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金口镇

 

黄晓捷

 

金口是长江边上的一个小镇,属于武昌县。到了这里,我才知道武汉其实是武昌和汉口的统称。金口有一个码头,码头很热闹,有无数大大小小的船,船来船往,川流不息。如果去武汉市区,就在这个码头乘船。往来于金口武汉之间的船是一条很大铁甲船。金口到武汉有几个小时的水程。

那时的金口镇中心是个典型的、古老而繁华的江南小镇。一条不宽的石板地面的街道贯穿镇中心。街道挺长,两边的建筑物都是旧式的平房或二层楼。一层大多是门店,柜台也是传统的样子,晚上关门时都用门板。柜台、家具、门板都很古旧,黑呼呼的带些模糊的棕褐色。街上好像有很多小吃摊,最让我记住的是一种在铁勺子里放上一层稀稀的面糊然后在油锅里炸的油炸小圆饼,类似北京的油饼,但比油饼小很多。没记住这个地方有没有油炸臭豆腐一类的小吃。街上的建筑物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家电影院。之所以印象深,是因为电影院里没有椅子,没有凳子,没有任何装饰,地面疙疙瘩瘩的凹凸不平,人们都是站在那里看电影的。不过我没有在那里看过一场电影。

金口镇还有一个去处,就是镇口的那个砖瓦厂。城里的孩子没有见过制砖制瓦,所以很新鲜。去镇上,都会路过那个瓦厂。每次路过瓦厂,我都会进去看。一头老牛围着一根柱子在做瓦用的泥里一圈一圈地慢慢地走,将泥踩烂踩匀。一台半机械化的制瓦机,不紧不慢节奏分明地转着,制出一块一块漂亮的瓦坯。刚制出的土瓦坯表面光滑鲜亮,煞是好看。作为一个刚满10岁、正在学习和成长的孩子,我觉得制瓦的作坊很神奇,也很好玩儿。所以我经常特意去那个瓦厂看热闹。没想到40年后,我在北京也卖起了瓦。前后的因果有些不清不纯。

金口人要是说起他们的方言,我们听不懂。不知道那里属于中国的哪个方言区,听起来费劲得很,问题是费劲儿也听不懂。我们没在那里的学校上学,没有机会接触当地人,所以到了也没听懂过那里的方言。但农业学校职工的话我们能听懂,因为他们会讲带方言口味的普通话。时至今日,我很喜欢听带方言味道的普通话,有特色,又能懂。听说上海、广州和很多地方大城市的孩子们不会说当地方言了,据说是因为觉得“土”,理由是中央电视台的播音员和明星们没人说“土话”。我女儿无锡长大,小学毕业才到北京。可是她就不会说无锡话,说那玩儿意太“土”,而且老爸也不会说。

文化部机关家属连住的金口农业学校离镇中心还有几里地。我们住在一个有围墙的独立院子里。院子里有三排宽大的平房,是教室和学生宿舍。家属们住在第三排的房子里。第二批的房子好像空着没忍住。第一排是教室,宽敞而又明亮。第二排和第三排房子的中间有一个联廊,自来水管、水池子就在那里。第三排房子里的厕所就在联廊的旁边。教室的南面是片空地。空地上总是有两只健硕的大水牛在那里悠闲地啃着地上的草。

出了大院的正门,是一条土路。土路的右边有一个巨大的砖场,砖场有几个巨大的砖窑。砖场里住着一户人家,女主人有些呆呼呼的,说话声音又尖又高,我们完全听不懂。

土路的左边是一个洼地,也是一个巨大的广场。沿着土路向南走很长的路,左拐再向前走,是一个大堤。站在大堤上可以看见一望无际的农田。上了大堤右拐一直走,走到腿酸,休息后再走到腿酸,有一个镇子,镇子上有一个巨大的码头。

洼地操场的对面有一条臭水沟,过了臭水沟是一大片平房,家属连的大部分人住在这片平房里。不久后故宫的大批家属住进了这片平房。这片平房的核心建筑是一个巨大的食堂,据说那个大食堂是大跃进时期盖的。平房区的北边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湖,湖面清澈而宁静,夏天,故宫博物院的孩子们在这里教会了我游泳。

洼地操场的东南角上有一个小山岗。小山岗的下面有很多洞,据说是防空洞。上面有一个挺大的院落,里面住着农业学校的职工。他们对我们很是尊重。一来二往大家熟悉后,我们经常到他们的院子里溜达,交流。他们的话我听得懂。

出了大院门左后转,沿着土路往北走,大约100米左右有一个左拐弯,就上了通往金口镇中心的大堤。大堤的左边也就是靠着农业学校一边,是一个巨大的深深的洼地,从大堤路面到坑底最深的地方有几十米。旱季时用这坑里的土强化大堤,雨季时,这里就是泄洪坑,积满了水。大堤的右边有农田,也有很大的一个湖,里面养满了鱼。

沿着大堤一直往前走,经过一个水闸,再走一会儿,就到了金口镇的路口,溜溜达达再往里走个十几分钟就是繁华的镇中心了。从农业学校到镇里走着去大约半个多小时吧。

我们住的房子是一个走廊很长的平房。长长的走廊两边都是有两个大窗户的房间,以前是学生的集体宿舍。长长的平房里有男女厕所,一开始不让我们用。要上厕所必须沿着长长的走廊走到另一头,出西门左拐50米,有一个很大的公共厕所。西门前面是块平地,左拐是厕所,右拐是那个巨大的深坑,旱季是坑,长满了草。雨季时坑里积满了水,像一个大湖。

1970年的春天,这个大坑里还没有水,当地人在这个坑里插了几百棵柳树枝,雨季时,坑里的水越来越多,开始我还担心水会淹死柳树枝。后来听大人说,柳树枝不怕水,水越多,活的越健壮。雨季过后,那些柳枝果然都活了。在这里我懂得了什么是“无心插柳柳成荫”的意思。

1970年的夏天,大坑里已经积满了水,水最满时差不多可以淹到我们所住平房的最后一级台阶,再涨半尺就会流进走廊,流进房间了。父亲从咸宁到金口来看望我们时,我在积满水的大坑里向父亲母亲展示了我新学会的游泳技术。我在二哥的带领下游过近百米的水面,登上了对面高高的大堤。其实大堤顶部离水面也没有几米高了。

学生宿舍的西门外有一个大土堆,我们常常在那里冲锋打仗的游戏。

西门外的大土堆和厕所的南边是窑厂挖土的地方。再往南走不远是长江上一条不大的支流。

从1969年的12月到1970年的夏天,我在金口镇农业学校度过了大半年自由自在的快乐时光。在这里我见识了浩瀚的长江,见识了洪水,学会了游泳,学会了扒车,知道了梅雨、汛期、洪水、防洪堤、泄洪等北方孩子不大知道的词汇和知识。知道了黄土之外还有红土。知道了北方话之外还有我很难听得懂的湖北方言。

金口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