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五七战士的回忆

 

林阳

 

文化大革命中,我随家长到湖北咸宁文化部五七干校,那年,我13岁。对于众多文化名人,那是个漫长的难以忍受的黑夜;相反,对于半大孩子的我,却是阳光灿烂的日子。我有幸认识了真正的大自然,并与之成为最亲近的朋友。我的审美、我的许许多多在以后可能发挥出的潜能正是在这时产生的。我总在思索,为什么13岁的我,不断地执着地认为,那肯定是一段永远不会重复的美好的时光。

即使在今天看,当年我的判断仍然是正确的。

 

1)小五七战士

     在干校,每每被叔叔、阿姨拍着肩膀夸奖说:“瞧,这是我们的小五七战士。”我们的胸脯就不自觉地挺高了许多,也自豪了许多。可我们心里明镜似的,这“小五七战士”的意思不过是五七战士的下一代。

    只有插秧的时候,叔叔、阿姨嘴里的“小五七战士”才是庄重的、由衷的。

    每逢插秧季节,学校便放假,让学生们参加劳动。对于一个十二三岁正贪玩的男孩子来说,不论是插秧还是割稻子?只要不上学,干什么都行。

    文化部五七干校在湖北咸宁围湖造田。垒坝、抽水、平地,围出一块若干平方公里的良田。想想看,千年的湖泥,该有多么黑,多么肥。在这样的土地上种庄稼,50年不用施肥料。湖泥黑,肥,当然也极臭,如果指甲里、衣服上沾上了湖泥,几天内,是无论如何清除不掉的。但这块有着千年湖泥的土地被富有激情的人们喊出一个响亮的名字:向阳湖。

    叔叔、阿姨们就在这片土地上耙地,插秧。插秧对于成人来说,大概是一件极其痛苦的事。他们插秧一天下来,倒在床上往往一动不动,连饭都懒得吃。坐惯了办公室,一天弯腰下来,被他们戏称的“老腰”的确无法忍受。

    冷静想想,当叔叔、阿姨们弯着腰,半蹲着腿,数着手中的稻秧,像点逗点似的,像一个字一个字校对似的横平竖直地分秧、把秧苗摁进泥里。等摁过去1个小时,看看前面,还没有插上几行,再看看后面,无穷无尽的亮闪闪的水面在无言的等待,想直直腰,对不起,直不起来了!真的,什么都可以不服输,可这腰,他已经不听你的话了,弯下去,可以,想直?想吧,想了也白想。

    于是你就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五七战士自报奋勇去挑秧。挑秧是力气活,如果是墩秧,那就意味着两筐沉重的湖泥,这还不算难,最难的是要走在滑溜溜的田埂上,看上去就像马戏团的小丑在走钢丝,由于经常有人连人带秧跌进水田,以至于到后来,谁再跌到水里,连喝倒彩的声音都听不见了。

    与之相反的是,我们这些学生一下水田便如鱼得水。插秧是我们的拿手好戏,左手分孽,右手插秧,唰唰唰唰唰,唰唰唰唰唰,如蜻蜓点水般轻盈,似风卷残云样快捷。随着分孽、插秧,身体迅速地有节奏地一弯一下,那富有自然的弹性,那充满活力的韵律,让大人们爱不释“眼”,发出由衷地喝彩。一会儿一片,一会儿一片,没有多会儿,前前后后左左右右便点染了淡淡的葱绿。

    其实,我们还不算快,一个比我们高几个年级的同学,曾创下一天插秧一亩三分田的干校插秧纪录,连当地老乡都不相信。“小五七战士”的名号便在老五七战士的的眼光中赋予了真正严肃的含义。

    插秧的时候,稻田里的淤泥又稀又软。一脚踩上去,脚就得不断地寻找支撑,脚尖、脚心首先感觉到凉、更凉,接着,下降的速度慢了,等两只脚站稳时,淤泥已经没过了腿肚子。淤泥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让人难以躲藏的尖锐的四角菱。菱角,多么美好的名字,可对于光着娇嫩的脚丫的我们来说,却是痛苦的记忆。四角菱,经过一秋一冬一春的磨砺,泛着像古旧家具一样的漆黑的光泽。那四只尖尖的角,多年的演变,使得它如此完美,无论怎样放置,都会有一只尖尖的角朝天,就像在抵御来自任何方向的侵犯。可怜我们这些一门心思快快插秧的小五七战士,顾得上顾不得下,等一脚踩上菱角,便会伴随一声惊叫,等拔下菱角,纤细而又尖锐的刺尖已然留在脚掌、脚心里了。

    同样令人恐怖的是蚂蟥,听见大惊小怪的喊声,通常是因为被蚂蟥咬住了。这种头小却有着优美曲线身材的精怪,看上一眼就会使你毛骨悚然。它在水中优雅地游戏,不经意地翩翩而至,吸附在你的腿上,悄悄地在绝不惊扰你的工作时吸你的血,直至将那细如游丝的身体变成滚圆的状如弹球的身躯,才最后毫无遗憾地滚落下去。听见别人的惊叫,再看看自己的腿,就会引起一片片同样惊慌的叫喊。接着便是噼噼啪啪毫无怜悯的拍打,频率之快,力量之大,就像与老虎、狮子进行一场殊死的搏斗。等一切过去,再看看自己的被拍红、拍肿的腿,谁都不会相信自己打自己居然能够如此之狠。

    下工了,随着排长的哨音,我们纷纷直起腰。大人们慢慢地先是半弯着腰去寻找田埂,然后一边自顾自地捶背,一边苦着脸唉声叹气。我们也直起腰来,腰疼,接着舒展舒展筋骨,扩一扩胸,好了。

回连队的路上,大人们沉默寡言,低着头默默地走路,而我们——小五七战士,还在兴高采烈地说笑,照样追跑打闹。

    开饭了,戴着白帽子的叔叔的大嗓门今天格外和气,“吃吧,多吃点!小五七战士。”接着又是一满勺子饭菜。高兴!满世界阳光灿烂!当我转身离开的时候,明确地感到,身后那笑眯眯的模样久久没有离去……

    端着饭盆排队的大人们一脸的痛苦和无奈,“怎么样,小伙子?”我们说:“我们腰疼。”大人们立刻正色:“胡说!小孩儿没腰,那是脖子疼。”我们只好笑着喊:“我们脖子疼。”

    千真万确,小孩儿没腰。

 

2 采灵芝

     在干校有那么多的玩的花样,然而我却对采灵芝情有独衷。

    那年,湖北干校风行采灵芝。

    若说深层的道理,是因为经过一年的干校生活,相当多的五七战士对每日白天下地劳动、晚上大批判感到厌倦,找个事去做。往浅里讲,听说灵芝能延年益寿、治百病,好运气可以拣到灵芝。便都想上山碰碰运气。灵芝山上就有,湖北咸宁是丘陵地带。每个小山包上都能找到灵芝。

    记得第一次听人说山上有灵芝,眼睛都瞪大了。灵芝,难道就是神话传说的长生不老药?那可是世上极为珍稀、贵重的药材,我们身边的山上就有?   

    不久,传来消息,说有几个老五七战士在某某山里采到了许多百年的灵芝,他们从中挑选了7 个特大的灵芝,派人到北京送给毛主席。这个消息不迳而走,五七战士们就象着了魔似的,纷纷上山采灵芝。

    可是等人们上山寻找灵芝时,他们发现,灵芝太难找,找一天可能连个灵芝骨嘟也见不到。于是采灵芝的队伍只剩下一些坚定分子了,渐渐地连坚定分子也失去信心,见不着了。

    只有我们几个小伙伴,像是多了个玩法,采灵芝去!其实就是想上山玩。

    清晨,我们几个小伙伴趟着尺把长的草,上山采灵芝,所谓的山是连队周围的一座座不高的绿油油的山丘,一个连着一个,起伏着,延伸到远方。别看白天,天气是那么热,太阳明晃晃的,好象下火一样,地上的草都打蔫,水分就象被太阳吸光了似的。可是一到清晨,象变戏法似的,草叶上都挂满了晶莹剔透的露珠,阳光照射下来,露珠折射出五彩缤纷的光芒。看见精神、抖擞、清爽、油亮的的青草,便想擦鞋,擦擦头天的沾满了红色土壤的解放鞋。一种走法是将脚面抻平,抽回脚时,将鞋面与草上的露珠摩擦,一双解放鞋,不一会儿,就象刚刚洗过一样。缺点是解放鞋会湿透。另一种走法是脚跟先着地,尽量用脚跟先着地,这样脚掌踩倒挂着露珠的青草,解放鞋的四周干净了,鞋面也不会湿。

    满眼的茂盛的青草,间或有各色的鲜花,好看是好看,找起灵芝就不容易了。哇,有了!就在左前方,一圈草中间,像切割好似的,留出一块饭盆大小的园地。园地中间,立着一棵婀娜含羞的灵芝,她仅有五分硬币大小、中心是鹅黄色,边上是乳白色。茎有一寸多长,白色的。我赶紧跑过去,轻轻地把她从土中拔出来。

    傍晚,下了学,我们带着黑子、豹子上山采灵芝,说是采灵芝,也有玩狗之嫌。白天,狗趴在屋后,或小树的阴凉下,无可奈何地吐出粉红色的舌头。现在,他们终于可以活动活动了。太阳渐渐西斜,黑子和豹子一前一后,在山坡上漫无目的地奔跑、追逐。阳光在黑子和豹子的剪影上镀上一层金粉似的,每当这时,我们的眼光就不由自主地追踪他们的身影。黑子和豹子跑了一圈又一圈,跑累了,吐着舌头,喘着粗气,踏着碎步向我们走来。

    突然,一条蛇,就在面前,一条火赤链。火赤链是一种无毒蛇,它身长一米多,水管子粗细。立刻感觉到,手中没有像棍子一类的武器。火赤链虽说是无毒蛇,我周围的人也没被它咬过,但谁也怕被它咬着。豹子看见了,先自己退后了几步,我们站着不动,指挥豹子和黑子不要叫,以免打草惊蛇。在对峙中,火赤链的嘴里吐出长长的黑红色的信子,挺着上身看着我们,这一刻,时间仿佛凝固了似的。许多年之后,我才知道,蛇虽然有眼睛,但它是近视眼。这条火赤链没有向我们攻击,慢慢转身,在草上平滑地移动,青草在它的压迫下发出唏唏嗦嗦的声音,我们看着它离去,在这种声音中,渐渐放心了。火赤链先是慢,然后在草上来回摆动,非常快,就像在草上飞,飞出我们的视野。我们刚刚脱离困境,立刻忘了刚才的紧张,开始叫狗去追,但是狗似乎吃过苦头,只是在一旁狂叫,并不去追。 

    在热气笼罩的山野里,我们继续寻找灵芝。几个小伙伴渐渐没有了兴趣,把注意力放在玩狗上,我比较专一,仍然不错眼珠地寻找灵芝。功夫不负有心人,我的眼力和运气都不错。每次出去,一般都会找到一两个。

    但最为过瘾的是找到大灵芝,我清楚地记得有两次找到灵芝的愉悦。一次是找到了三个并立的大灵芝,每个都有大碗的碗口大,从颜色上看,还很嫩,还可以长。小伙伴们都非常羡慕,有人说,先不要采,等它长大了,再来采。我不干,让别人采走了怎么办?后来,这几个灵芝经过日晒风干,变得较小,给了连队的叔叔。

    还有一次是看到了一株绛红色的灵芝,就像小人书上画的似的。有鹅蛋大小,茎是透亮的咖啡色,我把它奉为至宝。这是一株老灵芝,放了很长时间,也没有缩水。听说灵芝越老越贵重,因此我一直留着它。

   后来,采灵芝的事被当地的老乡知道了。他们拿来一些灵芝卖,一个仅几毛钱,一些五七战士,尤其是那些采不到灵芝的五七战士欣喜若狂,纷纷采购,买完问,还有没有。

    但不久这个采灵芝的风潮就过去了,因为当地老乡开始挑着大筐来卖,物以稀为贵,这灵芝多了也就不值钱了。

    灵芝在老乡眼里叫什么?谁都猜不出,老乡把这种灵芝叫做牛粪蘑菇。

  

3西凉湖:一个充满野趣和快乐的地方

      记得在上中学以前,几乎天天都生活在一个传统的禁锢的世界里。也许由于逆反心理,反而对一些充满野性的神秘的东西有着无穷的兴趣。

   那时候,西凉湖在我的心中就是一个充满了野性和快乐的地方。

   比起中规中矩像个憨厚的小伙子似的的向阳湖来,西凉湖简直就是一个放荡不羁的充满了野性美的吉普赛女郎。听人家讲,湖北咸宁有两个最著名的湖,一个叫向阳湖,人工湖,五七干校开垦的田地;另一个就是西凉湖,西凉湖仍就保持着自然、原始的状态。有一些五七战士被派往西凉湖,在湖边搭棚子,搞一些类似养鸭子等副业。据说,是让一些问题严重的人去,颇有一点流放的意味。

    我的一个同学说,西凉湖就是凄凉湖。想来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是说不出这样的话的,学校为此曾召开全校大会,在会上点名批判。

    那时,我还没有去过西凉湖,但我对“凄凉湖”三个字非常反感,因为我对西凉湖有着无限的憧憬。                                  

    在我意识中,西凉湖就是一个神话世界。半夜里走出草棚子,在半个月亮的照耀下解手,猛地一激灵,面前居然匍匐着一排乌龟;草棚的两边挂着几串甲鱼壳,吃甲鱼不花钱,还有甲鱼壳卖,想想,这些被“流放”的五七战士是多么享福。这些都是连队里的叔叔阿姨讲的。有乌龟,有甲鱼,对于爱玩的我们来说,该有多大的吸引力?      

 

    那天,终于如愿以偿,我和小伙伴们来到西凉湖。

    看到西凉湖的第一眼时,我想,当时,我肯定会眯着眼睛打量西凉湖,心灵已被她的自然的野性的美所震撼。那是怎样的景色呀?

    细雨蒙蒙,在如丝的飘动的雨幕中,一切恍如梦境。

    眼中的一切一切似乎都被绿色填满。面前,一条河流弯弯曲曲几乎萦绕着一个圆圈。缓缓流动的河水是那种浑厚的玉一般的颜色,茂盛的墨绿的青荇顺着水流的方向轻摇,岸边长满了油绿油绿的青草,被这条河流围起来的是无边无际的荷花荡。高高矮矮的荷叶,随着风的韵律,摇曳出不同层次的绿色,细而结实的芦苇,探出长长的手臂,相互摩挲着,发出唏唏唆唆的声音。

    划船,在河道上,叔叔放着桨不用,用真正的竹篙。丈余长的竹篙,戳到水底,居然只剩下尺把长。碧绿碧绿的水,像一块硕大平整的玻璃,任船在她的上面滑动。这时,平素没有片刻安宁的我们,却没了半句话,听着船底在水、水草中慢慢潜行的声音,和提起竹篙时,水珠滴落在水中的声音。

   “那是什么?”不知谁的眼尖,居然看见水草下面有一个影影绰绰的竹篓。手忙脚乱地用竹竿将那团东西捞上来,果然是个竹篓,名叫“气死”。她是一个大约圆柱体的模样,两端向里凹进去,每一根竹篾都指向里面,形成一个约有半个拳头大小的洞,鱼游进去是出不来的。这是当地农民下的竹篓。“有货!”每一个人的眼睛都瞪大了。竹篓里面有两条半尺多长的鱼和一只小甲鱼。

    不知什么时候,雨住了,原来似乎整体一块的乌云开始重新排队,重新组合,变成鱼鳞似的的样子。阳光照亮了云的裙边,白得发亮。接着,阳光从云缝钻出来,一柱极强的光线直射下来,照在我们身上,照在小船上,照在河道上。原来浑厚的玉一般的河水忽然变得透亮起来,像那种透明的玉,眼睛可以顺着竹篙的黄色一直看到水下。

       阳光迅速地移动着,不断地扩大战果。先是岸边,我们这才清楚地看见居然忽视了各色各样漂亮的野花,紫色的、红色的、蓝色的,最逼人眼的还是黄花,在绿色的衬托下显得格外鲜艳。

    又亮了一片,啊,看见了,我们看见了鸭子,那是我们连队养的鸭子。一只大嗓门的鸭子抻长脖子嘎嘎地叫起来,紧接着是鸭子的合唱。是因为他们看见了我们?还是阳光的温暖使他们愉悦呢?

    我们弃船上岸,奔鸭子跑去,鸭子可不认识我们,嘎嘎地摇摆着笨拙的身子四散逃去。看鸭子的叔叔一边吆喝着,一边笑骂着我们。

    “鸭蛋,鸭蛋!”不知谁先发现了卧在青草中的雪白的鸭蛋。“这儿有一个,这儿一个。”我们一个个拾起来,捧着交给叔叔。

    “嘿。”我刚要喊,声音却嘎然而止,我把“这是什么?”吞了下去。因为我看见一个粉红色的鸭蛋。我轻轻地托起它,感到它非常软。难道是野鸭蛋?我小心翼翼地托着这个软蛋问放鸭子的叔叔,叔叔说是软蛋,是鸭子吃的钙质的东西少,同意我拿走,于是我们又多了一个战利品。  

 

    吃过午饭,在岸上玩一会儿,重新下河。天天在课堂里读书,哪里想得到下河划船。太令人激动了。这次是划两条船,一条是叔叔刚刚划过的小船,说是小船,但在我们少年的眼中,已然不小,几个小伙伴坐上去,船连晃都不晃。像摇浆,需要一定的气力,由于两只手力量小,配合不当,船不是扎进左岸,就是冲向右岸。只有力气最大的“马猴”划得好些。

    另一条是比这小船还要小的小船,只有一丈长短,中间鼓肚,两头尖尖,船帮很薄,就象被啃得干干净净的西瓜皮一样薄,我们把这小船叫叶舟。叶舟撑起来真是太过瘾了,用的是一根细细的不能叫篙的竹竿,一竿子下去,叶舟又轻又快,嗖地窜向前方,只觉两耳呼呼生风,人站在船上都打晃,只是我们无法把握力度和方向,有时,一竿子下去,连底都探不到。我们索性将篙横放在胸前,手握在竹竿的中间,左划一下,右划一下,别看竹竿细,似乎阻力小,但叶舟的速度已然不慢。

    只是叶舟小,又轻,也就容易翻,开始大家都互相照应,后来发现,船上的人都会游泳,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比别人强,于是大家几乎不约而同地晃起船。先是小晃,后来干脆两只脚踩住两边的船帮,使劲晃,叶舟哪里经得住这样折腾,不几下,便人人天旋地转,聪明的先从叶舟跳下去,动作迟缓些的被叶舟扣到水里。好在大家水性不错,不一会儿,被扣在水里的人像青蛙一样窜出水面,随着浪花,冒出一串笑骂。

   慢慢地在水里游着,这才发现西凉湖的水是多么美妙。长年在连队边上的水塘里游泳,已经觉得水就应该是那个样子。池塘的水是黄色的,混沌沌、热突突的。而西凉湖的水是活水,清凉凉的,让人从头到脚感觉爽快极了。刚刚还是盛夏的炎热,现在就象在水晶宫里游玩,那种怡人的味道让人兴奋。

    水深极了,扎个猛子,半天也扎不到底,睁着眼睛,只觉得绿色忽而变浅,忽而变深,水中的浮游的颗粒在阳光的穿透下显得格外清晰。水涌动着,一股股冰凉的潜流倏地爬上脊背,倏地贴着肚皮像蛇一样游过去,恐惧的意念在意识中划过。往下游着,大约用力蛙了三次,还是够不到底,水变得更凉了。心里开始发慌,水下别有什么东西吧。于是改变方向,向上窜去。

阳光透过云层,像瀑布一样照射下来,往常的热,现在却只有暖和的感觉。在水中自由自在地游着,追逐着小船,用着不规范的自由泳扑腾着,在碧绿碧绿的河道中溅起白色的浪花。

人,像大自然似的野性,也许就在那时种下了种子。

 

    在水中游够了,大家纷纷爬上小船,继续前行。

    高大绿色的芦苇渐渐稀少了。转过一个湾,荷花荡终于显露出来。荷花荡是西凉湖至美的地方。

    放眼望去,你的所有的意念都会集中在这片水彩画般的景色中,一望无际的荷叶、荷花,满眼的翠绿和嫣红。荷枝丛丛蔟蔟,荷叶层层叠叠,高高低低,微风袭过,荷叶相互摩挲,无声地摇动着,像一片凝住的碧绿的波痕。粉红的荷花婀娜地立在荷叶之上,打开娇嫩的花朵,捧出嫩黄色的莲蓬心。

    荷花荡是一大片土地,面积相当大,这里水港纵横,也可以说是沼泽地。要想进去,必须乘叶舟,而且走不多远就可能因为水浅抛锚。

    我们商量了一下,决定留个人看守小船,其他人乘叶舟进荷花荡。

    刚进荷花荡时,水比较深,划起来比较顺利,撑船的谨小慎微,惟恐撞上沼泽。不过,没划多一会儿,就常常搁浅,不得已,只好下船推。进了荷花荡,就像进了一片清香的树林。荷叶在我们头上,显得格外高大,一不留神,脸、胳膊就会被荷叶茎上的毛刺划过,火辣辣地疼。我们摘下莲蓬,有老些的,有嫩些的。开始想吃饱满的。就摘大莲蓬,成熟的莲子是紫色的,手指甲剥不动,就用牙咬,清香中带着些许苦味。吃的多了,就喜欢吃些嫩的莲蓬。手指甲一用力,青黄色的莲子皮就象螺丝转一样被剥开了,有乳白色的似奶汁般的液体流出来,放到嘴里,更是满口生香,鲜润极了。

    鲜菱角俯拾皆是,可以从浮在水中的叶子判断出是不是野菱角。从水中捞出叶子,择出菱角,剥开硬壳,露出玻璃球大小的粉白色的菱角肉,吃起来香甜可口。

沼泽里还有鸡头米。那时天天听样板戏《沙家浜》,《沙家浜》里说有鸡头米可吃,不知鸡头米为何物,在西凉湖也见到了。

    我一直以为,如果说,我们今天还有些许审美意识的话,充满野趣的西凉湖就是我们的启蒙老师。令人欣慰的是,当年的小伙伴中,如今至少有几位的职业与美术相关。

 

    在我的印象中,西凉湖是如此之美,比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还要美,她不仅有着旖旎的田园风光,有着隔绝世外的理想王国,而且,她的野性,她的趣味,都远远超过了桃花源。但真正将西凉湖与我维系的,是那永远不能忘怀的独一无二的红蜻蜓。

    一片碧绿的草帽大小的荷叶在我们这些少年的视野里显得格外大,转过一个湾,一朵亭亭玉立的含苞待放的荷花就像镜头的突然拉近,一下子近在咫尺,蓦地,看见一只红蜻蜓立在青粉色的花苞上,红蜻蜓远比北京所见的红辣椒红得多,它从头至尾,除了翅膀是透明的纱翅外,通体是大红色。一阵微风,只见红蜻蜓仄着纱翅,像是与风争斗,风又大了,荷叶卷起了裙边,晶莹的水珠在荷叶里滚过来,滚过去,红蜻蜓松开花苞,飞开了,不一会儿,又飞回来,盘旋了几圈,从从容容地落在花苞上,大概是环境对她来说十分安全,她居然对我们毫无顾忌。

    或许是竹篙点水的响声,两只水鸟从我们的右前方扑楞楞地飞出去,我们将叶舟继续向前划。跳下叶舟,趟着没小腿肚的淤泥,向刚才水鸟飞起的地方走去。不知谁的眼尖,看见沼泽中,一个用黄色干草围起的鸟巢。鸟巢中有几粒鸟蛋。我们小心翼翼地拾起水鸟蛋。水鸟蛋是褐色的,只有鸽子蛋大小,一头尖,一头圆,圆锥形,褐色的蛋壳上还有几粒斑点,非常漂亮。 

 

   太阳渐渐变红了,挂在西边的天空,晚霞将原本洁白的云朵染成桔红色。

   我们将叶舟掉了头,向外面划去。进来的时候用了很长的时间,出去却感觉很快,不一会儿,我们便走上了主航道。

   水是墨绿的颜色,船行在上面如同轻柔的歌的行板。空气中已充满了潮湿的气息,刚刚还是满身汗水,现在却有些凉意。船舱里满载着莲蓬、菱角、鸟蛋……

    玩了大半天,肚子饿了,看见岸边村子里袅袅升起的淡蓝色的炊烟,禁不住咽一口口水,两只白色的鹭鸶从荷花荡里飞出来,悠闲地从行将坠入远山的太阳面前飞过,白色的羽毛渐渐地熔化在桔红色的晚霞之中……

 

4)我和“豹子”

    连里有一条黑狗,我们管它叫“黑子”。“黑子”个头不大,但看上去满威风的。我刚到连里的时候,还离着老远,它就一个劲地冲我“汪汪”叫,说一点不害怕,那才是骗人呢。

   几天后,“黑子”再见到我时便是一只一个劲儿地摇尾巴的伙伴了。

   几个男孩,经常带着狗出去玩,名曰去玩,其实是找人家的狗去斗。斗赢了,喜气洋洋;斗输了,则石块、弹弓一齐上,直到对方夹着尾巴逃跑。“黑子”在我们的协助下,渐渐明白了“狗仗人势”的道理。

   但这一切在“大黑”面前全都走了样。“大黑”是十二连的一条大黑狗,短短的尾巴,黝黑发亮的皮毛,像一只小狗熊,半蹲着都和我们差不多高。这是一只我见到并可以安全地摸摸的最厉害的狗。绝对的“王者”。在干校的那些连队中,数它最有名气。据十二连的小伙伴讲,大黑曾经伤过人。它见了我们并不叫,只是挺直上身,睁着不大的黄色的眼睛从我们的身边望过去,仿佛警惕着嗅着风中的味道,假想着可能来犯的强敌。而我们根本不在它的眼里。“黑子” 在它的眼里就更不存在了。但“黑子”远远见了“大黑”,就怎么催怎么喊也不走了,根本没有斗志,夹着尾巴哀叫着,远远地躲着。气得我们直瞪眼。

   我们分析,“大黑”之所以厉害,个头大,全因为它那条被剁过的短尾巴。

   后来,人家送给我们一只灰色的小狗,小狗身上有着老虎一样的斑纹。我们管它叫“豹子”。“豹子”憨头憨脑地,非常可爱。和我们玩耍的时候,它经常翻过身来,张扬着四肢,露出浅灰而又泛红的肚皮。有趣的是它的动作总是慢半拍。给它个命令,往往你得耐心等它的反应。在我们的精心照料下,“豹子”一天天长大了。

   我们希望“豹子”能成为像“大黑”一样的“王者”,为了养成它的霸气,决定对它施行外科手术——剁掉它的半截尾巴。

   也许因为我的胆子大,众人一致推举我作“刀斧手”。

   伙伴从伙房偷出一把锈迹斑斑的斧子和一块小木板。我接过同伴递过来的斧子,在地上磨了磨,又在手中掂掂分量。我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夏日的傍晚,空气又湿又热,蹲下去,浑身就往外滋汗。那时太阳刚刚落下山,周围的景致还比较清晰。他们把“豹子”叫来,一边摸它的头,一边示意我可以行刑。“豹子”毫不知情,它还沉浸主人的爱抚中,有人已将它的尾巴顺在那块木板上,然后闪过身去。我略微迟疑了一下,这一迟疑注定了“豹子”的第二次磨难。当那锈迹斑斑的斧头挥向那钝化了的空气中时,我的思想一定也飞了出去。否则,我无法解释那第一斧子的偏差。老实而又慢悠悠的“豹子”突然一个鱼跃,一声断了气般的尖叫,带着长长的优美的弧线窜了出去,下面是声嘶力竭的唁叫,树叶的扑蔌声,“豹子”已然躲进我们无法看见它身影的茂密丛林中了。那是自打养它以来,看到的它的最精彩的最敏捷的一次运动。声音渐渐小了,变成浅浅的呻吟。接着我们嗅到弥漫在空气中的点点血腥味。我们低头看留下的尾巴尖,坏了,剁少了。

    走进丛林,顺着的呻吟,找到“豹子”,树叶上洒落着斑斑血迹。它无助地叫着,对我们并不躲避,像是受到了莫大的委屈。伙伴将淌着血的“豹子”再次骗来,再次抚摸它的头,假装安慰它,看见还在淌血的剩下的三分之二的尾巴,我连思索都没有,又是一斧子,我实在不记得“豹子”这次是否嗥叫了,我印象中没有听见“豹子”的嗥叫。再次受伤的“豹子”是直线地跑出去的。遗憾的是这次剁多了,看来,它只剩下短短的尾巴头。

  “豹子”,我们的全部的希望啊!

  “豹子”在我们的关注下一天天长大了,长得极快,个头不仅超过同龄的狗,而且很快就超过了其他的狗。然而,令我们沮丧的是,“豹子”的脾气太好了,就是连里来了生人,也是笑“尾”相迎。

    在我的记忆中,“豹子”与“大黑”狭路相逢,大概只有一次。

    那次,我们带着几条狗出去玩,路过十二连。也许是人多、狗多,“大黑”远远地便发出低沉的短促的吼叫。看见有十二连的同学在旁边,我们便撺掇狗们去打架。几个狗不走了,站在那里像合唱一样狂叫,任我们怎样鼓励也不上前。惟有“豹子”跑前跑后,跟我们上前。我们虽然知道“豹子”不比“大黑”小,但“豹子”老实,恐怕要吃亏。

    但结果却谁也没有想到。“豹子”就象一头出生的牛犊,根本不觉得“大黑”与别的狗有什么不一样。它憨态可鞠,摇着那条已经短得不能再短的尾巴,在“大黑”身边转,好象见到了个老熟人。“大黑”的眼睛似乎只停留在那远远的几条狂吠的狗的身影上,对“豹子”的友好不置可否。

    这次两只大狗相见,连个谈论的话题都没有留下。不过我们已经知道,我们连的狗就是这个样子了,也许和我们的人一样,太老实。

    不过,令人奇怪的是,连里的人都喜欢这个憨厚的家伙。我们上山采灵芝、去水塘游泳、到树林里打鸟,都爱带着“豹子”。

    “豹子”也并非真正的老实。一个星期天,外面下着小雨,我们带“豹子”出去玩。那天我记得清清楚楚,我第一次穿上了崭新的、有些笨重的雨靴。穿雨靴的新鲜感觉还未消失,“灾难”就来了。我们几个小伙伴正在大路上边走边聊着,“豹子”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谁也没有在意。再看到它时,“豹子”正悠闲地从一个村子里向我们跑来,嘴里叼着一只鸡,后面跟着几个叫喊着的老乡。

    “快跑!”不知谁大喊一声,我们几个撒腿就向山上跑去。那几个老乡一面喊一面紧追不舍,记得我还是跑在前头,后面的小伙伴看见岔道便向两边跑。但那几个老乡目不斜视,只追我。那大概是我一生中跑得最艰苦的一次,下雨,路滑,坡陡,加上笨重的雨靴,真是累得抬不起腿,喘不过气。后来我想,要是赶上个拍电影的,我肯定是表演最出色的逃兵。

    我终于跑回了连里,老乡们也追了过来。记不清连里是怎么处理的,不过好象没有谁受到批评,包括肇事的现在还是憨头憨脑的摇着短短尾巴的“豹子”。

    那时的五七干校生活非常清苦,天天是大锅熬南瓜,肉更是难得一见。大人们就把目光投向了连里养的狗,“黑子”、“花子”、“奔儿”一一被杀,我们几个小伙伴不论怎么抗议,也无济于事。而最肥最大的“豹子”却因为人缘好,留了下来。

    记得大人将狗肉喂“豹子”时,这个平时傻头傻脑的家伙,闻了闻,竟哀叫着,转头而去。我至今也搞不明白的是,它为什么不吃狗肉。记得它是吃狗肉的,难道“豹子”可以闻出伙伴的味道吗?

    那年,我离开干校,回北京上学。记得临上车的时候,我久久地抚摸着憨憨的“豹子”的大脑袋,向它告别。当汽车启动时,我望见“豹子”站在连队路口,依然慢悠悠地摇着那条短得不能再短的尾巴。

 

5水牛

     湖北干校是围湖造田。围起的湖叫作向阳湖。

    向阳湖抽干了水,湖底是肥沃的湖泥。在这里种水稻不用施肥。但是,湖泥就像沼泽地一脚下去就要没过小腿。拖拉机等现代化机械一到田里就抛锚,一点脾气都没有。

    干校的领导要种田,没有办法,只有向当地的老乡求救,用大卡车换水牛。人常说,鸟枪换炮。干校的知识分子却用炮换鸟枪。

    水牛真不含糊。犁地、耙地等等活计,水牛一一承担起来。例如犁地,水牛走得不快,但绝对稳,而且从没有脾气。犁得深,它也照样不惜力,比起别的牲口来,它已无可挑剔。

    它也有脾气,有时不爱听你的调遣,你打他、骂他,它可能也不听。这时,你牵动拴在它鼻子上的绳索,它会乖乖地跟你走。我曾仔细看了水牛鼻子上的绳索。那是在水牛小时候将水牛鼻孔间打穿,穿过一段带把的木橛子,有把的一边卡在水牛鼻孔上,另一边拴上绳索。水牛全身的皮很厚,不怕打,惟有鼻子十分娇嫩,一碰就有感觉,人类就利用这点,役使水牛。

    水牛爱在水中戏嘻,天热,蚊蝇多。水牛下水,既可以避热,又可以避免蚊蝇的骚扰。下了工,看见水牛们在水中玩耍,是个乐趣。

    水牛身上的毛稀稀落落。后来,读到朱自清的《春》,里面说道,春雨像牛毛,像花针。我就想起当年的水牛,毛不是那么多。连队的叔叔让我们骑上水牛,小时候看过牧童骑着水牛吹横笛的画,那是多么有诗意啊,可眼前的水牛一身的泥巴味道,不是一回事。不过,为了尝试骑水牛的感觉,还是想办法上去。

    水牛是那样温驯,那样善良,对人一点威胁都没有,因此,我们男孩子的胆子都大起来,都敢爬上去。

爬上水牛的办法大约有两种。一种是从侧面上,一脚蹬着水牛牛角根处,翻身爬上牛背,不好上,但安全。还有一种是,直接在水牛前面,双手扳下弯弯的牛角,一脚蹬上水牛的牛角后,另一脚也蹬上去,等爬上水牛后,再坐上去。有一次,我刚要从前面等上去,那只水牛一扬头,一下子把我掀下去。眼看着水牛瞪大牛眼,两只弯弯的牛角直抵向我,把我吓坏了,但它并没有移动脚步,漠然地看着我。我赶紧跑开。如果是西班牙的斗牛,我的命恐怕早已休矣。

     最令人心悸的一幕还是让我看见了。

    那天早上,与往常一样,我们去上学。上学的路上要经过一片树林。记得那天早上雾气腾腾,鸟的叫声清清脆脆。树林中有几个人在做什么,走近一看,原来,他们在准备杀水牛。

    他们将那头水牛围在几棵树中间,水牛站在那里,似乎已经知道自己的命运,哞哞地叫个不停。它的四个蹄子上全部拴上绳子。靠外的两只蹄子上的绳子绑在树上,另两只蹄子上的绳子握在人的手中。两个人将手中的绳子往里一拉,牛立刻就侧面倒下了。人们在忙乱地把绳子缠在树上。

    杀牛的人拿出刀。我们惊异的是发现这把刀是如此之小。我们见过杀猪的刀,有一尺多长,牛这么大,杀牛的刀这么小,大约只有不到半尺长。水牛“呼”地挣扎起来,挣脱了绳子,重新站立起来,大人们都惊惶起来,以为水牛要拼命,谁知水牛站立着,只是“哞哞”地叫着。大人们赶紧重新捆牢,直到认为这只水牛不会重新站起来。

    天啊,这位杀牛的人竟如此残忍,如果不是我亲眼看见,我绝不会相信。他竟拿刀沿着牛的脖子一圈一圈划开,翻出白色的肉来,刀子小,但锋利无比,牛的脖子是那样粗,就会这样活活割下来,我们简直不忍看下去。

    令人不可思议的现象出现了,我看见那水牛的眼中流出大滴大滴的眼泪,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它“哭”了。

不知谁说一句:“走吧,要迟到了。”我们默默地离开,直到学校,也无人说一句话。

 

6吃老鹰肉

     俗话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天鹅肉没吃过,我却吃过老鹰肉。

在我们房后面,有一大片树林,树林里什么都有,紧挨着房后的是一片竹林。是那种南方特有的细竹子。叶子很大,青青翠翠的,但竹子上有蛇,竹叶青,是一种剧毒蛇。它的个子很小,筷子粗细,一两尺长,看上去,让人一点也不恐惧,但它是很危险的。平时走路,你根本无法发现它的踪迹。一旦发现时,你可能已经晚了。不过,你不惹它,它是不主动进攻的。有人说,老乡为了护林,放养的竹叶青,我不相信,又没有什么理由。

    穿过竹林,是一大片原始森林,晨雾中,淡淡的朦胧的绿色有着云翳般的诗意,干爽而又松软的土地,踩上去感到格外舒适。即使刚刚下过大雨,地也是这样,松软而没有泥泞。松汁的香味弥漫在空气中,让你无法不兴奋起来。“突突突……”一只灰褐色的竹鸡从旁边飞出去,打破了林子的宁静。

    再往后走,就看见几棵硕大的树,我至今说不出那是棵什么树。这棵大树约有几个人合抱,记得树顶上有一部分是枯枝,几年都是那样,大概已经枯死了。这棵大树约有三四十米高。令人惊奇的是上面总落着一只老鹰。它稳稳地端坐在枯枝上,一动不动,眼睛平视远方。在我的印象中,它从未向下面的我们看一眼。

弹弓子在这里绝对没用。劲够不到。那天,我们背了汽枪去找它。它果然还在,我们让准性最好的伙伴“耗子”射击。“耗子”挑好子弹,压进枪膛,折好枪管。他瞄准了好一阵,才开枪,我们清楚地看见,他打中了,打中了老鹰的腹部,明明看见它腹部的白色羽毛飘落下来。那老鹰似乎什么都不知道,像个骄傲的国王,连动都不动。

    “耗子”也愣住了,号称第一射手的他从未见过这等事情。他又压子弹,抬起枪管,准备再次射击。

      这时,老鹰没等“耗子”抬枪,展开双翅,“呼啦啦”飞走了。

      在以后的日子里,再没见到那只老鹰。

      又一次,我们大约七八个小伙伴去林子里玩,不知是谁,发现了一只死老鹰,它躺在林中空白的地上,几条狗叫着,围着它狂吠。我们赶走狗,看看老鹰,像是刚刚死去一两天。不知是谁出的主意,烤老鹰,吃老鹰肉。

    “马猴”用刀子割下老鹰的一条大腿,有人点火,学着听说的“叫花鸡”,在老鹰腿上涂抹了一层泥巴,放在火上烤。烤了好一阵,每一个人都不耐烦了,都催,快吃吧。

    剥开泥巴,只见老鹰的腿上的毛一同褪去,露出白呲呲的肉,于是,每一个人吃一口,记得我咬的时候,前面人都说好吃,我却什么滋味都没尝到。没有盐,咬不动,粗粗的肉丝使你难以吞咽。

    咬一圈后,老鹰腿几乎没怎么动,但也没有人再要求吃了,这时,有人说,这老鹰是是什么时候死的,吃了会不会生病,那时,连队里有人得了猪绦虫的病,太可怕了,结结实实的小伙子,就变成一个弱不禁风的病人。于是,更没有人敢吃了。

    但是,今天回想起来,老鹰肉确实有一辈子都难忘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