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养鸡

 

黄晓捷

 

1970年春节过后,天气慢慢有了暖意。

当我们还觉得天气有些冷的时候,一天,农校院里来了一个挑着黄白色大竹筐的小贩。大家围上去看热闹,发现黄白色大竹筐里装满了唧唧喳喳叫个不停的小鸡雏。圆圆的身子,黄中发白的绒毛,黑亮黑亮的小眼睛,红红的尖嘴和双爪,在筐里缩着脖子集成一团取暖,可爱极了。

小动物永远是孩子们的最爱。

竹筐周围立刻围满了人,叽叽喳喳一点儿不比筐里的小鸡雏们差,小贩轰都轰不走。鸡雏很便宜,我们央求母亲买几只玩儿玩儿。母亲看到我们那么喜欢,家里又没有什么玩具,为了培养我们的劳动观点和爱心,于是母亲给买了十几只小鸡雏。我们欢天喜地地回家,立刻为鸡雏们准备小窝。外边虽然还很冷,但屋里从北京带来的带烟囱的炉子还没有撤。小鸡雏怕冷,于是我们将鸡窝放在了炉子旁边。为了怕做饭烧开水时烫到小鸡雏,我们都会在白天把小鸡窝放到完全的地方。因为我们养过鸡,有养鸡经验。

那还是1968年我在北京刚刚上小学的时候,也是初春的一天,一位乡下老农推着自行车到地坛北里的楼群里买小鸡雏。家里买了十几只小鸡雏当玩具养。小鸡不好养,我们也没有经验,养来养去,到了初夏时,只活下来5、6只。其中有三只公鸡。

每天我们放学回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下楼放鸡。各家各户的孩子们但凡养鸡的大都在这时出来放鸡,有时是晚饭后出来放鸡。放鸡是真,但更好玩儿的利用这个时候斗鸡。大家将各自养的鸡往院子里一撒,在狭小的阳台上憋了一天的鸡们,特别是那些好斗成性、精力过剩的小公鸡们立刻昂首挺胸,警惕地观察四周。熟悉地形地势,略微活动活动筋骨后,立刻开始四处寻找对手,捉对厮杀。那场面热闹非凡。经过反复的较量,我家三只小公鸡中领头的逐渐胜出,但在决胜的时候却输给对面楼上一只更加漂亮彪悍勇猛好斗的公鸡。我沮丧极了。

但不久后的一个黄昏,正当那只羽毛靓丽、打败北里无敌手的鸡王与几只半大的小母鸡卖弄风情的时候,我家的三只小公鸡在大家都在专注看着那只公鸡和母鸡们调情的情况下,悄悄地钻进旁边的小树丛里,慢慢地接近,慢慢地再接近,在极近的距离内,突然对那只正在情浓意密左顾右盼的鸡王发起凶猛袭击。在第一波近距离的突然攻击中,三只小公鸡尖利的硬嘴和锋利的鸡爪一起凶猛地打在那只鸡王身上,被打个措手不及的鸡王满地乱滚,尖声惨叫。但鸡王就是是鸡王,尽管被偷袭,被打个手忙脚乱,尽管在小母鸡们面前丢尽颜面,几个回合之后,鸡王就稳住了阵脚,开始恶狠狠地疯狂反击。公鸡们各个颈毛倒立,眼睛充血,嘴上好像有一条无形的线牵制着对方,你来我往,狂啄飞踢,真是一个现实版的三英战吕布。刘关张费了吃奶的劲儿也没把吕布怎么样。可我家三只小公鸡战术灵活,配合默契,一会儿是轮番上阵,一会儿是共同进退,一会儿是一只诱敌,两只攻击,一会是两只诱敌,一只攻击。几十个回合之后,刚刚失了童真、逍遥过度的鸡王,终于招架不住,败下阵去,掉头惨叫逃窜。我家三只小公鸡带着满嘴的鸡王羽毛乘胜追击,满院子地追杀尖叫飞窜的鸡王,毫不留情,整个一个得理不让人的劲头。真应了那句“双拳难敌四手,好汉架不住人多”的江湖名谚。我们一声呼哨,三只公鸡得胜回朝,看到我们兄弟后,立刻拍打着翅膀加速飞跑,振翅飞上我们的肩头,然后站在我们的肩上得意扬扬顾盼神飞。从此我们家的三只小公鸡成了地坛北里的鸡王。从那以后,老鸡王再也没有恢复昔日的威风。

进入夏季的一天中午,当我们中午放学回家吃午饭时,惊奇地发现如同我们命根子的小公鸡们已经被母亲做成了佳肴放在餐桌上等候我们品尝。我们怔怔地望着锅里煮熟的命根子,泪流满面,欲哭无声。因为夏天到了,满阳台的鸡屎很臭,洗阳台鸡屎的脏水流的满院子都是,严重污染了环境。为了环境卫生,防止蚊虫疾病,街道委员会断然命令各家各户必须立即把鸡全部杀掉,以绝后患。在我的记忆里,那天,我一口都没动锅里炖好的鸡。但是母亲说那天晚饭的时候我们就将悲伤和痛苦丢到了九霄云外,将中午炖好的鸡一扫而光。不过直到四十多年后的今天,我都很少主动吃鸡。不知是不是那时留下的心灵创伤所致。

家里添丁,我们有了事儿干,不上学无所事事的日子充实了许多。每天我们都忙着伺候小鸡雏,喂食喂水,打扫鸡窝,带小鸡雏去外边遛弯放风晒太阳,夜里小鸡雏要是吱吱叫几声,我们都会惊醒过来,竖起耳朵仔细听,到小鸡雏安静了,才又沉沉睡去。

不过小鸡雏实在难养活,尽管我们在北京养过鸡,有点儿经验,但在金口还是死了几只。小鸡雏不能着凉,不能乱吃,不能乱喝,不能乱跑,不能被吓着。稍不留神,就会拉稀,一拉稀,肯定小命不保。小鸡慢慢长大,天气越来越暖和,白天不需要放在屋里,可以长时间放在外边养了,可是一不留神,就少一只,不知是被人偷了,还是被野猫、老鼠或是老鹰叼跑了,总之有点儿防不胜防的意思。小鸡慢慢长出了鸡冠子,可以分辨公母了。一天来了一个小贩满院子乱吆喝,话我们也听不懂,就去问农校的家属,那小子吆喝什么呢?农校家属听了哈哈大笑,说那是专干绝户勾当的杀手,劁鸡的。我们不懂什么是劁鸡,就跑去看热闹。原来是给小公鸡去势的。小贩一边用一把雪亮飞快地小刀麻利地给小公鸡们去势,也就是摘除鸡肚子里的睾丸----俗称劁鸡,一边唾沫星四溅地大力普及计划生育的性知识,小动物去势叫劁,大动物去势叫骟,男人去势叫太监,专门在皇宫里伺候皇后娘娘的,人犯罪被去势叫“宫”。知道司马迁吗?司马迁就是被“宫”了才写出《史记》的。说着说着,还不时将手里的小刀向某个听入神的小孩子的胯下虚空比划一下,不许淘气,要不给你劁了,长大娶不了媳妇,然后满脸坏笑地环视一下听他胡扯的小孩子们。所有的小男孩遇到他的目光时,都不自觉地双手捂住胯裆后退一步,生怕他手中的小刀一挥,小命根不保,从此成了太监。我们家养的小公鸡们也在那天全体丧失了传宗接代的功能。被劁了的小公鸡们稍事休息,又满院子乱跑起来,全然不知道自己已经不再是公鸡,连母鸡也不如了。

有一天,总部来了一辆大卡车,母亲和几位阿姨带着我们坐上卡车,去了一个不知所在的地方。车开了很久,终于在一个独立的、树木茂密的大院子里停下。

院子里景色让我们惊呆了,巨大的院落里到处都是身高半米多的硕大无比雄壮绝伦的公鸡和母鸡,羽毛靓丽,叫声雄浑,警惕、高傲、好奇、和善、闲庭信步般地一边溜达一边看着我们。这里原来是一家专业养鸡场,专门饲养俗称来航鸡的外国种鸡并销售小鸡雏。大人们与养鸡场的人交涉去了,我们在院子里溜达,比较着哪只鸡最大,哪只鸡最雄壮,哪只鸡最厉害,哪只鸡最好看,哪只鸡最可爱,哪只鸡最漂亮,哪只鸡最难看,哪只鸡最讨厌。

当我们正在比较哪只鸡最难看最讨厌时,不慎被养鸡场的一位女工听到了,她马上过来制止我们说不能说鸡的坏话,它听的懂,会不高兴的。那只鸡可是大功臣。接着说看你们长的挺顺溜地,普通话说的也不错,不是本地人吧?我们告诉她我们北京的,战备疏散到了金口镇,今天到这里买小鸡雏。她听说我们是北京的,态度更加和蔼,她说我带你们去看一个好玩儿的地方。然后带我们走进了一间封闭暖和的大房子。一进门我们就被震耳欲聋的小鸡鸣叫声给吸引了,然后是大声地赞叹:太牛了。这间房子很高很大,窗户密封,是专门饲养小鸡雏的。房子中间是通道,两边是用木杆搭建的一个一个方方正正的格子,地上和四周铺着围着竹席,竹席底下是厚厚的茅草,每个方格里都有灯光雪亮带着灯罩的大灯泡,还有喂食喂水的小木槽,方格里干干净净,好像一尘不染似地。每个方格里装满了刚刚孵化出没多久的小鸡雏,有的满地乱跑,有的挤在灯下取暖睡觉,有的在喝水,有的在满地找食吃,不管做什么的,小嘴儿都在一张一闭地鸣叫,成千上万只小鸡雏发出的那个叫声好听极了。我们着了迷,趴在围杆上入神地看着小鸡雏们快乐地跑来跑去。

不知过了多久,那个女工,其实就是一个比我们大不了多少的年轻小姑娘拍着我们的头说,别看了,走吧,再看我要犯错误啦。我们问为什么?她说,这里不允许外人进来。我们又问为什么不允许外人进来?她说怕人把鸡给传染了。我们问传染什么?传染什么?传染病呗,还传染什么?她说还怕人把鸡给吓着。人会把病传染给鸡?真新鲜,奇闻呐。人还会把鸡吓着?也是奇闻呐。

她一边带着我们往外走,一边告诉我们,小鸡不能着凉,一着凉就拉稀,一拉稀就嘎巴儿。所以屋里有很多大灯,那都是取暖用的。小鸡雏刚出生时不能放到野外,它们的抵抗力不够,很容易得病的,一得病就嘎巴儿。小鸡不能乱吃乱喝,吃错了喝错了也会得病,一得病又嘎巴儿了。小鸡不能被吓着,受惊吓的小鸡会错乱,一错乱也很容易嘎巴儿的。养鸡的学问可大了,说也说不完,说了你们也听不懂。她一路走一路讲,听的我们目瞪口呆。我似乎觉得那个小姑娘简直就是小鸡雏们的妈,她怎么那么有学问呢?

母亲和阿姨们买很多鸡雏回金口,卖给家属连的各家各户。我们家也买了十几只从那个养鸡场买来的小鸡雏。这回我们真有些经验了,养的挺好,没在发生死鸡什么的。不过却丢了好几只,让我们又气又伤心。

我们在金口第一次买的小柴鸡长大后就剩下了一只母鸡。那只小柴鸡半大的时候,我们买回了来航鸡。来航鸡小的时候,那只半大的小柴母鸡保护它们,带着它们四处溜达。当那些来航鸡长大以后,小柴鸡成了巨人中的矮子,但来航鸡们也没欺负小柴鸡。就是在长大下蛋后,来航鸡在门口咯咯地大叫,讨要米吃的时候不许小柴母鸡靠近。可是当小柴母鸡下了蛋,那些来航鸡毫不客气地跑过来抢食赏给小柴鸡的米。后来小柴母鸡学了乖,下蛋后不再大声叫,只是在门前转来转去小声地叫,然后悄悄地吃掉赏给它的米。

去咸宁干校帮助插秧和母亲去干校治病的时候,我们都是带着这些小鸡们去总部的。那里是集体生活,吃食堂,是不让个人养鸡的,因为母亲是家属,临时住在总部,病好了还要回金口,所以网开一面,让我们的几只母鸡一直活着。1970年的冬天去丹江口分校时,这些半大的母鸡们跟着我们坐火车一起去了文化部丹江口分校。

到了丹江口分校那些鸡又引起了新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