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路上 

 

黄晓捷

 

11月的一天,出发去干校的日子。

母亲带着二哥、我和妹妹背着、领着装满烙饼、咸菜、水的包以及被褥行李下楼集合,坐上大轿车出发了。和我们一起出发的还有聂明久伯伯家的江阿姨、建国大哥、建英姐和张阿姨一家。她们都是听党的话,为党分忧,在10万女兵复员时回家当了家属。

大轿车把我们送到东四的文化部大楼前,大家下车到一楼的大厅集合,大厅里有很多排椅子,已经到了很多人,大多是妇女、孩子和老人,都是文化部部机关的家属。部机关把凡是没有正式工作的家属、老人和孩子组成了一个家属连。指导员是一个12级的伯伯。连长是江阿姨,母亲被任命为副连长。在这个大厅里,举行了简单的出发欢送仪式,有领导讲话,有家属代表讲话,还有一个小朋友代表发言。之后,在大家的热烈鼓掌中,我们文化部家属连几十户、上百口子的妇女、老人和儿童又上了大轿车,直奔北京车站。

家属连虽然都是都背着大小行李的妇女、老人和儿童,但上火车时却是秩序井然。大家排成一队,一个一个地上车,一点儿都没乱。有很多人送我们,他们帮助把家属们把大行李,搬上车。家属连集中在一两个车厢里。车厢里的座位是木头的,冰凉坚硬。为了照顾老人和病号,在另外的车厢还有几个卧铺,但都是硬卧,没有软卧。能有硬卧已经是不得了的奢侈了。当大家放好行李,安心落座的时候,火车已经在沉沉的暮色中上路了。冬天,天黑得早。

大哥送了我们到火车站。因为大哥没有去干校,而是留在了北京。因为大哥当兵体检已经合格,正在等待通知。1970年1月,大哥参军,成为中国人民解放军海军海岸炮兵的一名战士,驻守烟台。顺便说一句,我大姐是陆军,大哥是海军,二哥后来也当了兵,是空军。父亲很为此高兴、自豪和骄傲,说家里陆海空三军都齐了。

我没当兵,因为患有严重的先天性弱视散光。没当兵是我一生的遗憾。

上了火车,十分新鲜和好奇。找好座位,放好行李,火车开动后,我们获得了自由,开始一个车厢一个车厢地去探险。先去车头,再去车尾,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搞清楚火车里所有的去处,也搞清楚了属于家属连的那几张卧铺的位置。最让我们感兴趣的是餐车,里面香气诱人。那时候家里人多,爷爷奶奶还活着,都在老家,没有收入,父亲的工资要养活8口人,所以我们没有闲钱在餐车里吃饭,只能闻闻餐车里的香味。那个味道太诱人了,让我记住一辈子。工作以后,只要可能我就坐火车,然后到餐车里吃饭,买一瓶酒,点两个菜,看着窗外,慢慢地吃,慢慢地品,慢慢地回忆少年时代那餐车里的味道和经历。最让我们羡慕、最让我们感到神秘的是软卧车厢。软卧车厢有一个走廊,安静,干净,地上铺着软软的地毯。走廊里没有人,一边是窗户,一边是一间一间有门的小房子,门都关着,看不到里面的样子。越是看不到里面的样子,我们就越想看。于是我们就反反复复地来回溜达。终于有一次,一间房门没关好,让我们窥视到里面的样子,一个单间,中间是过道,靠窗户有一个小桌子,走道两面各有上下两张床,床是沙发床,上面铺着雪白的床单,还有雪白的被子和枕头,看着就觉得舒服极了。那时候坐软卧是要级别和介绍信的。当时我想,长大了,一定要坐软卧。后来长大了,软卧和餐车是我的最爱。现在,有了动车和高铁,软卧和餐车成了永远的记忆,只能在梦里追寻了。铁路公司可以专门设置旅游专列,让人们享受列车的长途旅行、软卧、餐厅和风景。

新鲜劲儿过去后,忙碌一天、疲惫不堪的家属们进入了梦乡,热闹的车厢逐渐安静下来。车厢外天空黑暗无边,车厢里灯光昏黄暗淡,在寂静的夜色里,只有车轮敲打铁轨时发出的千篇一律、节奏分明、没完没了的“咣当当咣当当”的声音。这个声音是我们的催眠曲,却是神经衰弱之人的祸害精。母亲打开行李,把军用马袋铺在椅子下面的地板上,在铺上褥子和被子,我们就睡在上面。夜里,我被叫醒去睡卧铺。不习惯,不喜欢,睡醒一觉,又回到车厢里睡到了地板上的被子里。大人们轻声笑着说,吃苦的命,有福都不会享。我也不知道当时为什么不睡卧铺睡地铺。

车是慢车,每站都停,好像还不时给其他车让路,所以走走停停,停停走走,速度很慢。那时我还没有学习地理,没有地理的概念,走到哪里一点儿也不关心,只是听到大人们说着一个又一个的地名。大约走了两夜两天,就在我们烦的不能再烦的时候,终于在第三天的黄昏时分,疲惫不堪、被“咣当当咣当当”的车轮声搞得昏头涨脑的家熟们在火车汽笛的吼声中被告知“到了,请下车”。

在月台上,我们看到了站牌子上的名字:咸宁。

与宏伟壮丽的北京火车站相比,咸宁火车站显得那么的小,那么的简陋,小得好像肉眼看不见,简陋得好像不值得人们去记住它。然而就是从这个又小又简陋的咸宁火车站开始了我的干校生活。就是这个又小又简陋的咸宁火车站将咸宁、向阳湖与文革、北京、文化部、干校、干部下放、五七战士、备战备荒、围湖造田等等紧紧地联系在一起,再也分不开。遥想当年,大批文化部的五七战士们—中国的干部精英们和文化精英们就是从这里下车,脚穿胶鞋,身穿洗得发白的制服,背着背包奔向向阳湖畔,从此拉开了文化部向阳湖五七干校文化的序幕。

如果咸宁制作一部《咸宁文化名人集》,把所有到过咸宁的名人都记录下来的话,那应该是中国之最吧。

如果咸宁在向阳湖畔建造一个中国现代文化名人雕塑群的话,那也应该是中国之最吧。

如果再把在这里学习、生活、劳动过的文化部干校子弟中的佼佼者加在一起的话,这个干部精英文化精英的数目会更加庞大吧。

下车后,全体文化部部机关家属连的家属们背着小行李,排着队,走出车站,沿着荆楚小城的街道慢慢走着。马路两边的街景吸引着大家的眼球,对我这个进了北京才开始记忆的少年来说,这里狭窄的街道和低矮破旧的平房与北京和平里的高楼群相比,简直是另一个世界了。街上的人们也好奇地看着我们。我们这些背着行李、穿着整齐、列队而行的只有妇女老人和儿童的队伍也许让他们感到是从另一个世界里来的人吧。队伍穿城而过,走过一个石桥,穿过一个巨大的铁路桥洞后,又走过一个满是粗壮大树的林荫道后,来到了一个广场。从车站到广场的路上,让我最惊奇万分的是与满目萧索的北京相比,咸宁居然青草茂盛,绿树成荫,空气湿漉漉的,双手开裂的小口子好像都闭合了,也不再疼痛。广场的东边有一个池塘,里面没有结冰,还有绿绿的荷叶。这太神奇了,冬天居然还有不结冰的地方。

当我还没有从惊奇中醒来时,住宿已经分配完毕,工作人员把我们带到南楼东单元一层最东边朝南的一间大房子里,里边都是上下铺的单人床。这间房子的对面是一个很大的洗漱间。

大人们说这里是一所农业技术学校,因为好几年没有招生了,现在空着。

不记得那天晚上洗没洗脸?洗没洗脚?吃没吃饭?只记得那天晚上睡觉时满脑子满耳朵都是“咣当当咣当当”的火车车轮声。夜里火车汽笛声一响,立刻就醒,然后又在满脑子满耳朵的“咣当当咣当当”的火车车轮声睡去。这样反反复复好几次,搞的我疑神疑鬼,还以为是自己得了怪病。第二天起床后大家都说昨夜没睡好,汽笛声一响,立刻就醒,满脑子满耳朵都是“咣当当咣当当”的火车车轮声。原来大家都一样,这下子我放了心。这种情况持续了好几天才慢慢消失。

到达咸宁的第二天,我们本以为可以见到几个月没见到的父亲,家属连所有的孩子都是这么以为的,但我们被告知,五七战士们——就是我们的父亲、夫人们的老公、老人们的儿女——正在几十公里外的向阳湖里战天斗地、围湖造田。那里交通不便,所以没法到城里来看望大家。同时由于那里刚刚开始建设,缺少住房,大家也不能去向阳湖干校。所以给大家安排了条件比较好的地方,先暂时居住。等干校盖好了房子,就接大家去向阳湖与亲人团聚。现在请大家上车,奔赴新的驻地。

我们无比失望地顺着工作人员的手指看去,一辆大卡车映入了我们的眼帘。车是10轮大卡车,不是在北京路面上经常看到的四轮或六轮卡车。车上已经装满了我们随身带的大行李,满满一车冒了尖儿。看着装满大行李的卡车,母亲们骚动起来,她们问工作人员,这么满满一车行李,这么多老少妇女孩子怎么坐?万一出事怎么办?工作人员没法回答,干校只有这种条件,只能用这种条件和手段送我们走。

在工作人员好说歹说之连哄带劝下,我们终于挤上了卡车,所有的人都被挤得动也不能动,都以非站非坐非趴非卧的姿势拥挤在卡车里的行李上面。那个难受劲儿至今难忘。工作人员反复对我们说,忍一忍,忍一忍,一开车就好了,一开车就好了。

卡车开动了,我们又一次上路。

一开车果然好了。因为车开起来后晃晃荡荡,松松散散的行李被咣当结实了,腾出很多地方。没多久大家都各自找到了自己比较舒服姿势做好,拥挤也好多了。现在想起来,那些叔叔阿姨们也是这样在拥挤不堪的卡车上被送到向阳湖里的。要不然他们怎么那么有经验呢?

路况不好,卡车晃荡颠簸地很厉害。开始时,车上所有的人都有些心惊胆颤,惊叫声此起彼伏。不久大家在卡车的晃荡颠簸下坐舒服了,也习惯了些。再不久,大家都昏昏沉沉进入了梦乡。睡着了也就没有了恐惧之心。

不知过了多久,昏睡的人们一个个醒来,睡眼朦胧地看着飞驰而过的山野景色。谁也不说话。这时大家的肚子都有些不适,但都不好意思说。大家尿急了。终于有小孩子憋不住了,大叫着:我要尿尿。我要尿尿。我要尿裤子啦。在大人们的哄笑声中,卡车停下,人们飞快地跳下车,男左女右,泄私粪。孩子们一边尿尿,一边大叫:憋死我啦!憋死我啦!然后又是一片笑声。在骚气弥漫之中,家属连的全体人员全身畅快,舒服地出了一口长气。

全身畅快了,肚子又饿了。于是一帮老少妇孺席地而坐,拿出干粮,打开水壶,开始野餐。从大家的干粮里可以看出各家的生活水平。好些的,是香肠鸡蛋面包,次一些的是鸡蛋烙饼,再次些的是烙饼咸菜,最次的是窝头咸菜。那时的生活水平就是这样,今天看来都差不多,但还是比着。大家嘴里不说,心里有数。

人,到什么时候都暗自较劲。

水足饭饱后,大人们收拾完残席,又招呼孩子们排泄。大家拥拥挤挤地上了车。都有了经验,谁也不叫唤,只等车开晃荡,舒服落座。车又开动了,在马达的轰鸣声中,继续向目的地奔去。

卡车在湖北咸宁至武昌的公路上疾驰。中间又休息了一两次,黄昏时分,卡车开到了我们此行的目的地—湖北武昌金口镇。

我们乘坐的卡车在一个有围墙的大院子的大门口停下。

大家下车后,大人们把车的大行李卸下来。然后走进院子,打前站的工作人员开始给各家分配房子。

院子里是三排长长的、高大的、红瓦灰墙的平房,平房之间都有一条水泥制的下水沟。每栋平房都是中间为走廊,两边是大房间的建筑物。我们被告知,这里是湖北武昌的一所农业学校。又是一所农业学校,真与我们此行的目的—下放劳动—配合地天衣无缝。

我们家被分配到进院第三排朝南第三间有两个大窗户的房子。大人们说这里是学生宿舍,屋里有四个上下铺的单人床。

大家互相帮忙,将大小行李搬进分别搬进各自的家。

母亲让我们挑好睡的床,让我们自己打扫卫生,然后打开行李铺床。她出去帮助大家做事了。她是副连长,责任重大。

入夜,母亲帮完所有的人入住自己的家后,拖着疲倦不堪的身体回到我们自己的家。母亲静静地坐在木板床上,一边慢慢地喝着水壶里的凉水,一边嚼着又凉又硬的面饼,一边环顾着这间陌生的不大不小的房间,很久很久,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这就咱们的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