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雨季

 

黄晓捷

 

雨季到了。

湖北武昌金口镇的雨季让北方长大的我见识了什么叫下雨?见识了什么叫水?见识了什么叫泽国?见识了什么叫发大水?什么叫大水不退?最大的感觉就是“没完没了的雨,无处不在的水,又粘又滑的泥路,里里外外的湿漉漉,浑身上下的不自在”,总之一句话,那叫一个不爽。尽管如此,金口的连绵雨季还是让我长了很多的见识,积累了许多的常识。

我们到达金口镇的时候,是1969年年底,正是冬天,四处都是干干的,农校院子西边巨大的深坑里,基本没有水。从深深的洼地底部到对面大堤的顶部,好像有几十米高,也许只是十几米高吧,那时候年龄小,个头儿不高,腿短步子小,所以觉得什么都是又大又高,什么路都是又长又远。

整个冬天雨水也不多。等我们5月份从咸宁干校回来以后,雨水越来越多,越下越长,越来越没完没了了。眼见着宿舍西边巨大洼地里的积水越来越多,不久我们就不能走着穿过洼地上对面的大堤了,要去镇上办事购物溜达必须走农校正门的大路,这要多很多路的。农校附近方圆数公里的范围内,凡是我们腿脚能够跑到的地方,有很多大坑,雨季前都没有水。雨季一到,干涸的坑底不见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片片水面。随着雨水的不断降临,水面越来越大。

在去镇里的路上,有一个很大的湖,湖的大闸门就在大堤上。这个湖离农校不是很远,站在农校宿舍西门外的高地上可以远远地看见那个大闸门。有一天,我们在西门外玩耍时,看到大闸门周围聚集了许多人。我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儿,于是一声唿哨,大家被好奇心驱使着很快地来到大闸门。只见一个当头儿的长者正在指挥着几个小伙子准备把闸门提起来。而更多的人正在湖面方向的闸门两边固定木柱,然后在将渔网结结实实地捆在两边的木柱上。渔网的底边坠着很沉很沉的铁块和石头。我们好奇地问这是在干什么?那个指挥大家干活的长者操着浓重的当地口音说,放水捕鱼。我们又问为什么放水捕鱼?那个长者说,到湖里捕鱼太麻烦,这样省心省力。我们又问,水放光了怎么办?那些人听了哈哈大笑说水放光了,就在这湖底种地。看着我们半信半疑的样子,那个长者说,别听他们胡扯,水放光了不怕,一下雨就有了。

那时还没有到雨季,我们不大相信到时会有那么多雨水下进湖里。不过这不是我们关心的问题,我们更关心的是那些人如何将闸门提起来?闸门是水泥做的,厚厚的,重得很。当那位长者一声令下,小伙子们一起使劲儿将闸门慢慢地升起的时候,被闸门挡住的湖水夹带着隐隐的轰鸣声,喷涌着白沫,迫不及待地从闸门底下奔腾而出。闸门提的越高,奔出的水越多,轰鸣声越大。提升闸门的活儿好像很费劲儿,湖水的压力重重地挤压在那扇闸门上,迫不及待地要冲出闸门。那么多壮汉卯足了劲儿,憋红了脸,大声喊着号子,在那位长者的带领下一寸一寸地将闸门提起。经过听长时间的奋战,只听轰的一声,闸门彻底提起来了。被闸门挡住的静静的湖水这时却像奔腾的野马般轰鸣而出,喷涌而出湖水势不可挡,湖水奔腾的轰鸣声震耳欲聋。湖里顺流而出的鱼都被那张大网给挡住了。肚皮白里透红的大鱼越积越多,肥硕的鱼们在大网前不时跳跃飞起,带起一片片晶莹亮丽的水珠在空中反射着阳光,绚烂无比。我们问那个打头的长者那些鱼卖不卖?他说卖,有钱就能买。

湖面很大,闸口很小,我们等了好长时间,除了轰鸣的水声外,湖面好像一点儿都没有降低。觉得很无聊的我们于是四散而去。晚上回家后我们想起了这件事,于是告诉母亲,说那边的大湖在放水,有很多鱼,领头的说有钱可以买。

第二天,母亲们真地去那个大闸门看了,还买回来很多大鱼。大人们这鱼可真新鲜,在城里根本吃不到。那以后好几天,家家户户天天吃鱼,楼道里满是红烧鱼糖醋鱼的香味。

那个湖放水放了好几天。一天我们去镇里路过这个闸门的时候,看到了已经放完水的湖底。湖底都是黑乎乎的烂泥,没什么好看。但湖的周围和湖底好像有很多锅盖大小的蛤蜊,就是那种我们在咸宁吃过的蛤蜊。我们欢呼一声就想冲下去捡。但被当地人挡住了。他们告诉我们,现在不能去,因为都是烂泥,危险。过几天,湖底晒干些再去,别着急,有的是。我们试着走了一下,没走两步,就踩了两脚烂泥。过了几天,我们又想起了干涸的湖底,于是又到那里去转悠。这回湖底果然干多了,许多地方都可以走人了。但湖底的深处,还是很烂很烂的泥,不能过去。我们在可以行走的地方捡到了很多蛤蜊,但是怕得血吸虫病,也没敢大胆地吃。我们还捡到了一些鱼,活的鱼拿回去煮着吃了。在湖边还发现了很多树枝,这些树枝对我们很有用,因为我们已经有了自己的柴火灶了。

当雨季来临的时候,我们终于看到那个放干水的大湖蓄满了雨水,汪洋一片,看不到对岸。

不久农校宿舍西门的巨大洼地也蓄满了水。水位最高时,基本漫到了宿舍西门最后一级的台阶下,再涨水就要漫过台阶流到宿舍的走廊去了。

大约是二三月份,刚刚开春,那时西门外的洼地里还没有水,我们看到许多人在洼地里种树。他们种树很简单,只是挖个尺把深的小坑,往里插根没有树根的树枝,用土一埋,用脚踩结实就行了。他们种树和北京的不一样,好像太简单了。65年夏秋之际我们刚到北京的时候,地坛北里三号楼的前后和四、五、六号楼的前后都没有树。1966年的春天,来了很多人挖了很多坑,都是直径一米,深度一米的大坑,排列的整整齐齐。不久都种上了树,埋土的时候大家特别认真,把土砸得结结实实。与这些人相比,种柳树的那帮人好像有些糊弄的意思。

母亲说,那些人在洼地里种的都是柳树。不是有句老话叫做“有心栽花花不开,无意插柳柳成荫”吗?柳树不是种的,是插的,插柳插柳说的就是这个。插树?能活吗?我有些半信半疑。所以我很关注那些柳枝。那些柳枝好些活的特别慢,很久很久,好像都没有绿芽。直到我们从支援总部插秧回来,才看到了那些柳枝上的绿叶。不过那些柳枝上的绿叶长的稀稀落落,好像弱不禁风似的。

随着雨季的深入,我的另一个担心又来了。洼地里水越来越多,越积越深,到了6、7月份,水最大的时候,所有的柳树都淹进了水里,连树梢都几乎看不见了。我担心那些没在水里的柳树会不会被水给淹死。我把这个担心告诉了母亲,可母亲说,不会淹死的。柳树就喜欢水。我又是半信半疑。等到雨季过去,水退了许多,那些柳树大部分露出了水面,虽然树干还泡在水里,但都没有死,棵棵郁郁葱葱。

雨季来的时候,来了许多民工。他们就住在农校广场对面那些大跃进时代盖的大房子里。这些民工都是修大堤的。我们曾经跟着他们到工地去看。到了工地才知道,农校周围的那些大坑都是为了强固大堤挖出来的。这些大坑贡献了土,雨季大水的时候,还能蓄水,以减轻长江的压力。

修大堤的活儿很重很累。那时候没有什么重型机械,不要说重型机械,连轻型机械也没有,都是靠人挖肩挑。每个民工肩上一根扁担挑着两个筐,筐里装满了土,沿着大堤上踩出来的小路,由坝底一颤一颤地走上大坝顶部,倒下筐里的土后,再快步跑下大堤,然后装满土,又一颤一颤地走上大坝。那可真是体力活儿,在那种艰苦劳动下锻炼出来的人大概没有什么苦不能吃了。今天再修固那些大坝时,大概不再需要这么辛苦了吧。

金口夏天的晚上蚊子特别多。在北京我们从来不用蚊帐,可在金口必须用。没有蚊帐的日子是不可思议的。但民工们住在大房子里,没有什么蚊帐。为了驱蚊,他们在地里找到一种叫艾草的野草,那种艾草长的到处都是,气味很难闻,不好看,也不开花,但很有用。民工们把艾草略晒一下,还不太干的时候就编成粗粗的辫子样,晚上点燃。艾草冒出的烟,味道很呛,蚊子特别怕这种味道,人虽然也不喜欢,但比其被蚊子叮咬却要好得多了。

这种艾草的味道就是今天蚊香的气味,我很喜欢这种味道,只是不要太浓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