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改善生活

 

黄晓捷

 

来到金口,一切都安顿下来后,不适应的感觉却越来越强烈。

首先是吃的。在北京,生活虽然也不那么富裕,但大米白面玉米面也还是可口的,各种副食品虽然要本要票也还是能买得到,鱼肉敞开供应,糖果点心也是敞开供应,街上有饭馆,收入高人口少家境好的人家时不常还可以下馆子打牙祭,来了客人也能改善一下。可到了金口,一切都是集体供应,我们没有当地的票证,所以有钱也买不着。人很奇怪,有的时候不觉得什么,可越是买不着的时候就越是想,越想心理反应就越大。很快,物质上的不足变成了心理上的强烈反应,特别容易饿,特别能吃,特别馋。其实在北京,尽管有很多副食品的供应,但很多东西大家是不买的。不过因为商店里有,手里又有票证,随时可以买到,所以也不在意。但到了金口,没有票证,随时买不到了,心里的感觉就变得特别强烈。这种感觉是相互影响的,经过相互影响,这种感觉就会被放大,一直放大到难以忍受的程度。而且这种感觉几乎难以消失,一直存留在内心深处无法消散。

面食很少,连玉米面也没有,几乎没有荤菜,粗米饭和棉籽油炒的菜让大家难以下咽,但每天就是这种物质生活的重复,很难看到改变的希望。尽管如此,大家还是没说什么,因为大家知道到这里是下放来的,是吃苦来的,所以一天三顿能吃饱已经很不错了。刚到金口镇的时候,是冬天,家属连还没有开荒种地,所以也就没有沉重的体力劳动,大人们忙来忙去也就是忙着家属连的日常生活和内部管理。匮乏的物质生活不仅让孩子们越来越馋,也让大人们越来越馋。看着孩子们饭菜难以下咽的样子,母亲们心里很难受,但也没有办法,因为大环境就是这样,个人很难有什么办法。

不过机会还是来了。和我们一起来的江阿姨说有事带着比间英大的那位姐姐回北京办事去了。大人们很高兴,把孩子们都赶开,秘密地交头接耳。江阿姨走后没多久的一天,大人们接到去货场取东西的通知单。母亲们很高兴,推起排子车就上路了。晚上,当孩子们和大多数人都进入梦乡后,几位政治部的家属悄悄地聚集在我们家,打开下午取回的货物开始验货,这是江阿姨从北京寄来的。当母亲们打开塑料布密封的大包裹的时候,一股恶臭迅速弥漫了整个房间。

这批货物里有多少种东西。我记不清了,但有两种让我一辈子都很难忘的物品,一个是猪肉。另一个玉米面。

江阿姨寄来了半扇猪肉,有好几十斤。然而江阿姨没对这半扇猪肉进行任何处理就直接打包从北京寄到金口。从北京寄出时北京还是严冬,但湖北热的早,当没有经过任何处理的鲜猪肉经过十几二十天的长途转运到达已经是春天的金口镇的时候,带给我们的就是一股刺鼻熏天的臭气。母亲们小声惊呼着,一边埋怨着“这个老江也不用盐腌一下,盐多便宜,肉多贵呀”“老江官太太当得太久了,忘了穷人怎么过日子了”“老江以为全中国永远都是冰天雪地吧”“这么臭,还能吃吗?”“臭鱼好吃吃肉难闻,也许就是臭些吧”“试试吧,多放些葱姜蒜和白酒,也许还行”,一边到大厨房迅速清洗收拾,开火制作。那天晚上,我特别兴奋,迷迷糊糊地一夜没睡好,一半是被臭味熏地,一半是被第二天能吃上红烧肉刺激地。

第二天一大早,所有的人起床开门后的第一句话就是:怎么这么臭啊?中午,孩子们的碗里都有了肉,但第一口咬下去后的第一个感觉就是难吃无比。但大多数人还是吃下去了,因为实在是很久很久没有吃到肉了,大家觉得吐出去可惜。不过下午就有了反应,许多人开始拉肚子。幸好,问题不太严重,黄连素早就备好了,而且是吃完了肉马上就吃了黄连素。肉实在太臭,实在是不能吃了,尽管可惜舍不得,大人们还是忍痛将煮好的和还没有做的肉都找个地方深深的埋掉了。不久有人报告说,埋掉的肉都被狗们刨出来吃了。

江阿姨寄来的肉是不能吃了,但江阿姨寄来的玉米面却大受欢迎。在北京没人爱吃玉米面,但由于是定量供应,不吃不行。玉米面只能做四种吃食,窝头、贴饼子、粥和玉米面菜团子。到了金口镇,没有面,也没有玉米面,天天都是糙米饭和糙米稀饭,大家十分不适应。不过大家的感觉好像是米总比玉米好些,所以在心里还能接受。

江阿姨寄来的玉米面不多,一家只分了一点点儿,只够做一小锅玉米粥。当我们喝下那一小碗玉米粥时,如饮琼浆玉露,甘甜可口,美味无比。当我们用舌头舔干净碗底时,母亲说在北京多一口都不吃,现在倒成了好吃食。难吃的臭肉和香甜的玉米粥让我一生难忘。现在的生活与当年相比不啻是天上地下,但玉米粥依然是我的最爱。

第一批来的大师傅们为了支援咸宁,走了。但过了些日子,随着一批又一批的家属陆续到来,干校总部又给我们派来了新的大师傅,说是北京又来了很多大师傅,总部各大队各连够用了,为了照顾大家的生活,给各地家属连派几个。新来的大师傅,高高胖胖的。那时候我见到的大人都是高高的,胖胖的不多。大家都认为大师傅近水楼台先得月,吃得多些长得胖些纯属自然,所以谁也没意见。后来才知道,大师傅们的胖并不是因为多吃,而是做饭时的油烟子熏的。无知永远是可怕的。无知者无畏,无知永远是祸害自己祸害别人的凶恶利器。

母亲带着我去接大师傅。回到农校安排好住处,那位大师傅一刻也没休息,立刻就让我带着他去大食堂。由于人多了,食堂换了地方,就在那个大跃进时代盖的大食堂里。厨房很久没有使用了,很脏,很乱,有几个大水泥池,里面都是很臭很臭的黑水。大师傅一点儿都不嫌脏,穿上水靴,拿着大刷子,毫不犹豫地跳进了水池。先在黑臭黑臭的水里找到下水口,放掉池子里的臭水,然后拿着大刷子,用洗衣粉反复刷着池子边和池子底,再用清水一遍一遍冲洗。洗完水池,又去打扫锅台附近的墙壁,然后清洗锅台、清洗大锅,整理炉灶,之后清洗案板,最后清扫地面。大师傅手脚麻利,动作熟练,几个小时之后,整个大厨房焕然一新。一天到晚无所事事的我,跟着大师傅在厨房里忙了大半天,高兴得不得了。打扫完厨房,大师傅让我洗干净手脸说,去玩儿吧,晚上来吃饭。

晚饭时,很多人都提前来了。因为是新来的大师傅,大家都想尝尝鲜。还没开饭,很多人就说,这个大师傅做的菜一定好吃。我问为什么?他们说你没有闻到味儿吗?仔细闻闻,与以前的大师傅不是一个路数。卖饭了。当我买到一份炒青菜急不可耐地吃下第一口时,果然味道不一样。不再是那种难以下咽的棉籽油的味道,而是久违的家常菜的味道。我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一个菜,然后问母亲能不能再买一个?母亲说喜欢吃就再买一个吧。那天晚饭,我吃了两个素菜。因为真是太好吃了。

家属连的人越来越多,看病成了问题。于是干校总部给金口家属连派来一位女医生。没多久,医务室开张了。从此医务室又成了我们没事儿瞎溜达的去处。医务室里有一张小床,上面铺着雪白的床单,还有一幅雪白的布帘子。除了小床,还有一张桌子,几把椅子,几个柜子,柜子里放满了各种药。医务室干净整齐,不过有一种奇怪的味道,医生阿姨说这是消毒液的味道。我们一进医务室,就用鼻子出声地使劲儿嗅。医生阿姨问我们干嘛使劲儿用鼻子嗅?我们说消毒,用消毒液的味道给身体里面消毒,省的以后得病。听的阿姨哈哈大笑说,好好!好好消毒吧!但我们最爱闻的是放酒精棉的瓶子,酒精的香味让我们陶醉。

大概是水土不服,我们身上经常莫名其妙地长那种一大片一大片的包,特别痒,一挠破,就发炎化脓。医生来了以后,不知给我们吃了什么东西,还是擦抹了什么,反正以后再也没有发作过。

医生阿姨人挺和蔼的,对我们总是笑嘻嘻的。不过特别爱干净,特别讲究卫生。这位阿姨生活比较讲究。大人们说医生阿姨官太太气比较重。她老公是文化部的哪位副部长或是司局长,没有记清楚。

她的小儿子放假的时候也来了,与我同班,后来在咸宁共产主义小学也是同班同学,他比我成熟多了,知道很多这个年龄的孩子不大知道的事情。因为这位同学日常说了很多我不大懂的话,于是我去阅读《赤脚医生手册》中妇科的章节,不过也没读懂。夏天,这位小爷经常光着膀子,穿着鲜艳的小裤衩,在我们的楼道里溜达,左顾右盼。大声说话。因为我们的楼道里住着好几位如花似玉的姐姐妹妹。很遗憾,因为时间不长,没有记住他的名字。

食堂又有了,医务室也有了,生活的基本保障都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