐的病越来越重,张阿姨急得不行。

一天夜里张阿姨使劲儿敲我们家的门哭着说小罗,小红犯病了,喘的不得了。你快想想办法赶紧去武汉看看吧。母亲跑过去看了一下小红姐。很快就回来了,对二哥说你跟着江阿姨看家,然后让我和妹妹赶紧穿衣服,整理行李。然后去和江阿姨商量。那时江阿姨是金口镇家属连的副指导员,母亲是副连长。

天刚刚蒙蒙亮,母亲背着11岁的小红姐,张阿姨背着行李拉着十岁的我和我五岁的妹妹,在雨中泥泞的大堤上一步一滑地向金口镇码头走去。江阿姨看家,在蒙蒙的雨中,江阿姨大声喊着:小罗,小张注意安全啊。那时江阿姨的儿子建国、女儿小六子和小红的二哥都已经去了咸宁。家属连连一个像样的劳动力都没有。

我们浑身是汗、满脚烂泥地赶到金口镇码头,母亲满头大汗,气喘吁吁,放下小红姐,一口气也没歇,立刻跑去买票、买早点。张阿姨满脸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还是泪水,坐在那里抱着小红姐,双眼焦急地一会儿看着怀里昏睡的女儿小红,一会儿望着满头大汗在码头简陋的大厅里跑来跑去的我的母亲。当看到我母亲手里那五张简陋的船票时,张阿姨一下子哭了出来,说:小罗啊,你救了我女儿的命啊!

不久,我们上了船,一艘很大的铁甲船。船很旧,很破,也很脏,还有一股很难闻很奇怪的味道,那种味道我好像至今都没有忘记。幸好我们是在甲板上的普通舱,四周透风,那种味道才不是那么强烈,但小红姐一闻到那种味道立刻咳嗽呕吐起来。张阿姨和母亲忙了好一会才让小红姐安静下来。

船开了,慢慢地离开了码头。母亲让我不要乱跑,更不让我去船舷边上,怕我一不留神掉到江里,还骗我说江里有江猪,专门吃掉到江里的小孩子,遇到江猪小命不保。母亲越吓唬我,我越不安生,趁着忙了半夜的母亲睡熟,悄悄地留到船舷边,踮起脚尖往滔滔的江里看。看得眼睛都发了痛,可是除了滔滔的江水,什么也没看到,更不用说江猪了。不过宽阔的江面和江上往来穿梭的船只却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让我领略了一个与北京、与陆地完全不同的感受。那种感受难以名状,是一种奔腾辽阔浩渺无边的感觉,那种感觉深深地留在了我的内心深处。我站在船舷边上久久不愿离去。当那种震撼的感觉和没什么变化的江中景色让我的兴趣消失之后,我就带着妹妹在那艘大船的上上下下到处溜达,直到搞清楚每一个角落的情况、失去所有对船的兴趣后,才躺在甲板上的椅子上呼呼大睡。

大铁船从金口到汉口的水上行驶时间好像是三个小时,也许多些,也许少些。总之当我醒来没多久,也就是中午前后,船就靠了岸。还是母亲背着小红姐走在前面,张阿姨背着行李和挎包,牵着我和妹妹的手跟在母亲后边。母亲一边走一边不断提醒张阿姨,看好钱包,别让小偷给掏了去,武汉的小偷能耐大得很,那口气好像在武汉吃过小偷的大亏。后来一问,也没在武汉吃过亏,倒是在北京的104电车吃过小偷的亏。

出了码头,母亲叫了辆三轮车,一辆张阿姨母女坐,一辆我们母子三人坐,告诉了车夫我们要去的医院,然后一路催着车夫快点儿快点儿,因为小红姐一路坐船颠簸下来情况更加不妙。张阿姨紧张地自己都快得了心脏病。两位三轮车夫一边说着我们没有听过的武汉普通话,内容大约是你们都是贵人,吉人自有天象,漂亮小姑娘不会有事儿的,一边卯足了劲儿往医院飞驰而去。

一路上的街景让我目不暇接,我不断东问西问,母亲很累也很急,想抓紧时间稍微休息一下,也没搭理我。后来被我问急了,有些生气地说,没见过世面吗?刚从北京来,怎么一下子就成乡巴佬啦。我说我们就是从金口乡下来的。妹妹立刻说不对,我们是从北京来的。车夫一听我们是从北京来的,蹬车更来劲儿。说实话,我觉得武汉街道的景色比北京好看,有大城市的意思,还有些洋气,也就是有外国的建筑风格。被母亲说成乡巴佬,我有些生气,撅起嘴不理母亲。说实在的,当时的北京,从和平里到王府井,路两边的建筑与景色与乡下也没多大区别。

到了医院,付了三轮车钱。还是母亲抱着小红姐,张阿姨背着行李拉着我和妹妹飞快跑进医院,上了楼,来到一间很大很干净的房间里。母亲将小红姐放到病床上,急着对医生说,快快救救这个孩子,她是心脏病,我马上去挂号。然后对我说看好行李看好妹妹哪儿都不要去。我心眼儿比较小,还没生完气,就接受了这个光荣而又艰巨的任务。

母亲楼上楼下前后张罗的时候,张阿姨一会儿屋里一会儿屋外地来回跑,去屋里是看她女儿小红,听医生的诊断,屋外是看我和妹妹和行李丢了没有。那个慌乱和忙乎劲儿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真的用语言难以描述。看着母亲上上下下、张阿姨屋里屋外地来回跑,以及她们焦急的神色和急促的语气,我觉得我自己紧张地都快得心脏病了。口中发干,两眼发直,饥肠辘辘,腹中空空,肚子好像前胸贴了后背,因为一大早我们上船吃了早饭后一直到下午,什么都没有吃。那天好像特别长,医生一直也看不完小红姐的病,我带着妹妹在楼道里的长椅上坐着等啊等啊,醒了睡睡了醒,没完没了,好似万古长如夜一般。

终于母亲叫醒了我们,然后带着我和妹妹走出医院。当我们走出医院时,路灯已经亮了起来。我们问张阿姨去哪里了?母亲说小红姐住院了,张阿姨要在医院陪小红姐。我们问小红姐没事儿吧?母亲说没事了,现在可以去吃晚饭。那天吃的是米粉,是我第一次吃米粉,米还可以做面条,这是我头一次听说、看到和吃到,那是从来没有过的香甜可口。当我们跟着母亲进了宾馆房间后。我立刻倒在床上昏睡过去,直到第二天天亮。

那以后连续几天都是天一亮就起床,洗漱后母亲带着我和妹妹匆匆赶往医院接替张阿姨照顾小红姐,张阿姨回宾馆休息。下午张阿姨到医院接替母亲。后来几天我和妹妹不用早起去医院,也不用白天去医院了。小红姐住院的那些日子,我带着妹妹不是在医院里东游西逛,就是带着妹妹在宾馆里上下溜达。母亲和张阿姨严辞要求我们不要去街上玩儿。我和妹妹知道轻重,也不去外边。

日子一天天过去,小红姐的身体慢慢恢复了,能够走动了,也能到外边晒太阳了。再不久,小红姐基本恢复了健康,可以进行户外活动了,于是母亲和张阿姨就带着我们三个孩子逛街,吃小吃。我们坐着三轮车在武汉街上逛,武汉街道的景色真地与北京不一样,我很好奇,还是东问西问,母亲再也没有生气,也没说我是乡巴佬,而是高高兴兴地回答我们的提问。有一天,在街上逛的时候,母亲回答完我的提问后,忽然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嗨!北京城里的孩子什么都不知道了。然后又是一声叹气,双眼凝视着前方。

有一天,母亲带着我们坐着三轮车在街上溜达的时候,我忽然看见远处的街道中心耸立着的一座巨大的人物雕像。我好奇地问母亲,那个雕像是谁?母亲说是那是孙中山。我立刻问:他是右派吗?母亲立刻说:不许胡说!然后下意识地四周望了望,又小声地对我说:孙中山是国父,最伟大的人。我立刻又问:他有毛主席伟大吗?母亲说他和毛主席一样伟大。我又问:他死了吗?母亲说:他早就去世了!他的墓在南京。长大了,你一定去南京看看他的墓。中国人民都应该记住孙中山。

南京是母亲出生的地方。听母亲说那时姥爷是中央大学数学教授。母亲6岁时,数十万日本鬼子、韩国伪军、满洲国伪军进攻南京,姥爷带着一家人回了安徽老家。不久国都南京陷落,姥爷悲愤过度去世。母亲让我长大去南京瞻仰中山陵时一定想起了自己儿童时代在中央大学的校园里跟着姥爷姥姥荡秋千的往事。

武汉给我留下最深刻印象的小吃就是水煎包。小红姐病情稳定好转以后,我们中午经常去一家食堂吃午饭。那家食堂,有一个很大的饼铛,炉子好像是一个汽油桶做的,里面炉火熊熊。大师傅的手非常巧,包的小包子大小一样,整齐好看。大师傅在大饼铛里均匀地洒满油,然后将小包子一圈儿一圈儿整齐地排好,然后往锅里洒很多水。当水洒进锅里与热锅热油接触的一瞬间,嗤啦一声巨响,接着就是蒸腾而起的水蒸气,那情景壮观极了。特别喜欢听嗤啦的一声巨响,特别喜欢那蒸腾而起的水蒸气。自然十二分地喜欢那烤得焦黄干脆、一口一流油的猪肉水煎包。每次吃饭只吃那个水煎包。嗤啦一声巨响,腾空而起的水蒸气,焦黄干脆、一口一流油的水煎包,让我终生难忘。后来,我学会了做饭,最拿手的一道菜就是水煎包。

小红姐的病好了,我们在武汉也逛够了,于是坐船回金口。回到金口,当我和妹妹向二哥云水学说武汉水煎包有多么好吃时,母亲在旁边笑,二哥听得直留口水,埋怨母亲说怎么不买点儿回来给他吃?他看家这么辛苦。母亲说你看家辛苦,我给你做,准比那个老头做的好吃。

母亲的手艺果然不凡,一点儿不必那个老头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