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党叫去哪儿就去哪儿 

 

黄晓捷

 

1969年,文革开始后的第三个年头。

这时中苏关系越来越紧张。“备战,备荒,为人民”“要准备打仗”“反修防修”成为主要口号,广播里,报纸上,反修防修、沙俄逼迫清政府签订不平等条约的文章铺天盖地。从广播里知道了沙俄帝国抢走了我们几百万平方公里的土地。

中国政府声明的措辞越来越强硬。

那一年的3月,中苏珍宝岛战役爆发,我们胜。

那一年的4月,中国共产党第九次代表大会召开。那次大会上,有一位年轻的军人在主席台上受到毛主席的接见。他手里拿着《毛主席语录》,与毛主席握手,与被选为接班人的林副主席握手,与每一位主席台就坐的党和国家领导人握手,握一次手,转身向台下与会者高呼一声“毛主席万岁”,台下掌声雷鸣。他就是珍宝岛反击战的指挥孙玉国。

“备战备荒”、“要准备打仗”、“五七干校”、“五七战士”“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的提法不断出现在广播里和报纸上。

夏秋之际,正当我们和平北路小学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抓紧时间为建国20周年大庆的庆祝演出做最后的排练和接受审查时,父亲成为了“五七战士”,打起背包,离开北京,与文化部部机关的叔叔阿姨们去了“湖北咸宁文化部五七干校”。

1969年11月,母亲接到文化部通知,立即收拾行李,下放疏散,备战备荒,准备打仗。

通知就是命令,15岁就参军的母亲,干脆利落,没有废话,坚决执行命令。那时母亲36岁,带着4个孩子,大哥上初二,二哥12岁,小学6年级,我10岁小学4年级,妹妹6岁,还在上幼儿园。那么大一个家,那么多笨重的行李,全靠母亲一个女人打理。

母亲是安微歙县呈坎镇人。我太姥爷是清末举人。姥爷30岁就是南京金陵大学的数学教授。淞沪抗战,国军大败。数十万装备精良、训练有素、凶狠残暴的日本鬼子进逼中华民国国都,南京危机!于是姥爷带一家老小回安徽歙县呈坎镇老家。不久南京陷落,三十万中国军民被日寇残杀。姥爷闻之,悲愤难抑,不久辞世。因姥爷家是殷实人家,姥爷虽然过世,姥姥带着三个孩子却也没有受过太多的苦,家里虽然没多少钱,但母亲兄妹三人依然上了师范学校,学了文化,练就一笔好字,一手好算盘,一手好钢琴。1949年春夏,解放军解放了母亲的家乡--安徽徽州歙县,大批招募女兵。看到解放军官兵们亲切和蔼,看到解放军的女战士们英姿飒爽,能歌善舞,年仅15岁的母亲深受鼓舞,当场报名参军,从此跟定共产党,成为中国人民解放军一名漂亮的女兵。2007年母亲辞世后,我将母亲的戎装照放在了我的书桌上。

接到搬家的通知后,我去学校向老师请假,告诉老师和同学我要和父亲母亲一起去湖北文化部五七干校了。老师问什么时候回来,我说不知道。学校给开了证明,其中一个是红小兵证明。

母亲带着我们捆扎行李。那时,家里也没自己的家具,除了皮箱、油漆木箱、粗木箱和一个小橱柜,大家具都是文化部机关发的,上边都钉着写着编号的小铁片。这些大家具都是实木做的,沉重得很。家里没有壮劳力,所以要把这些大家具捆好,使其不在路上散了架,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儿。我们在母亲的带领下,日夜收拾、装箱、捆扎家具。破家值万贯,平常没见家里有什么东西,可是收拾起来,却装满了几十个粗木箱子。那时,家里除了一架照相机、父亲的军功章和一大盒崭新的毛主席纪念章之外,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家里有很多稻草绳,有部里发的,也有自己买的。我们用这些稻草绳将大小床、桌子、椅子、柜子、几十个箱子横两道竖两道地捆紧扎好,母亲用毛笔在上面工整地写好地址。

正在捆绑家具的一天,安静的楼道热闹起来。不久一位穿着洗得发白的军装、披着将校呢大衣、带着军帽的伯伯来到我们家。因为正在捆绑行李,家里很脏很乱,到处都摆着东西,到处尘土飞扬。妈妈一见到那位伯伯就说首长好。谢谢首长来看我们。那位伯伯对母亲说,小罗,小黄不在,辛苦你了。有什么困难就说。母亲说,没困难。请首长放心,保证完成任务,一定按时出发。那位伯伯听了很高兴,连说好好,真是部队出来的好战士。还拍着我的头说,小鬼,想不想去干校呀?我说想去。那位伯伯问为什么想去?我回答说,妈妈说的,党叫去哪儿就去哪儿。那位伯伯听了哈哈大笑说,好!好!真是好孩子。将来一定有出息。那位伯伯走后,我问那位伯伯是谁?母亲说他是文化部政治部的闫主任。

家具捆好了,整整齐齐地靠墙摆着。看着那些家具,母亲静静地说:我们又要出发了。从1949年参军到1969年搬家去湖北,20年中,母亲跟着部队走南闯北,不知搬过多少次家,这不过是其中的一次罢了。

一天,来了几辆大卡车和十几位身强力壮的叔叔,帮着把家里和邻居家捆好的家具、箱子、行李搬下楼,装上车,运走了。

大行李运走了,我们并没有马上出发,而是在家里等了好几天。家里没有了大床,我们都睡地铺。

等待出发的日子里,母亲也没闲着,带着我们烙饼。我的记忆里,烙了很多饼,有甜的糖饼,有咸的葱油饼,还有什么都不放的死面饼、发面饼,没完没了地做。因为没有大锅,只能用小锅烙。我们有些烦,想偷懒。但母亲一点儿不含糊,逼着我们做了一锅又一锅。后来证明母亲的英明正确,因为除了路上吃,到了武昌金口镇的住处之后好几天,没有食堂,大行李没到,也没有炉子,所以没法开火做饭,全靠这些烙饼维持。这些烙饼被称作“干粮”。那个时代出去大家都带自己做的干粮。现在的孩子们大概连“干粮”两个字怕都没有听说过吧。

预备好了干粮,就等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