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小红姐和她的小花猫

 

黄晓捷

 

地坛北里文化部政治部宿舍一起到湖北武昌金口镇家属连的还有江阿姨一家和张阿姨一家。江阿姨的小女儿“小六子”姐是女孩子们的大姐大,张阿姨的小女儿小红姐、我妹妹和邻居的小女孩儿们天天跟着小六子姐四处转悠。小红姐因为心脏先天弱,活动量大一点儿就身体不舒服,只要天气不好就犯病,所以小红经常在家里休息。

张阿姨家有一只猫。1965年8月份,我家到北京搬到地坛北里以后,我就认识这只猫。张阿姨家住在一楼,家里有三间房子。文化部政治部的家属们一起政治学习的时候,就到张阿姨家,济济一堂热闹得很。那时我还没上学,妹妹才两三岁吧,母亲带着我们兄妹一起参加学习。一到张阿姨家,我们就跟在小红姐的屁股后面逗这只猫玩儿。

去干校的时候,张阿姨的那只猫和我们一起从北京到了金口镇家属连。那只猫挺有灵性的,当家属连开始养鸡的时候,小鸡雏们满院子乱跑,张阿姨命令那只猫不准吃小鸡雏,并保护小鸡雏不被老鼠等欺负,那只猫真的每天都在院子里溜达,有时蹲在窗户台上两只耳朵竖得直直地转来转去,眯着眼睛警惕地守望四周。

有一天,那只猫突然从窗户中窜出去,吓得小鸡雏们惊叫着满院子乱跑,猫在院子里飞快地转了几圈后不见了。张阿姨听到小鸡雏们惊叫的声音,以为猫要吃小鸡雏,等猫回家后把那只猫狠狠地训了一顿,猫特别委屈,可是有嘴又不能辩解,只能爬在那里生闷气。小朋友们替猫打抱不平,告诉张阿姨,说有一只大老鼠要偷袭小鸡雏,猫冲出去轰走了老鼠,把小鸡们给救了,猫是功臣,不是坏蛋,没做坏事儿。张阿姨听了后把猫抱在怀里,用手轻轻地抚摸着猫的脑袋、脖子和后背,特别真诚地给猫道歉,说我错怪你了,对不起,现在我知道真相了,给你赔不是,不要生气啦,啊,我给你赔不是了啊,别生气啦,啊。可那只猫不买张阿姨的账,一跳跳到了小红姐的怀里,张阿姨说猫气性还挺大。那只猫因为无辜受冤好几天没搭理张阿姨。那几天每天都能听到张阿姨给猫赔不是的道歉声。

那时候小红的胖二哥已经去了咸宁总部上中学,不在家,要是胖二哥看到自己的母亲这么低声下气地给猫道歉,弄不好会踢那只猫两脚,至少臭骂一顿,因为胖二哥虽然喜欢那只猫但不会允许猫在家里称王称霸。母亲看到张阿姨那样对待猫,悄悄地说张阿姨是“小资产阶级情调”。不过我倒是挺喜欢张阿姨那种“小资产阶级情调”的,当然嘴上不能说。那只猫是家属连从北京带到金口镇的唯一宠物,小孩子们都特别喜欢那只猫。

小红姐家生活条件比较好,又是家里唯一的千金,身体又弱,所以特别受宠,特别爱干净。有一天下雨,我们不能出去,就在筒子宿舍的大门口玩儿,不一会雨停了,我们把关在笼子里的小鸡放到院子里,然后蹲在地上看着它们在地上跑来跑去。这时我养的几只半大的小鸡跑到我的身边,围着我的身子转了几圈后一下子跳到我的膝盖、胳膊、肩膀和头上,我一动不动地逗着我的小鸡们玩儿,我一张嘴,几只小鸡看到我的牙齿,一起用刚在泥地上找食吃的鸡嘴叨我的牙齿,我高兴得很,觉得特别好玩儿。可是旁边站着的小红姐看不下去了,说真脏!真恶心!晓捷你不嫌脏呀!

这些小鸡都是我从小把它们养大的,都是我的兄弟,我真的一点儿都不嫌它们脏,觉得它们跟我玩儿特别亲切,不能允许别人说它们,还说它们脏?我知道小红姐有心脏病,又不敢反击,被小红姐说了几句,突然忍不住哭了,哭得还特别伤心。忙着做饭的张阿姨、我母亲和其他几位阿姨都跑出来问怎么了?晓捷哭什么?谁欺负晓捷了?小红一看,马上也哭了,说她什么也没说,晓捷就哭了。我母亲一看,马上说,晓捷你不知道小红姐身体不好吗?你怎么还气她?太不懂事儿啦。然后哄着小红姐回家。张阿姨过来哄我说晓捷不哭了,小红身体不好,你让着她吧。

小红姐比我高一年级,因为身体不好经常在家里休息,所以耽误了许多功课。我因为上学晚,又因为参加69年国庆演出也耽误了许多功课,到了金口又没学上,所以我们的算数都差点儿意思。

有一天,来了一个爆米花的小贩,各家大人为了哄小孩子,让我们拿了大米和糖精去做爆米花。我是第一次看到制作爆米花,新鲜得很。小商贩熟练地一手拉着风箱,一手不停地转着炭火熊熊的小炭炉子上黒黑圆圆长长的高压锅,嘴里还念念有词。时间到了,小商贩就把高压锅的头对着一个大布口袋,然后打开锅盖,只听一声巨响,锅里由大米变成的大米花就会顺着长长的口袋一下子冲到口袋尾部。我觉得神奇得很,一小碗大米经过高压锅在炭火上的烘烤,居然会变成一大口袋爆米花,太不可思议了。刚出锅的爆米花脆脆的、软软的、甜甜的,特别好吃。在北京吃过大米花,可爆米花是怎么做的我这是第一次见到。

一大群小孩子排队等着做爆米花,轮到的孩子着急地等着爆米花出锅,没有轮到的孩子们排着队则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没有主题地聊闲天,没有目的地玩耍。我特别喜欢这种氛围,不必被关在家里闲呆着,也不需要在家里做作业,更不需要在家里被逼着做家务、做饭,自由自在,快乐得很。

时间很快过去,终于轮到我们,先是小红姐做,然后是我。

那天发生了一件小事,把我、小红姐和小贩都搞糊涂了。起因是这样地,我拿了米匆匆出了门,母亲让我与小红姐一起去,张阿姨也让我跟着小红姐,说万一小红姐喘了就陪着她回来,不过别忘了把爆米花也拿回来。可是等我爆完米花,一摸兜却没带钱,于是问小红姐接了一毛钱给了小贩。

正准备回家的时候,小红姐一数钱不对数差了一毛钱,于是就对小贩说,不对,你找我的钱不够数,差一毛钱。小贩一听急了说刚才找给你时明明数清楚地,一分钱都不差。小红说那你数。小贩就数小红姐手里的钱,数来数去就是差一毛,小贩一下也懵了,说不对呀,我找你钱是对数的呀。我们都有些懵,说对呀,我们都看到你找给小红钱,数目对呀,可那一毛钱哪里去了了?于是大家都使劲儿想那一毛钱去了哪里呢。

乱哄哄想了好一会儿,小贩忽然想起来了,指着我对小红说你不是借给他一毛钱吗?我也想起来了,就说是啊,她是借给我一毛钱,可是我把那一毛钱给你了。你看,就是你手里的那一毛钱。小红姐也说,是啊,他把钱给你了,你得还给我。小贩有些着急,说我为什么要还给你?我不是找给你钱了吗?小红姐说,我把钱给了晓捷,晓捷把钱给了你,现在钱在你手里,所以你就该把钱给我,因为那一毛是我的。我也说,我把小红的钱给了你,你当然要把钱给小红姐了。围观的孩子们都说,对,小红把钱给了晓捷,晓捷把钱给了你,那一毛钱是小红的,所以你应该把那一毛钱还给小红。

大家七嘴八舌把小贩说晕了,小贩还真把那一毛钱给了小红姐。小红姐拿了钱,我们背起爆米花就要走,可小贩抓住我说你不能走,你还没交钱呢。我说瞎说,刚才我不是给了你一毛钱吗?你忘了?然后我问围观的小朋友们,我是不是给了他一毛钱?大家说是啊,晓捷刚才给了你一毛钱,你怎么忘了?还想多要吗?小贩说不对,指着小红姐说,我把你给的那一毛钱给了她了。我说你给她了你得问她要呀,怎么问我要呢?围观的孩子们说,对呀,你把钱给了小红,怎么问晓捷要呢?你太贪财了!然后七嘴八舌一起数落小贩贪财不地道。小贩失是汗,急着说那我哪一毛钱哪去了?我哪一毛钱哪去了?拉着我和小红,就是不让我们走。

正当我们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我忽然明白了。于是我从小红姐手里拿回那一毛钱给了小贩,说算你狠,这一毛钱就给你,真贪财,算你多赚一毛钱。小贩说放屁,这一毛钱本来就是我的。我说不跟你争了,算你会做买卖,拎起两包爆米花,拉着小红姐就走。

小红姐一路走一路莫名其妙地说那一毛钱是我的,为什么要给他?然后说,晓捷,你从我手里拿走两毛钱,你得还给我两毛钱。我说,好好好,回家我还给你。到了家,问母亲要了一毛钱给了张阿姨,小红姐说不对,晓捷从我这拿走了两毛钱,得还我两毛钱。我问小红姐你做了几锅?她说一锅?我问一锅多少钱?她说一锅一毛钱?我问我做了几锅?小红姐说一锅。我说我还给你一毛钱,你的钱数对吗?小红姐说数字是对了。我说我还你两毛,你的数字对吗?小红姐说那就多了一毛。可你从我手里拿走的是两毛钱,你得还我两毛钱。我说等我将来有钱了,一定还你。小红姐说那现在呢?我说我妈只给我一毛钱,那一毛算我欠你的。

母亲和张阿姨都在那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