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学游泳

黄晓捷

从咸宁回到金口后，我们又恢复了正常的生活。上午上课，还是那种两个年级一个班、上半节四年级上课、三年级写作业、下半节三年级上课、四年级起哄的混班上课。这种课再怎么效果不好，也是上课，也是学习，也是积累知识，比整天到处无目的瞎溜达强一万倍。下午有时也上课，但更多的时间是没课。即使上课也是上两节课就放学，自由时间多得很，足够我们四处闲逛了。

夏天到了，雨季来了，天气越来越热，雨也越来越多，道路满是烂泥。无论金口，还是咸宁，土都是红的。不下雨时，又干又硬，可是一下雨，却是又烂又粘又滑，走起路来难受的很。离开北京时，母亲给我们都买了雨鞋，但都是矮腰的，像普通球鞋一样的那种雨鞋。这种鞋在咸宁、金口的雨季基本没用，没走几步鞋里都是水，都是泥浆，穿着难受得很，当然比没有强一万倍。我们特别羡慕那些穿着中腰雨靴的小朋友，无论男女，好看帅气又不容易进水，而且那是家里父母官高有钱殷实受宠的象征。当然那种高腰雨靴更让我们羡慕，因为下雨天双脚不被泥水浸泡该多好啊，特别是在低温的时候，冰凉透骨的感觉那可实在是太难过太难受了。

随着雨季的持续，冬天干涸的池塘都积满了水。水大的时候，出门三五米就是水。那时候，工业污染、生活污水的污染没有现在这么严重，所以那些蓄满水的水塘洼地小湖的水除了下雨时有些浑浊之外，不下雨晴天时水还是挺清澈的，这就为孩子们提供了一个免费的无与伦比的游戏场所，天然游泳池。

满地都是水塘，不会游泳那可是个笑话。不过刚到金口时我真不会游泳，真是个笑话。

很小的时候，我非常怕水。父母经常讲的一个故事就是，大约在我两三岁的时候，一次父亲抱着我到军部大院的游泳池里游泳，一下水，我立即恐怖地大叫，然后就是声嘶力竭地哭天喊地，场面一塌糊涂。父亲千哄万哄完全无效，全游泳池的人都跑过来看笑话，大家嘻嘻哈哈，热闹非凡。父亲觉得很丢人，对我的表现十分不满意，觉得我半点儿男人气概都没有，不配做军人的后代，认为我十分没用，并从此认定我长大不会有什么像样的出息。从此不再带我去游泳，省得在大家面前丢人显眼。到了北京之后，我依然怕水，而且怕冷。当然更重要的是在北京我们已经没有了部队大院里免费游泳的优越条件，要想游泳，您得去什刹海，那时需要钱的。交通费加门票费，不便宜。如果去什刹海游泳池或是工体游泳池或是陶然亭游泳池，那就更贵些，您都得掏银子，那可不是一个小数目，隔三差五地去就更不用想了。因为家里人口多，孩子多，没那么多闲钱用在游泳的消遣上。所以在北京几年我也没有学会游泳。

来到金口，雨季光临，到处都是水塘，到处都是免费的天然游泳池，孩子们一有时间，都跑到水塘里消暑嬉戏游乐玩耍，久而久之自然都学会了游泳。

我学会游泳完全是因为一个偶然的事件。

一天刚刚下完雨，在课堂和屋里憋了好几天的我们趁着雨停的间隙，跑到外边溜达玩耍。转来转去转到了一个水塘边，因为在泥地里走了很久，鞋里鞋外都是泥，因为穿的是凉鞋，泥巴里的沙子石头硌脚丫子，于是我们站在水塘边，踢腿甩脚，把沾在鞋上的泥巴甩到水塘里。凉鞋上的泥巴很多很沉也很粘，劲儿使小了甩不掉，于是更加使劲儿甩。我卯足了劲儿奋力踢出右脚，未曾想到的事情发生了。只见我的鞋子带着泥巴飞出了我的脚，划出一道优美的曲线，远远地掉进了积满雨水的水塘。我一下子愣在那里，无助地向二哥看去。二哥不屑地说：看我干什么？废物！自己下去捞。

那时已经是夏天，可以游泳了。一起来的孩子们找到了下水的理由，于是脱了衣服，穿着内裤一起跳进了水里，然后帮我捞鞋。二哥对着大家说，不准帮他捞。让他自己找。然后冲着我说：自己下去捞，一点儿用都没有。被逼无奈，我只好脱了衣裤，战战兢兢地下了水。幸好水不深，淹到我的胸脯。我大致找到了鞋掉下去的地方，在那里来来回回用脚踩着水底的烂泥一点儿一点儿地找。其他的孩子们都听二哥的话，不敢明着帮我找，但都在我周围游来游去，给我壮胆儿。因为他们知道我不会游泳。

在水底踩呀踩呀，仿佛过了很久。正当我有些绝望的时候，一只脚忽然踩到了什么，我心里一激动，刚要大叫我找到啦的时候，脚底一滑，身体一个晃动。当我慌里慌张再再站稳的时候，脚底下又失去了那个物件。于是再找。皇天不负苦心人，我的脚终于踩到了那只掉在了水底的凉鞋。用脚反复反复确认后，我憋着气潜到水里手紧紧地拿住鞋。当我从水里站起来，站稳身体，手举着那只凉鞋激动得大喊大叫，我找到了鞋啦！我找到鞋啦！孩子们看到我手里举着的鞋子，一起欢呼起来，乌拉！找到啦！乌拉！找到啦！找到鞋啦！他们好像比我还要高兴。

找到了掉在水里的鞋，我仿佛做成了一件大事儿，突然间一种自信从心底涌起，掉在水里的鞋我都能找到，游泳我还能学不会吗？他们都会，我凭什么学不会。自信带来了勇气，勇气带来的欲望，欲望带来了力量，力量带来了信念。于是我学着大家的样子在水里练习起来。

那天的成绩很不错，大家的结论是，你已经学会游泳了。我真地游起来了，还能游好几米，不，能游十几米了吧。因为我可以从水塘的这边游到水塘的那边了，整个儿一个横渡。那天特别高兴，因为捞鞋而学会了游泳，所谓因祸得福吧。

夏天到了，上学之外的唯一游戏就是游泳。虽然在小水塘因为捞鞋学会了游泳，但技术还是很不熟练，过了一夜，又有些忘了。当我又和大家下水的时候，还是战战兢兢地没有了自信。二哥看着我下水的熊样子，气不打一处来，经常冲着我嚷嚷两句。因为二哥是家属连子弟学校的首领，于是所有的小朋友都帮助我练习游泳，帮助我壮胆。看着他们呼啸着冲向水面，在水里无畏地水战，自由自在地来来往往，真是羡慕死我了。于是苦练游泳。

终于有一天，在家属连大伙房附近的宿舍后边的湖畔，我的小朋友们拿着一个不知是谁家巨大的切菜板，反复鼓励我和他们横渡那个小湖。他们说他们会跟着我，保护我，万一我累了，他们就会把切菜板给我，让我扶着切菜板在水里休息，绝对不会有事的。在他们的怂恿、鼓励、保证和护卫下，我咬着牙下了水，然后狗刨般奋勇向对岸游去。我没有用切菜板，因为我游到湖中心的时候，同学们早已带着切菜板游到了对岸。他们站在对岸向我呼叫加油。我孤独地向对完游去，觉得对岸是那么远，好像永远游不到头。不过我已经没有了退路，只有鼓起勇气向前求生。

终于，在小朋友们的欢呼声中，我游到了对岸。可是当我还没有喘过气来的时候，小朋友们把切菜板塞到我手里说，你累了，回去的时候用吧，然后一声呼哨转瞬消失在远远的田野里了。没办法，我只好拿着那个大菜板，又一次下了水，往对岸游去。空着手游还好，可是推着那个大案板游起来更累。当我筋疲力尽地爬上出发地点时，小朋友们已经玩儿近了兴，呼啸着从湖对岸向我游来。看着湖中大队人马，我突然强烈地意识到，我真的会游泳了。

通过那次横渡小湖和我独自一个人推着大菜板游回来，我确实学会游泳了。那以后无论去哪里游泳，我不再是岸上的看客，而是水中的游客了。

到北京以后，我开始记事儿，开始懂事儿。那时我又黑又瘦又矮又小，胸脯上除了一张薄薄的有些透明的人皮，就是一根一根明晃晃的肋叉子，一点儿肌肉都没有。所以父亲很关心我的身体和健康，总是说，要学会游泳，要锻炼，要强壮。我们去咸宁的时候，父亲那么累那么忙还不忘提醒我要找时间学会游泳抓紧锻炼。我已经学会了游泳，并抓紧时间练习，就等着父亲回家表演给父亲看了。

入夏后不久的一天，干校放假，让父亲们回金口看望家属。那可是金口家属连的大事儿。消息像一声春雷，炸醒了沉闷的家属连。家家户户打扫卫生，洗被子洗床单，洗盘子洗碗，就差张灯结彩了。司务长特地跑到镇上找关系托门子，搞了不少计划配给外的鱼肉山货油盐酱醋米面茶果一应俱全，然后阿姨们一趟一趟地从镇上往回拉，然后分，仔细地分。那些日子，阿姨们的脸上都洋溢着灿烂的笑容。孩子们更是兴高采烈，要见到爸爸啦，而且有好吃的啦。家属们日夜期盼，总觉得日子过得特别慢，见了面就问今天是几号，是不是记错日子啦，不会改变计划吧。

终于，父亲们坐着大卡车来了。那天家属连宿舍热闹得像开了锅，家家煎炒烹炸，蒸煮烧烤，然后就是大吃大喝。

那天我们全家吃饭的时候，我得意地对父亲说：我会游泳了。父亲很高兴地说：很好！明天考你。

第二天，我们全家来到农校宿舍西门外的空地上。从空地到对面的大堤，原来深深的巨大的洼地积满了水，形成了一个湖泊，春天种的柳树就在那片水下。父亲指着对面的大堤说，游过去！游过去，就算你学会游泳了。母亲每天忙，根本不知道我已经学会了游泳，于是紧张地问我，你真会游泳了吗？我微微一笑，然后脱衣服。母亲又问云水，晓捷会游了吗？我怎么不知道。然后又对我说，别逞能啊。我嘴里说：妈，别担心！我游给你看！然后奔向湖面，一个鱼跃，飞身跳入深深的水中，一个潜泳之后，钻出水面，奋力向对岸的大堤游去。父母不放心，还是让二哥云水下水，陪着我游。当我游过那片柳树林时，我还潜下水去摘下一个柳枝，到了对岸转身又游了回来。

当我游回出发地点，上岸后，把那只柳枝献给父亲说，爸，你把这颗柳枝带回咸宁，种在452高地下边的水塘边，想我们了，看看柳枝就行了。父母都很高兴，夸我说：行！合格！

从此，江河湖海成了我嬉戏的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