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无所事事

 

黄晓捷

 

生活安顿下来了。大人们虽然都是没有工作的家属,但也被组织起来,忙着日常生活、开荒种地和政治学习,所以没工夫管我们这些没学上的中小学生,只要不饿着、不冻着、不出事就行。不知为什么我们没有在当地的学校上学。隐隐约约地听说是与当地的税赋有关系。当时小,不理解,觉得都是共产党领导的队伍,怎么还分你我当地外阜,奇怪得很。其实,今天农民工孩子上学的问题与这个税赋有异曲同工之妙。于是没学上的我们自由自在,大小分组,男女分开,各自为战,四处游荡。

金口农业学校好像是一个独立的所在,除了学校的教职工,周围没有工厂和村镇,学生还没有上课,所以很安静。农校的教职工与孩子都挺好的,对我们很尊重,我们也合得来,所以没发生过冲突。我也不记得我们与当地的村民发生过冲突,甚至不记得与农校以外的当地人有过接触。

孩子们永远好奇,尤其到了一个新地方。我们又像66、67年文革刚开始时的那样,没事干,没学上,天天百无聊赖,于是四处溜达。溜达来溜达去,溜达到了农校教职工宿舍大院。说是农校教职工大院其实就几十户人家,在一个高高的坡上,开始我们觉得他们住的地方不好,每天爬坡太累,等雨季来了才知道,他们住的地方是最好的,根本不怕洪水,因为洪水淹不到那个高坡上。

很快,我们与农校的教职工和孩子们熟悉了,经常到他们的院子里与他们聊天。那时农校停课,他们也没什么事可做,闲在得很。一天,我们没事儿又溜达到了农校家属宿舍,发现他们正拿着十字镐、锄头、铁锹等工具在院子挖坑。我们好奇地问他们干什么?他们很认真地说奉上级指示,反修防修,挖防空洞。听了他们的话,我们说我们就是奉上级指示战备疏散下放到这里的,怎么这里也挖防控洞?在北京我们就在二哥的带领下在和平北路小学(现在的中医分院)的楼东边挖过防空洞,一个两米宽三米长两米深的大坑,是在一个周日挖的。校长老师还表扬我们战备意识强,能吃苦,为大家做了表率云云。后来一场大雨过后坑里积满了水,为了安全,学校派人把那个防空坑给填平了。

我们闲着没事干,就假装有经验地帮助他们挖防空洞。大人们也都没当回事,顺水推舟地让我们帮助挖坑。那里的土是红色的,土质很奇怪,下雨时一团烂泥,松垮得很,可以太阳一晒却又坚硬如铁,一镐下去,只能镚下几小粒泥土。开挖进度很慢,于是我们建议先浇水,然后再挖。效果果然很好,浇水后的泥土松松垮垮好挖得很。那些教职工惊奇不已,大夸我们聪明能干。挖防空洞不是我们的工作,所以时去时不去。教职工们也是三心二意,没太当回事。过了些日子,我们再去看,他们只挖了一个直径一米深不过两三米的井坑,然后就撂在那里没人管了。后来我们在农校家属宿舍的高坡下面看到许多一米多高两三米深的人工洞穴,问那是干什么的,被告知那才是真正的防空洞。可是雨季洪水过后,那些洞里积满了水,臭不可闻,再以后,那些洞穴成了小动物们的藏身之所。

在金口农校里,我们看到了在北京动物园里都没有见过的动物——水牛,就是了李可染先生最爱画的那种棕灰色带着两根弯弯大犄角的水牛。水牛大犄角看上去很凶悍,可水牛的性格却特别温和,不急不躁慢脾气,慢慢地走,慢慢地吃草,慢慢地转头看人,慢慢地游泳。水牛通人性,你对它好,它就对你好。冬天,已经没了青草。但金口冬天的地里却长着一种紧紧趴在地上的草,别的草都黄了,可这种草还有青的。我们将青青的小草一根一根拔起来,凑成一小把给水牛吃。水牛大舌头一添就进了嘴里,然后慢慢地咀嚼,慢慢地品尝。一天一位小朋友又将好不容易拔下来的一小把青草喂给水牛吃。那头水牛吃得兴起,为表示感激用它那个大犄角轻轻地碰了那位小朋友的胳膊一下。小朋友痛得大叫一声,满眼流泪、捂着胳膊蹲在地上久久地站不起来。那水牛仿佛知道自己犯了错,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嘴也不咀嚼了,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蹲在地上的小朋友。过了一会儿,那位小朋友的痛疼好了些,于是站起来拍了拍水牛的鼻子,说没事,你爱吃青草,我再给你拔去。然后蹲在地上仔细的拔那种青草。那头水牛一直跟着那位小朋友,久久没有离去。水牛成了我们的好朋友,我们要是想要骑上去,只要拍拍水牛的鼻梁,它就会低下大脑袋,让我们踩着它的大犄角骑上它那宽阔的牛背。如果我们腰里插一根小木棍儿,手里拿把竹笛,就是一幅李可染先生的牧童放牛图了。

农校周边熟悉了以后,我们又开始去远些的地方。常去的地方就是金口镇的中心区。开始的时候,我们是走着去的。农校学生宿舍北面的大堤是通向镇中心的唯一道路。有时我们出院门左后拐沿着大堤走,有时抄近路出西门下深坑再登上高高的大堤。大堤的斜坡长满了草,松松软软的。我们经常一边沿着大堤走,一边玩儿军事游戏,一方坚守高地——就是大堤顶端,一方攻山头——就是从大堤底部向顶部攻击前进。大家嘴里模仿着电影里的台词:大堤上面的喊:顶住!顶住!给我顶住!大堤下面的喊:给我冲!给我冲!冲上去,赏10块大洋!冲上去,赏10块大洋!没人模仿解放军,都爱学坏蛋。攻山头的一次又一次地自己把自己打死,然后跳起来啊地大叫一声,重重地摔在大堤斜坡厚厚软软的草上,这还不够,还要顺着斜坡在软软的草上翻滚而下,假装死得很惨。这样边走边玩儿。几次之后,大家觉得没什么意思了,也就不再玩儿了。

我们人小腿短,觉得去镇里的路长得很,远得很,累得很,慢得很。

一天,我们去镇里的时候,遇上一辆手扶拖拉机,拖拉机的机手人挺好,大约知道我们是北京来的,于是邀请我们上车。我们上了车,一路甜言蜜语奉承拍马说得那个机手十分高兴。机手一兴奋就加足马力一路狂奔,一会儿就到了镇里。这以后我们再去镇里或从镇里回家就不想走着去走着回了。于是我们在路边等着搭便车。有的机手拉我们,但绝大数机手不搭理我们,见着我们等在路边像是故意气我们似地加足马力飞快地开走了。

有一句名言叫做“穷则思变”。孩子们有一种天生的摸索新事物掌握新技能的本领。而且还有一种不知轻重、不怕危险、敢作敢为、只要大人不在、什么人间险事儿都敢干的特质。不是不拉我们吗?小子,那我们就扒车。不就是铁道游击队吗?扒不了火车,还扒不了手扶拖拉机?姥姥!没有小爷干不了的事儿。领头儿的是我二哥,跟着的是家属连住在第三排学生宿舍的几个半大孩子。我是其中的一个,那时我10岁。

扒车是有学问、有讲究的。直路、宽路上不能扒,车速太快,太危险。一定要在拐弯儿、最好是急转弯儿和路窄人多的地方扒车。路窄急弯儿人多的地方最好。这个认知没人教给我们,是我们自己摸索总结的,而且没有血的教训。扒车的技巧是在拐弯儿处趁车减速的时候,飞快地抓住拖车的后槽帮,跟着车紧跑两步,然后一只脚迅速蹬在后槽帮底下的踏板上,另一只脚飞速点地,翻身鱼跃跳进车厢。这个动作要说时迟那是快,一气呵成,决不能拖泥带水。孩子们都是天才,没人教,一学就会。机手开始还大声叫唤,还减速,让我们下去。不减速还好,上的人不多,一减速,几十秒之内,车里就坐满了人。根本轰不下去。当然机手也没认真,要是认真,停下车轰我们走就是了。

开始时是扒小手扶拖拉机,但我们人多,经常有人来不及上车,手扶拖拉机就上了宽直的路,然后加速飞驰而去,人根本就赶不上。人少了不好玩儿。于是我们就开始打大拖拉机的主意。大拖拉机拖车的后槽帮宽,可以同时上五六个人。于是我们就练习扒大拖拉机。其实大拖拉机比手扶的好扒,因为大,拐弯儿时速度更慢。冒险的乐趣让我们快乐无穷。去镇里已经不是目的,而征服过往的大小拖拉机,显示我们高超的扒车技能成了我们的终极目标。

不过乐极生悲,终于有一天,一位扒车技术最好的小朋友在下车时一个失手,重重地摔在地上,脸被蹭破了一大块皮,血肉模糊。大家全傻了眼,这下可满不住大人了。果然回家后不久,这位小朋友就全都招了。当母亲知道真相时气得找出家里棒球棒大小的大号擀面杖要揍我们兄弟俩,说是与其摔死不如打死,省的将来没摔死摔成了残废麻烦,吓得我们魂飞天外。幸好在大人们的劝阻下,母亲手里的大号擀面杖才没有砸在我们的屁股上,但严厉的警告却久久回荡在宿舍的走廊里:再敢扒车,打断狗腿!

从此我们不再扒车。

金口镇已经太熟悉了,我们没了兴趣。于是我们向更远的地方进发。出了农校教室和宿舍的院门,向前走几百米左转,再走几百米上一座很高的坡后右拐,便是一座一眼望不到头的大堤。大堤的两边好像是无边的湖泊,又好像是无际的农田,更好像是湖泊农田相交错,记不太清楚了。但这座大堤很高,很宽,很长,很结实。一条白白的大路在湖泊农田间向前向后无限延伸,最后变成一条细线,一直通到远方天地的交汇处。一天,二哥带着我,还有几个小朋友,登上了这座大堤,右拐一直向南走去。因为有人告诉我们,在路的尽头有一个很大很大的镇子,特别好玩儿。我们沿着大堤边玩儿边走。路上有许多行人,都是去那个镇子的。一路上景色也很多,都是我们在北京城里没有见过的。我们走走玩儿玩儿,停停看看,很快就到了那个镇子。

镇子里的样子与金口镇没太大区别,就是更大些,更热闹些。二哥买了些吃食让我们填饱了肚子,然后就在镇里里溜达。不久我们溜达到一个人来车往川流不息的大码头。在金口镇我们见过码头,但跟这个码头一比,就显得有些脂粉气了,这个码头的地势很高,从江边到码头顶部有一条很陡的斜坡路,斜坡路两边是马达带动的索道。光着上身、皮肤黝黑的车夫们拉着装满货物的排子车从停靠在岸边的大船的跳板上飞快地跑下,熟练而又迅速地将排子车上的铁钩挂在自动行走的索道上,然后沿着陡峭的斜坡路浑身肌肉紧绷、弓腰低头、喊着嘿嘿嘿的号子、一步一步艰难地向大堤顶部前进。在登上大堤顶部的一瞬间好像一座山一样轰隆隆地在我身边飞奔而过,那种强悍的气场令我至今难忘。我在那里站了很久,一次又一次强烈感受着像山一样轰隆隆在我身边飞奔而过装满货物的排子车。那是一种彪悍男人的感受,强烈地震撼着我的内心深处。我太喜欢这种心灵的感受了。那个地方我只去过一次,连名字都没有记住。

刚到金口的那些日子里,也不是天天都在外边闲逛,母亲虽然很忙,但还是天天一有时间就督促我们学习,没学上,就温习旧功课。可是没有比温习旧功课那么无聊的事了,因为都会。幸好家里有几本书。我最喜欢看的一本是《革命青年英雄录》,内容是刘胡兰、董存瑞、黄继光、罗盛教等革命英雄的故事。另一本是蓝色封皮的《赤脚医生手册》。我觉得这本书很好玩儿,因为里面讲了很多常见病和治疗方法。我不理解人好好的,怎么会得那么多奇怪的病,而且这么好治。其中的一章明确地告诉了我:人是从哪里来的,也就是我是从哪里来的。看这一章的时候,发生了两件事。一件是正当我津津有味地研读这一章的时候,被二哥碰见了,他奇怪地看了我一眼,然后一言不发地走了。我本以为他会骂我一顿。另一件是正当我津津有味地研读这一章的时候,被母亲碰见了。母亲看了我一眼,哈哈大笑说,想媳妇了吧?然后说:好好学,将来当医生给我看病。我本以为他们会说我脑子有病然后大骂我一顿,结果是什么事儿都没有。

农校院门的右边是一个大砖窑。砖窑不好玩儿,我们不怎么去。所以没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