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学生连

 

黄晓捷

 

第二天一大早,起床号惊醒了我。

军号声那么嘹亮那么亲切,朦胧间仿佛又回到了熟悉的军营。我出生在中国人民解放军625医院,至6岁到北京前,一直住在军营里。起床号、集合号、吃饭号、熄灯号,加上电影里的冲锋号,伴随着我成长的每一天。

母亲催着我们起床穿衣叠被刷牙洗脸打饭吃饭洗碗收拾,然后让我跟着二哥黄云水去学生连集合报到。我们快步小跑奔向学生连的集合地点。

到了地头气还没喘过来就听到一位大哥哥吹着哨并大声喊着“学生连集合,学生连集合”。随后就看见另一位大哥哥高举着一面写有“学生连”三个大字的红旗站在了排头。几十名,差不多上百名的中小学生以学生连的红旗为起点,迅速集合排队。领头的大哥哥大声喊着,“稍息,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口令干脆利落,队列瞬间排列的整整齐齐。“报数。”“1”“2”“3”“4”的报数声迅速而有力。报数完毕,领头大哥节奏分明铿锵有力地高声喊道:“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无穷”!领头大哥喊一句,学生连的全体同学跟着喊一句,嗓音洪亮,声震屋瓦,整齐的呼喊声回荡在425高地的上空和周边的山岗与田野里。跟着大哥哥大姐姐们高喊“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无穷”的口号时,我身体里的血液好像都要沸腾了,浑身发热,激动万分。刹那间,我觉得我也是一个“五七战士”了。喊完口号,领头大哥一声大喊:“向右转!出发”,学生连全体同学整齐地右转身,在“学生连”大旗的引导下,快步向山下飞奔而去。一大队有很多人是从部队来的,所以很多大哥哥大姐姐都戴着黄军帽、穿着黄军装,很多人还带着红卫兵的大红袖箍,颇有些文革初期北京“老兵”的意思,神气极健步走下山岗,不久之后排成一路纵队,在稻田里的田埂上飞快地行进。

蓝天,白云,镜面一样的稻田,田埂上飞快行进的队伍,鲜艳的红旗,黄军帽,黄军装,红袖箍,由高到矮男男女女排列成行的半大孩子们,构成一幅向阳湖悲壮而又生机勃勃的画面。

后来我知道了学生连是干校农忙插秧时的一支生力军。大哥哥大姐姐们大约已经知道了自己的使命:为父母分忧,让爸爸妈妈叔叔阿姨们少受苦,少受累。在稻田的烂泥里弯着腰插一天秧,那绝对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儿,特别是对那些离开农田几十年、甚至从来没有种过田插过秧的文化部部机关的男女干部们来说,插秧是一件苦不堪言的工作。

学生连来到一片稻田边的田埂上,迅速圈起裤腿儿,脱了鞋,争先恐后地跳进烂泥里,熟练地捡起预先扔在田里的秧苗,麻利地插起秧来。

我是第一次看见稻田,也是第一次下田插秧。看着稻田里的烂泥,我有些担心,生怕烂泥底下是无底洞,就像长征途中大草地里的沼泽地一样,一个不好陷进去,越使劲儿陷得越深,很快就是灭顶之灾。我犹豫了一会儿,看见大家都下了稻田,烂泥虽然已经没过腿肚子,却也没有陷得更深,于是我也小心翼翼地下到水田里。

双脚踏入烂泥里的一瞬间,心里很不受用,那是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十分的不舒服和不习惯。同时又一种担心涌上心头,生怕泥里有坚硬的石头或玻璃划破我的脚掌和双腿。心里的不舒服,生怕硬物玻璃划破双脚的担心,加上是第一次跳入满是烂泥的稻田,我突然不会走路了。费了好大的劲儿,我才转过身,战战兢兢笨手笨脚地捡起一把秧苗。捡起秧苗的一瞬间,双手沾满泥水的感觉又让我浑身不自在,差一点儿把手里的秧苗给扔了。我不知所措地拿着秧苗发呆,因为我从来没有插过秧,根本不知道如何插秧,下田之前也没有人教过我如何插秧。

幸好,在学生连里有一个在北京和我住楼上楼下名叫何兵的同学。他比我早来一天半日,知道一点儿如何插秧的知识。何兵看出了我的不适应,安慰我说一会儿就习惯了。站在烂泥里挺好玩儿的。然后给我示范,从大把的秧苗上摘下一小撮秧苗,插入泥里,说就这么插,很简单的。我学着何兵的样子,笨手笨脚地从大把的秧苗里摘下一小撮,然后深深地插入泥里。嘿,挺好玩儿的,确实很简单,确实没什么难的。练习了几下子,我觉得插秧没什么,也就这么回事儿,好学得很,容易得很。于是学着其他人的样子,从大把的秧苗里摘下一小撮秧苗,飞快地插入泥里。我一下一下地插着插着,手脚越来越熟练,速度也越来越快,满手满脚泥水带来的不适感也很快消失了。

正当我得意洋洋地撅着屁股弯着腰插秧的时候,一个声音在我前方响起:喂,那位同学,你插的不对,你插的不对。说你呢,听见没有?说你呢,听见没有?我根本没意识到这是在说我,依然全神贯注地插着秧。这时,何兵推了我一把,大声喊:说你呢。我抬起头,直起腰,这才看见我面前不远的田埂上站着位大哥哥。看我直起腰,那位大哥哥又冲着我大声喊:你插的不对。我愣愣地看着那位大哥哥,不知怎么插的不对。看着我满脸迷茫的神情,那位大哥哥想必是觉得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于是下到田里,几步走到我的身边,拿过我手中的秧苗,一边示范一边讲解:一小撮5、6颗秧苗,这么大间距这么大行距。刚才你插的太密,每撮颗数又太多,不合格,将来不长粮食。然后问我懂了吗?我点点头似懂非懂地说懂了。于是那位大哥哥说,把刚才插的拔了重插。然后匆匆走上田埂,头也不回地飞快跑向别的稻田去了。

我这才发现我在的这片稻田里只剩下了我一个人了。没办法,大哥哥的命令是要执行的,因为他就是一大早领着我们喊口号的那位领头大哥。于是我从头拔下刚才插错的秧,按照那位大哥哥交给我的方法,一小撮5、6颗秧苗,这么大间距这么大行距地仔细地数,认真地量,认真地插。整整一个上午,我都是一个人在那片田里认认真真地按照规矩练习插秧。中午了,当太阳照耀在头顶时,我的活儿终于干完了。我直起有些发酸的腰,在强烈的阳光下眯缝着眼,欣赏着自己的劳动成果。我面前的稻田里,烂泥的表面是如同镜子的水面,蓝天、白云、阳光倒映在平滑如镜的水面上,衬托着一片刚刚插好的小秧苗,阳光下的小秧苗碧绿碧绿的,充满了生机。我插的几行秧苗,虽然行距不太直,间距也不太准,有长有短,歪歪扭扭,但大致还过得去,比早上插的强多了。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心里无比地高兴,我会插秧了。

站在田埂上,正当我洗掉手上、腿上、脚上的烂泥时,突然发现小腿上有两条黑不溜秋的虫子。虫子软软的,用手拍打了几次,居然挂在腿上掉不下来。我吓了一跳,然后小心翼翼地试图把黑虫子从腿上揪下来。可是这两条软软的黑虫子像是长在腿上一般,居然怎么揪也揪不下来。使劲儿拉,那虫子的身子被拉得老长,都快断了,还是揪不下来。那黑虫子的头仿佛长到了我的腿上,怎么拉也拉不下来。

忽然之间,一个恐惧名词涌进的我的脑袋,吸血虫!

来到湖北以后,听大人们说过,南方水田之地有一种恐怖至极的病,一旦得了这种病,人会越来越瘦,可肚子却会越来越大,而且无药可救,除了等死之外没别的办法。

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反射在水田里的阳光白晃晃地十分瘆人。仿佛那两只血吸虫正在张开血盆大口狂吸我的鲜血,仿佛浑身的血都在往腿上奔流。我觉得浑身的血马上就要被这两只吸血虫吸干了。我的小命危在旦夕。恐怖至极的我大叫一声“妈”,拎起鞋子,光着脚,向着452高地狂奔而去。

当我满身大汗地奔到家门口时,母亲也刚刚到家。看到母亲,我惊恐地大喊:妈!妈!吸血虫!吸血虫!我要死啦!听到我恐怖的喊声,屋里的父亲、哥哥和那些战士们都跑出来看。我指着腿上的黑虫子大声喊着:吸血虫!吸血虫!然后坐倒在门口。

大家过来一看,一起哈哈大笑。

二哥说,屁个吸血虫!就是个马鳖。

马鳖?什么是马鳖?不可能,肯定是吸血虫!我恳求地看着母亲,希望母亲支持我的说法。可母亲却笑着说,哪有那么大的吸血虫?你的眼神儿可真好,居然能看得见血吸虫。

一位解放军战士蹲下来,用手掌使劲儿在我腿上拍了几下,又在黑虫子的周围使劲儿捏了几下,然后轻轻一拉,那两只软软的红头小虫子居然一下子就掉了下来。那位战士双掌使劲一拍,再一张手,然后给我看,故意压低嗓子恐怖地说:这可都是你的血呀!你的血快被吸干啦!战士的双掌上都是鲜红的血,那可真是我的血。不过说实话,确实也没有多少。

我将信将疑地问,不是吸血虫?是马鳖?

什么吸血虫,是血吸虫。这不是什么血吸虫,就是个马鳖。二哥告诉我说。

我问什么是马鳖?大人们告诉我,马鳖就是一种水里的小虫子,靠吸动物的血生存。要是被马鳖吸上了,不要使劲儿拔,越使劲儿越拔不下来。拍拍腿,捏捏马鳖周围的皮肤,一拉就下来了。或者用烟头熏一下也行。一位战士吓唬我说,要是不马上处理掉,马鳖一直会留在腿上,然后慢慢地慢慢地钻到皮肤里,永远不出来了。到那时,麻烦可就大了。

原来不是吸血虫,只是个马鳖。虚惊一场。

日子一天过去,我插秧的技术也越来越熟练,而且,很奇怪,再也没有被马鳖鳖过。

一大队学生连是插秧的生力军。大队部指向哪里我们就打向哪里,哪里需要,我们就出现在哪里。学生连的红旗出现在哪里,哪里就是一片欢呼和夸赞声。大人们看到学生来了,都直起腰半真半假地冲着我们喊:主力上来啦!主力上来啦!后来我知道,这都是他们的心里话。

学生连的娃娃兵插秧如飞,横扫千军如卷席,所到之处都是一片报捷声。

多少年之后,去过文化部咸宁“五七”干校的一位画家还专门画了学生连插秧的画儿,并发表在著名的报纸上,不是人民日报,就是文化报。我曾经看见过那几幅画儿,当时倍感亲切,觉得其中就有我的影子。

插秧的季节是艰苦的,插秧的季节是快乐的,插秧的季节也是悲伤的。有一天,父母回来的很晚,一脸的悲哀,一位刚到中年的叔叔突然心脏病发作,救治不及,不幸去世了。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叔叔阿姨们好几天都没有笑容。没过几天,又传来某位叔叔英年早逝的消息,也是心脏病发作救治不及去世的。很快,救治心脏病发作病人的方法传达到每一个人:如果感到心脏不适,无论在哪里都要立即坐下来休息。如果周围的同志突然心脏不适倒下去的话,无论哪里都要立即让其平躺,解开领扣,翻他的上衣口袋,看看有没有救心丹一类的药物,如果有,立即放到病人的嘴里,如果没有,就掐他的人中、合股等穴位,并立即通知医生救治。无论在任何情况下,在医生到来之前,在病人恢复之前,决不能移动病人。一旦移动,很有可能造成不必要的死亡。凡是觉得心脏不适的人员都到医生那里去检查,备好救心丹以防万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