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重访向阳湖纪实(日记整理)
五七区三大队25连“向阳花”杨阳
2015年6月30日周二 阴雨 凌晨5:30起床,6:00出发,地铁13号-4号-9号,7:00到达北京西客站。令人兴奋的代号“私奔”行动。 拍行李一张,发微信朋友圈:一图一话“凌晨私奔,集合到46年前。” 立刻,早起的朋友喧哗,“十几岁在干什么?”“和老公吵架了?”“带儿子一起走了?”各种问号?。可笑,私奔就是私奔,怎能拉家带口。 其中5位朋友应该能推算出的,笨。半小时后只有一位闺蜜猜中。切! 46年做梦都想念的地方,“湖北咸宁文化部五七干校;共产主义学校;五七区25连。”现在书写这些地址还那么流畅。 “私奔”伙伴:向阳区14连马容,五七区25连张唯。13连张宁因照顾老母“私奔”未遂,2连杨新因工作忙并难忘湖北夏季酷热而畏难。但没去的两位却时时关注“私奔”动向。这是一群最要好的“咸高”伙伴,一辈子的闺蜜。 喔——我的“小心脏”哦,如同孩子过“六一”节般的欣喜雀跃。 张唯从香港出发,我和马容从北京出发,相差20分钟到达湖北“咸宁北”高铁站,穿越到46年前共同生活成长的地方。 给自己4天假期,清理46年前的往事,省得临终后悔。 为了避开地铁早高峰,我居然提前3个小时到达火车站,可想心情迫切。 拉着行李闲逛,先吃碗西红柿鸡蛋面,再到超市买些小零食,信马由缰20元钻进计时候车室清理肠道,整理思绪。选个安静的角落坐下,开始用纸笔记录胡思乱想。
1970年“文革”最混乱的时期,13岁的我,家住北京东城区大牌坊胡同39号,(后改名为北牌坊胡同10号)就读北京东城区大牌坊胡同小学六年级。 当时教学虽然正常,但书是没有正经可读,算数课为时代内容的应用题,常识课大多是战争避难知识,语文课反复背诵毛主席语录、老三篇、毛主席诗词,作文课写毛主席著作学习体会。课余时间全校师生协力,在学校不大的庭院中挖了一个大坑,建筑防空洞。 那时,毛主席的“最高指示”常在夜间发表,人们听到广播连夜赶到长安街游行,庆祝的队伍敲锣打鼓放鞭炮,到了天安门广场折返回家。 13岁大的孩子,小学高年级,除了上这些有限的课之外,便是劳动的主力。我知道自己是大人了,什么也不怕,什么都能干,家里面也是当个男孩子使用。 家,学校,母亲工作的人民美术出版社是我每天三点一圈的轨迹,上课,吃饭,睡觉,走来走去,学了些什么?只有神知道。 人民美术出版社当时派性严重,大人们闹革命、打派仗、出版红色画刊。 课余没人管的孩子们倒是玩耍在一起,中午饭在社里食堂解决。食堂的大、小李师傅很照顾我们这些孩子,特意将馒头放在灶边烤得焦黄等我们放学来吃。社里刘近村书记的女儿刘小红,电工刘师傅的女儿刘小英,版本图书馆书记陈国军的女儿陈晓燕、陈超英都是我在社里呼啸疯跑,上房爬树,超级捣蛋的亲密疯丫头发小。 一日,忽然传来通知,中央文化部要去湖北咸宁办“五七干校”,社里无论派别集体下放,执行毛主席“五七指示”,知识分子到农村进行劳动改造。不知社里大人们都什么反映,现在想来可能是恐慌,因为这意味着所有工作人员面对的是举家迁徙、妻离子散、放弃工作、离京出走。 我不知父母的心思,倒十分期盼下放名单中有母亲,听说湖北多湖泊,自己做着去湖北咸宁划小船放鸭子的美梦。 划着小船放鸭子,多美的一幅画面,这是画中梦中的情景。一定要随母亲去,并鼓动好友小燕一起去。 先在自己家磨叽,每天在父母面前唠叨,吵着要去湖北干校。开始家里不同意,希望我带着弟弟和老保姆马大娘在北京看家上学。但我坚持哭闹,用大口号吓唬父母,最后还说出要死要活的话。没办法,我随母亲去湖北的口子打开了。我蹦跳着去动员小燕,最后被小燕妈中央党校的车老师严肃制止了事。 真是少年不知愁滋味。在家庭面临灾难之时,我却认定是生活状态转折的好机会,可以随性撒欢了,想起来就兴奋不已。 之后,是我及全家的准备,一个家分三份,7岁的弟弟随保姆在北京看家。父亲所在的中央美术学院集体由军队押至河北磁县劳改,不得携带家属。我和母亲去湖北干校。 自己到学校办理转学手续,班主任语文教师文老师,一位总是笑眯眯低头看着孩子们的年轻女教师,先是感到震惊,之后询问是不是可以想办法留下来,看到我坚定的态度和期望的眼神,文老师转身到学校办公室为我开了转学介绍信,转学的接收单位为:“湖北咸宁中央文化部五七干校共产主义学校”,真牛! 记得文老师将介绍信交给我时,眼神似乎有些异样。现在想来这就是所谓的“会说话的眼睛”,可惜当时我没有读懂老师眼神的含义,只记得老师对我说:“什么时候走?你还来上课吗?到那边好好学习,一定和我保持通信,说说你在那边的情况,全班同学都会想你的。”听过文老师的话,我才体会到了一丝心情的沉重,原来情绪是会传染的。 这之后我又上了几天学,发现同学们对我的态度也都有些异样,要好的几位女生还到东单照相馆拍了合影。最使我不知所措的是,一天晚上班上一位极聪明的男同学带着邻家的小弟弟拍响了我家大门,递过来一本《林彪语录》,当时每人都有红宝书《毛主席语录》,而《林彪语录》的确少有。我一直望着天上的星星,男孩问:“还回来吗?”答:“不知道。”问:“能给我写信吗?”答:“会给老师写信。”长时间的沉默,男孩看着地,我看着天,再没有对话,站了很长时间。我除了害怕就是害怕,当时男女同学是分性别界线的,根本不说话,这纯真的送别,吓了我半辈子,也感谢他。 据说,这之后我给文老师的每一封来信都会在班里宣读。 临离开北京时,我又带着即将入学的弟弟和邻家小女孩马红燕办理转学手续,把他们从东总布小学转到了离家远一倍多的西总布小学,为的是学校素质好一点。 父亲先出发,全家分别的前一天晚饭后,父母带我和弟弟到日坛公园遛弯。玩累了坐在一张绿色的长凳上休息,父亲语重心长地讲了那个“筷子的故事”,希望我和弟弟要永远团结友爱,这样才能做到任何环境下不被折断。现在想想这话应该是说给全家人听的,非常时期的普通故事。 人民美术出版社、中国版本图书馆、人美社印刷厂、荣宝斋四个单位,被编入文化部五七干校二大队25连。每个职工都有了一个新的称号“五七战士”,自此“文革”派仗停止,一个新的大家庭诞生了,之后共同的受苦磨难开始了。 我随母亲在北京军区的押送下,集体去湖北咸宁。都带什么东西记不得了,反正从小就是妈妈的“小毛驴”,一定没少帮母亲拿行李。 大人们的受难日却是我的欢喜日。 记得所有熟悉的和不熟悉的叔叔阿姨们,拉家带口,大包小包,家具行李,老人孩子,统统在北京火车站集合,站台上如逃难场景,许多家都是全家出行“连锅端”。我和母亲还好,算是半个家庭,没有家人送行。母亲说,当时在车站意外地遇到了外单位的一位大学同学来送站,算是有个熟人送行了吧。 车站场景中有没有告别时的悲哀我忘了,就是有也不允许吧,大家都压抑着离别的情感。军代表是押解员,看押着这些知识分子。有人带了钢笔、铅笔、纸张、颜料被军代表发现,遭到了严厉批评:“你们还想着去画画吗?这是去劳动改造的,不会再回北京。”
登车时间到,收起纸笔和思路,46年后再去咸宁,完全不一样的心情,在座位上等待着闺蜜的出现。 马容,一个漂亮活跃,能歌善舞,有一双明亮大眼睛的文艺范儿娇小女孩。 我的目光盯着从车厢门进入的人群,忽然意识到我所期盼的马容和印象是有误差的,我不应该寻找年轻姑娘。果然,一个漂亮的奶奶级英语教授出现了,眼睛还是大而有神,无情的时间也会提炼人的气质。 一路聊天,听马容讲她家的干校故事——
火车刚一过武汉,一条短信跃然跳出:“欢迎回咸宁!我在出口接站。”真没想到,咸宁市党校办公室主任臧先生已经等在车站了。 这次“私奔”行动是一次小范围的私人秘密计划,原不想惊动更多的人,也想为后来的的“大部队”探探道儿。之前,我在网络上查找地图,策划路线,预定宾馆,上咸宁市官网寻找最新信息,试探性地拨通了官方接待热线。记得当时是周末,估计不会有工作人员接线。没成想不但有人值班,听过我的咨询,接话员马上推荐了咸宁市党校办公室的电话,并说欢迎,希望我们去咸宁回访。 就这样咸宁市党校办公室的臧主任,通过电话热情接待了我们,并请我们退掉预约宾馆,入住党校招待所。咸宁市官网的工作作风实在令人敬佩。 6个小时到达“咸宁北”,出站和提前20分钟到达的美才女张唯汇合。无论何时何地,干校姐妹间的相见,都是以大声尖叫热烈拥抱完成的。 咸宁党校的臧主任早已在站口等待了,并顺利接待了提前到达的张唯,这让我们的美才女十分吃惊,一个劲儿询问人家怎么知道她是来咸宁探访的。难怪,张唯入境后手机信号受阻,与我暂时失联几小时,当然不知道有人来接站,吓得她还疑为遇到了坏人,见到我们才出了大气。我的美女呀,内地是安全的,咸宁更是安全的。 臧主任安排同事的私家车送我们到市党校招待所入住。咸宁党校的热情接待我是没有想到的,客随主便,老老实实听党安排。 咸宁市党校的环境安静清雅,大树参天,翠竹映壁,好一个安全清净之地。 臧主任非常热心,安排我们住下后还介绍什么方向吃早点,什么方向泡温泉,无微不至。晚上安排了欢迎晚宴,在北京学习的党校校长李城外先生,特地委托吴校长和几位老师陪同,席间安排了这几天的活动行程。我们不想麻烦组织,但他们认为这是分内的工作。李校长嘱咐过,我们的口述是记录“五七干校”的好资料。一切听党指挥吧。
7月1日周三 阴 中国共产党诞生日。早起在街边享受咸宁小吃,十几元钱解了三个人的馋,三姐妹美美地准备回忆往事。 咸宁的天气真给面子,预报说下大雨,今天却是阴天,不晒,刚好考察干校遗址。 党校为我们包了一辆面包车,由董芳老师陪同,校领导还交代她要照顾我们,多记录活动和口述,熟悉干校遗址。 咸宁可不是46年前的模样了,那时一个小小的县城,从西凉桥走到火车站就结束了。 在咸宁日思夜想回北京,离开咸宁后,又怀念咸宁,梦里无数次梦到在咸宁和小伙伴们一起。工作后只要出差乘京广线火车,武汉站一过就趴在车窗前等着看咸宁。 而今的咸宁城市扩大了数十倍,有环城公路。路过老县城时司机师傅特意减了车速,指点着老县城的方向,“咸高”的方向,钻过铁路桥沿着五七大路向北前行。 五七大路过去是一条红色的土路,随丘陵、水塘蜿蜒向北。路过清水塘、桂花树,一直到甘棠镇和452高地干校总部。如今的五七大路笔直一条,路两旁都是建筑、企业,没有了清水塘和桂花树。 北京的张宁和杨新在微信中轰炸,想看到少年时生活地方的心情和我们一样迫切。张宁问得最多的是“咸高”,杨新除了问“咸高”,还问五七大路什么样了。我微信回复缓慢,她便在微信上大喊:“玩私奔还是玩失踪啊?是兴奋过度,热晕了,还是迷失了?”我赶紧给她发图片,并问她是不是后悔没一起“私奔”,她表示有点。 五七大路对我和杨新来说是有故事的。
在咸高上学时,我俩虽不在一个班,却是一起上山玩耍的好友,我们的暗号是:“走,上山去,找同志们去。”阿尔巴尼亚电影里一句经典台词。我们常利用课余整理内务的时间到学校后面的小山上去玩儿。秋天、冬天采野栗子、采糖罐,剪扫帚苗,躺在山上看着蓝天白云想家,看着山下西凉河北上的船。我很希望厚厚的白云可以托起我,乘着它飞回北京。 最大的一次行动是我们俩利用周末从“咸高”走回了连队,(自然是请过假的)记得我们边聊边唱边走路,用杨新的话说,是举着扫帚苗一路高歌,几十里地就这么走回去了。一路上极少遇到行人。 路走过半,忽然发现远方出现了一个小黑点,黑点越来越大,是一个人,而我越看越像自己的母亲。我们开始嘀咕,果真,走到近前看清就是我妈。大家都在赶路,我向连队赶路要去见妈,还从县城给妈买了个香香的大菠萝。而母亲是要到县城给父亲寄东西,再到学校看我,这可如何是好。经过简单的商量,妈妈继续到县里寄东西,之后住在“咸高”我宿舍的床上过夜,而我决定陪同杨新继续回连队。到了25连我拐向右侧的小道,杨新还要独自走一段不少的路,才能回到452高地方向的连队。那一夜我独自躺在妈妈的床上想妈,清晨把菠萝挂在床上方的房梁上,到大路边等待回县城的大卡车。这是在13岁时发生在五七大路上两个小女孩赶路,以及母女在大路上相遇擦肩而过的故事。
如今的五七大路笔直笔直的,从县城开车出来没一会儿就到了甘棠镇,现在叫向阳湖政府,政府文化站的鲁站长正在等着我们,他是我们今天探访的向导,当地人都知道鲁站长最熟悉五七干校的事情。 鲁站长壮壮的体魄,黑红的脸庞,笑呵呵的,带着我们去了452高地。首先参观了干校总部,这里我们这些当年的孩子完全没有印象,只有来办公事儿的人才熟悉这里,但看到房子的结构我们立刻知道这是干校的产物。当时,干校统一房屋建筑,前面带有廊子,一排排的房屋,木门窗,完全不同于当地百姓的民居结构。材料是干校人自己烧制的红色砖瓦,这里便是当时干校的行政中心了。干校撤离后,这里成了干校人帮助当地办的奶牛场,再之后又有了其他用途,直到定名为“五七干校”遗址后才恢复了基本原貌。 正面的一排房子是后期的建筑,里面布置了一个小型展览,从毛主席的五七指示到干校名人,从手绘干校连队分布图到照片图片实物等等,尽其能力布展。虽然简单,但对我们这些当年的“向阳花”们,已经解了不少期盼的干渴。 三人聚在一张干校连队分布图前认真辨认,希望找到自己连队的位置,发现此图有一些偏误。 鲁站长好像知道我们下一步要找的地方,又带我们去看了“五七中学”遗址,但我们在房前屋后转来转去完全不认可它的准确。452医院遗址还在,档案馆遗址还在,现在都是当地居民的住宅,有些已经被改建。
五七中学遗址始终没被确认,记得学校有一排大教室,教室前面是操场。老师都是从各连队调来的“五七战士”,教英语的汤老师给人印象最深,汤老师的眼镜片很厚很厚,教我们书写大小写英文字母,大写一律使用花体字。据说他是一位著名的翻译家。 课间同学们会在操场上跳大绳,好像还举办过拔河比赛。 学校教室中只有课桌,椅子都是同学们每天背来背去的小竹椅。
所谓的辨认,是在我们集体调动记忆的基础上以拼凑式的对应链接来完成的。 在医院遗址转悠时,张唯一个劲儿说:“这里没错,没错,我对医院的记忆太深,我的一颗病牙就是在这里被医生不施麻药生生拔下来的,现在看到这个建筑还能感到牙疼。”一边说还一边指着牙,我理解这是疼痛记忆的生理反应吧。 鲁站长继续带着我们寻找记忆中的干校,但我们总是摇头、闪着疑惑的眼神,嘴里吞吞吐吐地说着“不像,不像”。 鲁站长看我们不满足,就带我们直接去向阳湖大堤。 这回倒是对了,但所经道路和向阳湖大堤都变得好小。是我们当时年龄小看周边的事物大,还是我们长大了,看周边的事物小了呢。 五七大桥也又小又短又矮,看着就是一个小小的桥梁。但这一定不会错,就是我们曾经每天走过的道路。我们欢呼着往“向阳湖”里跑,当年一望无尽的稻田如今是一望无尽的荷花田。7月正是荷花开放,红色、白色的荷花连成片,如我们开心的笑脸,向阳花欢迎“向阳花”。 转了几处干校连队当年留在湖里的房子,破破烂烂的被当地人利用作了鸡场、鸭场,但红色的砖瓦,不同于当地民居建筑的结构,一看就是干校人留下的遗物。我们只是看着,完全不能得知这是哪个连的房子。养鸡场的一位老乡见我们拍照,便很热心地介绍说:“这是干校的房子,都废弃了。” 这时,党校吴校长打来电话,请我们赶回甘棠政府吃中饭。今天是7月1日党的生日,党校校长下基层为当地党员上党课。我们赶快回到甘棠政府,和甘棠的党员们一起吃了顿党课餐,饭桌上听了不少基层干部们拥护当前廉洁政策的呼声。为了欢迎党校领导和我们这些“向阳花”,席间还喝了点小酒。鲁站长喝得高兴,脸也红起来,话也多起来。饭后还请我们到有空调办公室长沙发上休息。 下午探寻的目标是马容所居住的连队向阳区遗址。 重回五七大桥沿大堤向南驶。马容回忆当年扛着小竹椅子到452五七广场看电影,从向阳区沿着大堤北上,散电影后再摸黑原路返回。她印象中要走好长时间,天黑路滑又犯困,很艰难。如今,五七大桥到红旗大桥也就一脚油门。 向阳区的红旗桥十分有特点,是用许多水泥管道排在一起修建的桥,水从管道中通过,管道上面铺土连成桥面。 鲁站长说当时这个桥和干校的住房建筑,在当地人看来都十分新奇。46年过去了,这个特殊的管道桥虽然变得有些扭曲,但还是完完整整的使用着,不像五七大桥一看就被维修过。 车开过红旗桥,在树林中顺着弯弯曲曲的小路前行,这是鲁站长十分熟悉的地方,他家老屋就在鲁家湾,与红旗区、向阳区临近。 鲁站长下午特别兴奋,人熟悉了,话也多了。一路上讲了许多当年他与干校“五七战士”的故事。这是我们听来新鲜的,原来干校对当地百姓还有如此大的影响。 鲁站长和我们是同龄人,上下差不了一两岁。他记得当年干校初期,由于没有自己的房子,全部入住当地老乡家,鲁站长家就住过臧克家等人,当时村子里有条件的都住上了北京来的“五七战士”。这也正是“五七战士”初到咸宁与老乡们结下友谊的原由。可以说咸宁百姓很善良,他们没有将这群来自北京的人当作坏人对待,而是敞开大门接待了我们。鲁站长的爷爷就和住在家里的“五七战士”关系亲密,当年还是孩子的鲁站长每天围着这群北京来的人转悠,他们认为从北京来的人都是有文化的人,即新鲜又神奇。 鲁站长为我们讲了几个记忆深刻的故事。
他记得有一位中年女性“五七战士”,工余时总喜欢和村里的孩子们一起聊天,她请孩子们为她讲当地的民间传说故事,并记在自己的本子上。鲁站长虽然叫不出这位女士的姓名,但我想她一定是搞民间文学的,职业的敏感使她在背井离乡的艰苦环境中,还没有忘记自己的专业,这位女士够有胆量。 之后,“五七战士”们虽然搬到了自己建筑的连队,鲁站长仍然和“五七战士”们保持着密切关系,他常和一位王姓叔叔一起捡废弃的鉄罐、玻璃瓶,再悄悄到当地合作社去换日用品。每次和王叔叔出去鲁站长都高兴极了,他认为一路上可以听到许多新知识。 他说干校的到来给当地人带来了许多从未有的新鲜事儿,比如说游泳,男女老幼都跳到一个池塘里戏水,这在当地是不可能的。当地女人除了到池塘边洗衣、洗菜,是不下到池塘里玩水的。干校的女人都会下池塘游泳,还穿着游泳衣,男人也穿游泳裤,这真是新鲜极了,玩水还有专门的衣服。 游泳衣就是“五七战士”带来的,他还记得村里的男孩子们也一起下到池塘中浑水摸鱼,有时会摸到女人的大腿。 鲁站长还记得有几位干校的男孩子,因为没有合适的年级上课,被送到当地学校读书,但当地教师说着一口咸宁话,几个北京学生完全听不懂,就开始在课上打闹,搅扰课堂秩序,几天后便彻底不来了。上课打闹也是新鲜事儿。 鲁站长记得,一次骑着自行车到连队转悠,看到一个宿舍的窗子打开着,桌子上放着许多书,他看看没有人,便悄悄拿了两本,心中欢喜极了,他还清楚的记得一本是《希腊神话故事》,一本是《哲学》什么的。当时看不懂,但非常喜欢书中的插图,还有裸体画,图画很美。他认为这两本书以及“五七战士”们对他影响很大。后来他学习优秀,当上了文化站站长,做了许多文化工作,自认为和干校人的接触是分不开的。 当时他和“五七战士”们混得很熟悉,并建立了感情。他说北京来的“五七战士”给当地人带来了许多新的知识和新鲜事物,讲到兴奋之处鲁站长特别高兴。但是谈到五七干校撤退回京的情景鲁站长又格外的动情。 当时他正在当地中学上课,看到窗外干校的解放牌大卡车一辆接着一辆开走,他目光就一直看着窗外的车队,泪水不自觉地向下流,心中难过极了。老师发现后十分不解他为什么突然流泪,但他的泪水就是止不住。老师看到了窗外的车队,再没有说什么,任他去流眼泪。自此这个少年和“五七战士”们的故事断了线。 后来鲁站长还和那位一起快乐的王姓叔叔通过书信,现在他的地址鲁站长还记得非常清楚,北京市东城区———随着时间的流动慢慢断了关系。
我们听着鲁站长的故事,即感慨又心情复杂。今天和鲁站长结识,自然亲切投缘。估计鲁站长这么多年的心里话,是不是正想说给我们这些“向阳花”听呢,或许向我们倾吐这些心里话,正是鲁站长几十年心绪的释放。 到了向阳区看到了大片干校留下的红色房子,鲁站长说这里是干校遗址保留最好的地方。 我和张唯没有来过此地,只是对结构相同的红砖房子感兴趣。出发前我对母亲说要回向阳湖看看,母亲也说起了干校的红房子,并说当时建房子都是请故宫博物院的古建专家和师傅们到各连队去指导的,因此,干校的房子不是民居结构,倒有不少宫庭建筑特点。 向阳区建筑集中,排列整齐,前面都是“五七战士”的宿舍,另有食堂,最后面是大仓库。除了有少数房屋破损之外,有些房屋还被当地老乡居住着。前面的几排房子宿舍门上都钉有当时居住的文化名人名牌,如:“冯雪峰”、“萧乾”、“绿原”、“许磊然”、“韦君宜”、“张天翼”、“李季”、“严文井”、“刘辽逸”、“孙绳武”、“楼适夷”、“周学先”、“孟超”、“张光年”、“冯牧”旧居等。 这下可把一直不吭声,慢慢回忆着往事的马容弄得愈加糊涂了。她在几排房子间转来转去,指着一间房子说这是我们家,但怎么钉上了别人的名字,不对呀。见到食堂和大仓库时又十分肯定地说,没错就是这里,仓库门前的小空场是开大会的地方。要不是夏季杂草丛生,马容还是想四处多走走的。 还是鲁站长的解释让马容释然了,原来近年有不少“五七战士”和“向阳花”回访干校遗址,当地政府也将干校遗址作为历史遗迹保护。于是居住在这里的老乡们就将自己居住的房屋门前不准确地钉上了文化名人名牌,制造了干校当事人的记忆混乱。近50年的历史过去了,居住在这里的名人们已经过世大半,还有谁来证明名牌悬挂的正确与否呢。 看着马容那略带茫然并继续搜索记忆的艰难表情,我也为她遗憾。我在废砖烂瓦中寻摸,终于捡回了一片红瓦,上面模糊的印有“抓革命,促生产。”市砖瓦厂制。应该是当年干校的遗物,想想不应带走一砖一瓦,但又想,再过几年估计连此瓦也不复存在,头脑快速斗争了几个回合,决定将其带回北京。 离开向阳区时真的有些不舍,这是干校唯一保护完整的遗址,他的命运会如何呢?有谁还会来看望他呢?别了,我们的记忆。 按计划,下一个目标是寻找我和张唯25连队遗址,也是我此行的重要目的之一。但鲁站长此时却无能为力了,因为他对那一带不熟悉。 我努力调动头脑中的记忆储存,从五七大道开始摸索,相信顺藤摸瓜一定会找个大概。记得刚到干校暂住的村庄名为胡家湾,在五七大道西面不远的地方,我想找到胡家湾就可以找到连队。 可喜的是,在五七大道东侧有砖瓦厂的广告,这可是一个极好的参照物,大路对面西南方向应该是胡家湾。鲁站长毕竟是当地人,他指挥车辆下到大路西面的小路,拐来拐去向前开,车窗外的景物完全不可能参照,新房新道一切是陌生的,车子开到了无路可走的尽头。 我看到一位农民在路边干活,便下车询问,与此同时鲁站长也下车用当地方言打听。 “胡家湾,这里是胡家湾,干校25连住过的胡家湾。”当听到这么肯定的答复时,我激动得差点晕过去。功夫不负有心人,道路尽头是答案。 紧接着这位老乡又说出了一连串25连叔叔阿姨的名字,田郁文、曹幸之、叶惠元、强明珠、吴维宝等等,我不断地点头答着“对,对!”,当我听到强明珠的名字,便大声向车里喊;“张唯快下车,他在叫你妈妈的名字。”从车上跳下来的张唯跑到我们面前大喊;“啊!你记得强明珠吗?强明珠是我妈,我妈是强明珠。”老乡指着一座废弃的老房子说:“强明珠就住在那个房子里。”张唯随着老乡到老房子门前拍照,回忆起她父亲因为湖北潮湿,带来的书都长霉并招了白蚁吃咬,蹲在门前心疼烧书的情景。 一会儿又来了两位妇女,也不断地说着干校人的事情,还说我很像我妈,这些话也许是老乡们善良的应和,但给我们的却是无比的欣喜。 这里就是当年25连刚到咸宁落脚之处胡家湾(细屋胡)。多数人家姓胡,知道干校故事的老乡都是60岁以上的人,当年也就十几岁的少年。如今村里土木结构的老房子都拆了,记得当年的老房子很好看,高高大大黑黑的,木框架,黑色的大瓦,室内不糊顶棚,在房子里可以看见缝隙中的天光,下雨时哪里漏雨他们就会用大竹竿在房子里挪动一下瓦片,经济好一点人家的门框使用石材,经济不济的还是土房草顶。如今这样的房子都不见了,代替老房子的是砖瓦水泥的新建筑。 我和母亲及娄红母亲吴锦南阿姨、李方阿姨、徐兢辞阿姨住过的面向村中池塘的大房子也不见了,在原来的位置上建起了一座三层高的小楼。 乡亲们指着村中的大水塘说:“这个池塘还在,池塘边的大树还在。你们那些人一有时间就拿着马扎坐在池塘边看书、写字、画画,你们使用的笔是铅笔。”我和张唯围着池塘转了一圈,在大树下留念。
这个池塘我印象极深,它是胡家湾的中心地标,当时池塘的边沿是自然状态的,有水草有泥土,池塘的东面和北面还有两个供人下水洗涮的青石台阶。村里人在这里洗菜、洗衣,另有一个紧挨着池塘的小水井,供人吃水。说是水井但并不像北方的水井,而是与大池塘只一土之隔的过滤小水池,水池里也有水草和小鱼。我平生唯一一次遭遇蚂蟥(水蛭)叮咬就在这个大池塘边。 生性好玩儿的我常到池塘边玩水看鱼,一天光脚下到青石阶下玩水,一会儿感到右脚大趾和二趾缝隙中奇痒,便弯腰下看,一看不得了,一条吃的圆滚滚的黑色大蚂蟥正从我脚缝中钻出来。我吓得大叫:“马鳖鳖我脚了!马鳖鳖我脚了!”但却无人来救,记得大人们说过,马鳖咬人不能揪,要用鞋子拍,但我这是脚趾缝里,又如何拍得了,刚好我手上拿着毛巾,便拼命的抽打脚趾缝,一会儿这该死的蚂蟥滚到水中不见了,再看我脚趾缝中一个大血窟窿不断的向外冒着鲜血,疼痛难忍。记得我是拎着一只鞋,一跳一跳回到老房子的。自此,连里的小朋友们一直以“马鳖鳖我脚了!”的喊声来取笑我。
如今这池塘已经被水泥砌了池沿,成了种植灌溉水稻的蓄水池,高高的池沿没有了下到池子里的青石台阶,再也没有人在这里洗衣洗菜了。 池边一南一北各有一颗大树,树下还立有小神龛,估计是土地神、水神或树神,应该是保佑胡家湾的神灵。大树枝繁叶茂,见证着几十年的历史,我想它应该认识我,那个曾经让马鳖吸过血的孩子。 站在池塘边向西望去,应该是通往西凉湖的小道。老乡们说“正是”。 找到了胡家湾就可以找到25连最后的自建居住地,然而所有的老乡都肯定地说25连建筑已经没有了,你们找不到了。 许多人都还记得25连在胡家湾建的大竹席棚,在连队搬家时被大家整体抬到五七大道对面的自建地去的。
大竹席棚是25连刚到胡家湾时,用当地的毛竹、竹席搭建的临时建筑,用于下雨时连队集会并做饭的伙房。当时除了各家自带的行李家具之外,出版社也带了食堂使用的家伙事儿,大、小李师傅也随着社里的知识分子们来到了湖北咸宁,盘灶做饭都靠他们。同时还从北京带来了很多咸菜疙瘩,以解刚到湖北时的缺菜之荒。 刚到胡家湾时,人民美术出版社、版本图书馆、人美印刷厂、荣宝斋四个单位的职工并家属,还有押送我们一起来的北京军区解放军代表总共约百余人,住宿暂时安排在老乡家,吃饭是个大事情。 大席棚搭建在距胡家湾100多米路边的空地上,每天三顿饭都是大家端着碗到大席棚伙房去打。道路不平打饭成了技术活,特别是下过雨的道路又粘又滑,红色的黏土粘在鞋上甩不掉,单走路防止摔倒都成问题,更不用说手中端着饭啦。记得人们端着饭走得极慢,每走一步都要看清下一步的落脚地,一碗汤端到住宿只剩半碗。 刚到胡家湾落脚,大人们每天去砖厂脱砖坯,晒砖坯,孩子们无学可上。一天伙房的李师傅叫我们几个女孩子去帮厨,我们到了伙房的唯一任务是打开从北京带来的麻袋,将咸菜疙瘩倒出来晾晒。由于湖北多雨潮湿闷热,所有的咸菜疙瘩都长了白毛,拿在手上黏黏滑滑的,还有一股臭味儿。最可怕的是,许多咸菜缝隙中长了苍蝇的幼虫白色大蛆,立刻吓得我们几个女孩子尖叫,把咸菜疙瘩扔得老远。 然而,创业期的食物是珍贵的,大人们坚持说咸菜可以吃,让我们把白蛆一个个从咸菜缝中抠出来,我们也知道,除了这北京带来的咸菜,全连队没有其他的菜吃。不管多么害怕多么恶心,白蛆被我们一个个的抠出来捏死。 我想这是我为连队做的第一份工作吧,在那个大席棚的门外。 当连队烧砖盖房建好自己的房屋时,这个大席棚愣是在连长田郁文伯伯喊着号子的指挥下,大家齐心协力将其整体抬到了距胡家湾近千米之外的连队继续使用。直到1974年干校彻底撤离,这个大席棚才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虽然我在胡家湾居住的时间不长,但对胡家湾的印象很深很美。那是一个镶嵌在湖北丘陵多水地带的典型自然村落,村庄不大,胡为大姓。人们种稻、种苎麻、种芝麻,没有种植蔬菜的传统,喜食辣椒。人们围绕着村中的大池塘而居,房子不像北方正南正北,而是依地势而建,村中安静,平时只听到水桶轻微的撞击声,孩子们的嬉闹以及母亲大声对外喊饭声;“家——宝,恰——饭了!” 当时除了毛主席之外,池塘是村子的中心,池塘边的大树是村人的精神寄托。 最美的记忆是在胡家湾看到当地姑娘头戴鲜花,那是一种白色纯洁的花,香气优雅,沁人心脾,后来知道花名栀子,这是我第一次认识栀子花的美好印象。当地姑娘淳朴健康,打着赤脚,挽着裤腿,皮肤结实紧绷,头发乌亮,栀子花戴在耳鬓格外美。那戴花姑娘挑着水桶转身离去的身影定格在我记忆中。 还有就是村中姑娘出嫁的“哭嫁”歌。在出嫁的前一天晚上,由出嫁姑娘的女友和母亲陪同,断断续续的哭歌一夜,女儿唱罢母亲唱,如诉如泣,宛转悠扬,诉说着养育之恩,离别之情。清晨出嫁姑娘就被挑着担子迎亲的队伍接走了。 当年流行的地方病,是一种叫做“血丝虫”的疾病,由蚊子叮咬传染,幼虫寄生在人血液中,典型的症状是小腿粗大,在胡家湾可以看到感染此病的人,大多是身体强壮能干的男性。 咸宁的扁担有两种,一种是普通的竹扁担,可以挑水桶或其他重物,另一种是木扁担,弧线造型很好看,两头尖尖,并装有铁插头,专门挑打好捆的柴禾及稻草,用扁担的铁尖头向捆好的柴禾捆中一插就可以挑走了,记得这种扁担好像叫“插枪”或“枪担”。 男人们到田间干活扛着一把锄头或挑着担子,另外,带上一个土陶小罐,里面有白米饭,外加两根腌辣椒,红绿白相间很好看。对于北京来的我,白米饭就是奢侈粮,这田间午饭的深刻印象来自于无比的惊讶与羡慕。 在干校到来之前,胡家湾的百姓很少种植蔬菜。记得他们看到“五七战士”种的西红柿,并将未成熟的小青果子摘下来时,连队里的人们还传为笑谈。 胡家湾通往五七大道的小道旁有一些水渠,在渠里常沤着成熟的苎麻,一捆一捆的用大木头或大石头压着,是制作夏布的第一道工序,脱青。 25连进驻胡家湾没有多久,我们这些上小学的孩子们就被解放牌敞篷卡车带到咸宁城里的“咸高”上学去了,留下的是上中学的孩子们。 如今,血丝虫病彻底灭绝了,但自然池塘变成了蓄水池,并成了胡家湾村庄道路的尽头。围绕着池塘的老房子都遗弃了,人们搬到了离公路更近的交通方便地。没有见到戴栀子花的姑娘,没有见到路边泡沤苎麻,也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姑娘出嫁的“哭嫁”习俗? 无论如何,我们找到了胡家湾,找到了还叫得出连队人姓名的淳朴百姓,已心满意足。 虽然老乡们都肯定地说大路对面的连队建筑没有了,但我们还是坚持要去找找。 顺着胡家湾的线索,在五七大路的东面有仍在生产的砖瓦厂,我们在砖瓦厂附近的住宅周围找来找去,见不到任何遗迹,夏季杂草丛生不易贸然前行,寻找25连遗址的念头就此打住,留到冬季再来探访。
下一个重要目标是去看我们三人共同生活的地方“咸高”,也是我们最为期盼最想念的地方。从五七大路向南走,首先钻过熟悉的铁道桥洞,这个大桥洞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是周围环境变了,成了热闹的主干道,当年路两旁都是美丽的稻田,离县城还有一大段距离。 在党校老师的指引下,很快找到了当年“咸高”,现在这里改造成了大学,湖北科技学院(咸宁老校区)。学校新开的大门很气派,原来我们出入的校门位置还在,如今是个偏门,因为打过招呼,我们的车直接开进了校园,立刻就看到了我们居住过的红楼。党校老师说,这几座红楼是咸宁市保留下来的干校遗址,不会拆毁。 当年我们女生宿舍楼如今是教学楼(应该说我们当年住的是学校教学楼),楼正面通向楼梯的大门被堵死了,大门洞开辟成了办公室,出入都走楼东面的侧门,教室中有学生上课。我们压抑着激动的心情,轻手轻脚进入楼内,惊讶的发现可以找到许多当年的遗迹,楼梯、地板、天花板、门窗都是老的,教室黑板的位置,一切都很熟悉。我们上楼下楼回忆着,又到院子中寻找,对应大厕所、大池塘的位置,楼前的大梧桐树等,这些都消失了。一个水塔应该是老的,东面一栋楼,记得当时没有。 原来的操场显得小了许多,记得对面的教学楼应该在台阶上,可不知为什么如今却是在台阶下。当年男同学们住在哪里我不记得,是不是就住在教学楼呢?如今这个教学楼已经成为危楼,门窗紧闭禁止入内。两座红楼之间的操场上种了许多大树,当年活跃在这里的小小“向阳花”们,如今换成了用功时尚的现代大学生。 我们不忍党校老师们过久的陪同等待,就立刻寻找医务室的位置,看火车的铁路边山坡,红楼后面山坡上的菜地,走了一圈什么都找不到,以上所说的如今都是校园、教学楼、宿舍楼。拍了几张照,心怀不甘离去。 在鲁站长等人的陪同下又去看了西河桥,老县城街道,直到老火车站。
印象中46年前咸宁老县城一片黑乎乎的,房子、店面、道路都是黑乎乎的。由于嘴馋,印象最深的是路北的冷饮店,店里有黄色、红色、绿色的果子露,每次去县城我会喝一杯。记得母亲在县城为我买了一个印花儿的小瓷盆,之后到冷饮店为我买果子露,人多拥挤,母亲怕果子露洒了,就将一杯果子露放在小瓷盆中举过头顶端了出来。现在我的小瓷盆还在使用,看到它就想起母亲举着的果子露。 县城里还有挑担叫卖豆腐脑的,南方豆腐脑放一勺白糖吃北方人很是诧异,甜豆腐脑在咸宁是首见。咸宁特产大麻饼、小麻饼、糖制桂花都吸引我。“啊——冰棒啊!”的叫卖声干校的孩子们也随口会喊。 还有咸宁县城道路上跑来跑去的木制大排子车。车子很特别,长而大,车辕前拉杆很长,车后面还有两个长长的木探头。拉车的人赤膊亮背,一身力量,上坡时探身蹬地,肩头上套着的带子和两臂一起使力。下坡时身向后仰,车辕彻底抬高,车后面那两个木探头蹭在老县城的石板路上哗哗作响,起到了刹车的作用,那哗哗的声响尤为刺耳。每驾车都装着许多货物,拉车人浑身用力肌肉紧绷的形象,使我心头隐隐作痛。 拉豆饼的排子车路过,一群孩子跟在车后用石头拼命砸豆饼,豆饼圆大而坚硬,砸下来的一点饼渣大家抢食。当时我很奇怪这东西能吃,大人们解释说这是榨油剩下的豆饼,喂牲口的绝好饲料。 县城有一两家小饭店,一到周日,这里会迎来进县城办事的干校人。 当年咸宁夏季的时令水果有毛桃、香瓜、西瓜,秋冬季有桔子、甘蔗、香蕉、菠萝,多数是从外地运来的。各种水果、鱼、肉罐头,特别是各类辣酱都是五七战士们常购买的食品。
老县城街道走到尽头就是老火车站,如今这里已经不使用了,新的咸宁火车站迁移到了铁道南侧,扩大了面积与使用功能。我们在老车站墙外拍照,这时旁边车站活动室中走出一位年轻女士,问我们为什么照相?我们说明自己是当年干校的“向阳花”,那女士十分热情,请我们到办公室喝水,介绍老火车站的今昔。自改革开放后,咸宁人外出打工的越来越多,原来老旧的火车站承载不了上下车的人流,十几年前采取了迁移措施。 女士估计我们一定想看看老车站,说你们当年就是从这里来到咸宁,又从这里回到北京的。于是她带着我们去敲老车站后门,出来了车站书记,说明情况后敞开大门支持我们参观。站台还是那个站台,候车室已经改造成了车站职工食堂,售票厅等也都改造为办公室,但那老式的候车室建筑框架还可以分辨出。站台上有一座小小的假山花坛,女士说这是原来的样子没有变过,你们应该记得。
1972年寒假,我离开干校就是从这里走的,记得母亲将我塞上了火车,带的行李应该就是个小小的灰色塑料手提包,和我一起回北京的还有同连队邵宇伯伯的儿子邵晓宁,记得我俩相对而坐,不吃不喝,一天一夜无言,到了北京站各回各家,自此再也没有见过面。
我们三个搜寻着各自模糊的记忆,感谢车站职工的热情。 告别了老车站,结束了一天的回顾活动。可以说今天是超额完成任务,该看的都在一天之内看完了。 我们想请大家吃饭,但拗不过鲁站长的热情,吃了一顿地道的咸宁大餐。从邻桌的热闹中,又一次体验了咸宁人的大嗓门。 回到党校招待所洗澡更衣,三姐妹坐在床上聊天感慨。张唯由于劳累、激动,再加上说话过多,声带彻底崩溃了。 我对胡家湾、连队遗址、“咸高”还心有不甘,希望找到连队居住过的山头,还要在“咸高”补拍三人合影,计划明日再探。
7月2日 周四 晴 感谢上帝又给了个大晴天,估计杨新同学更加后悔了。 早餐过后,给党校老师电话,说明今天的活动我们希望自己完成,不想再麻烦他们。自己掌握时间可以精神放松些。但党校的老师们还是开车把我们带到了“咸高”。很感谢了。 这回身边没有人陪同等待,可以不顾及时间地自由行动。 我们顺着过去的校门进入,那长长的通道还在,记得当时的大食堂在道路的东侧,然而,没有找到。却意外发现了同样红色的老建筑,一栋方形小楼,我们到门口探望,发现是校医务室,一位小护士忙完了手中的工作向我们走来,询问有什么事情。我们说明了来由,希望知道这栋小楼的历史,小护士边摇头边轻声说:“听老职工讲,这里过去是锅炉房,和那边两座红楼是一起受保护的。”锅炉房?在我们三人的记忆中是空白,但为又找到一处“咸高”遗址而高兴。 接着再次参观我们居住了一年多的女生宿舍,今天红楼里没有人上课,我们可以慢慢地回忆并拍照。看过楼内看楼外,并请路过的大学生为我们拍合影,很幸运遇到一位酒店管理专业的美女。见女孩子可爱,我们又要求她和我们合影。 到教学楼张望,看西侧门微开着就情不自禁地走入。身后立刻有门卫大喊,危楼禁止入内。看到楼道中堆放着许多杂物,我们遗憾地退出。 西边的医务室、大厕所是没有了,看火车的地方也没有了,盖起了一栋栋宿舍楼。再向学校后面走,寻找当年的菜地,完全没有了。小山都没有了,池塘也没有了,在原来菜地的位置上是美丽的校园绿地和一座艺术学院教学楼。我们参观完艺术学院还是不死心,继续向学院南面走,想看看我和杨新当年在山上望西凉河的地方。直到出了学院的后门都是一坦平途,哪里还有小山。 最后的希望是追着校园中的老者询问,得到的回答同样失望,不是后来的职工就是年轻教师的家属,就此彻底死心。“咸高”啊“咸高”,几十年前一群少女的欢乐之地永远在记忆中停留吧。
“咸高”印象可以用点来串连。 初到“咸高”是被一辆敞篷大卡车在五七大道上呼啸狂奔,车后红尘滚滚,车上孩子惊呼着带到的。我被分到红楼二楼一个宿舍,记得有杨新、朱晓岭、崔红平等人,和我一起初到宿舍的还有许士坤老师,她是刚刚从连队抽调到学校的。 13岁的我自己收拾好床铺,挂上蚊帐,熟悉学校环境,和老同学们打招呼。当晚躲在蚊帐中流泪,第一次远离家乡,远离亲人,面对陌生环境开始了独立生活,正确的说是情感孤独的集体生活。 好在对自然感兴趣的我,很快发现了南方植物的新奇,大花黑蝴蝶成群的飞舞,夜晚萤火虫在校园里忽忽闪闪的亮光。我捉了几只萤火虫,放在手电筒的反光罩中,希望它们能有更大的反光,躲在蚊帐中仔细观察,发现萤火虫的亮光随着它们的呼吸一明一暗,一切都太有意思了。很想将萤火虫寄给在北京留守的弟弟,这个想法一直是杨新同学笑话我的话题。 除了从宿舍穿过操场到教学楼上课,就是下午的整理内务时间。最不便的是每天晚上上床之前集体搭伴去池塘边的大厕所,手电筒是必不可少的工具。我的手电筒很大,拴上一个带子斜挎在身上,之后这个大手电筒一直陪伴我插队。 大厕所很恐怖,粪坑大而深并连成一片,可怕的是常有一个相貌丑陋带着草帽永远低着头的男人在粪坑里掏粪,据说那人是麻风病。 大粪可是好东西,我倒不记得是否参加了半夜躲在厕所抓偷粪贼的事儿。但第一次学习挑担子就是拜同班的张宁、王杰等人为师。记得张宁对我说:“你刚来,不会挑,先挑半桶。”在老同学榜样示范后,我挑着两只大粪桶晃晃悠悠地向前冲了几步,肩膀那个疼呀。张宁除了是我挑担子的老师,还是我在“咸高”最相熟的朋友,因为我们在北京就是小学同学。咸宁潮湿,我脚气发作,不能到对面的教学楼上课,张宁愣是背着我去上过几次课。哎,我这个从北京小学一起长大的发小。 医务室我熟悉,脚气、虫咬、摔伤仅此而已。记得夏季纪念毛主席畅游长江在西凉河中游泳大游行,各连队会游泳的叔叔阿姨们来到县城集训,组成五七干校游行队伍,共产主义小学也派出了同学参加。我天生喜水自然参加了,其实也是为了能看到母亲和连里来的叔叔阿姨们。 队伍要走到西凉桥北面几百米远的东岸,那里有一片沙滩,阳光下的沙滩烫脚,叔叔阿姨们却说可以治脚气。游泳队伍从那里下水,四人一组一横排,不能快也不能慢,保持队型的整齐,到了西凉桥下要喊口号,无非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毛主席万岁!万万岁!”之类的。游过大桥在桥南面几百米的东岸上岸,结束游行。那个时期的夏季,纪念毛主席畅游长江的游泳活动是全国性的。 当时,右小腿外侧有一个蚊咬溃疡的伤口,每天因为下水而不愈合,集训回来又到校医务室换药,溃疡创面越来越深,最后根本不知道疼了,医务室的大夫禁止我再去游泳,并吓唬我说,伤口再烂下去就见骨头了。我没听照去,至今右腿有一个永久的纪念疤痕。 集体到学校西面的山上看火车,也是当时课余的玩儿点。特别是在夕阳时,身影长长的映在山下,女孩子们站成一排,看着东去的火车集体大喊,“我要回北京,北京我想你。”此活动以李鸣、古小丽同学为首,虽不怎么好玩,又有些不雅致的声嘶力竭,但印象深刻。 课余种菜是集体劳动的重要内容,识别并种植空心菜就是在这里学会的。空心菜十分好活,将菜杆一段段的插在土里,几天后就生根了。成熟后的空心菜越采越多,不断的繁衍生长,食堂多用于炒菜。干旱季节,同学们端着自己的水盆传水浇菜,从山下传到山上,一盆水经过长长的传递,到了菜地也只剩下半盆水了。然而菜地就是我们的伙食,“咸高”高年级的同学们都为菜地而劳作过。 再就是与杨新同学的秘密活动了,以“走,上山去,找同志们去!”为暗号,这暗号持续了几十年,直至如今见面,我们的思绪都会回到那个只有孩子才兴奋的“咸高”后山荒野。 记忆深刻的老师有:肤色白净,虽表情严肃但性情温和的许士坤老师,她和我同一天到“咸高”,担任六年级一班的班主任。同学莺歌的母亲李老师,负责学校文艺活动,个子不高,嗓音清脆,指导同学排练舞蹈时一边拍手一边鼓励着喊“带表情!带表情!”。后来和我们住一个宿舍的贺老师,虽年轻但庄重,不苟言笑,不是教语文就是教政治。当时贺老师正处婚前恋爱,精灵的张宁发现了帮贺老师到县城取来的照片竟是两个人的定情照。一次贺老师回咸宁,火车是半夜到站,我们宿舍全体女生结伴去车站接贺老师,当夜发生了著名的张宁同学向月光中的水洼走去的怪象。柯老师是不多的男老师,高个子,带着黑框眼镜,文气而帅气,忘记是教数学还是什么了,最后的毕业证书就是柯老师为大家书写的。 同学们除了能叫出许多女生的名字,似乎没有男生的印象。抱歉。 但对自己连队的小朋友倒是格外关注,特别是费声福叔叔的三个孩子,费名浩在北京就认识,游泳健将。费铭红三年级,她的小妹妹丹丹一年级,丹丹总是哭丧着脸,年龄太小离开父母,想家想妈妈,可怜得很。母亲和费叔叔是中央美院大学时代的上下级同学,又先后分配到人美社,关系不错。费叔叔的夫人随中央音乐学院军管劳改,不能带家属。因此,三个孩子都由费叔叔一个人带到了咸宁,五年级、三年级、一年级,劳动之余照顾三个孩子真是困难,我和母亲多关心他们是自然的,特别是铭红和铭丹就像自己的妹妹。 记忆深刻的还有湖北军区军代表的军事训练科目。白天课余时间训队列,夜晚敲乱钟,训练紧急集合并夜行军。睡梦中乱钟一响,立即从床上跳起身,穿衣打背包,三横两竖。我和赵晓梅床挨着床,没少在一起练习。记得一次紧急集合夜行军,在山上走投无路时,愣是集体从一个高高的山壁上跳下来了,虽然老师和军代表在下面接着,但许多同学都是心一横闭着眼睛跳下的。还有夜行军中传口令,愣是能传得驴蹄子不对马嘴。笑死人了。 一次慌乱中,将赵晓梅的一只鞋穿在脚上,应该是我俩各穿错一只鞋,跑了一夜但浑然不知。 还有一次夜行军回到学校,军代表愣是将大家集体带到大食堂排队站好,在明亮的灯光下,下令同学们向前后左右转了一遍,大家互相看着夜行军后的狼狈状,又尴尬又好笑,男女生都有极可笑的怪状,衣服前后穿错了的,衬衣只穿了一只袖子的,鞋子左右不分的,背包稀里哗啦像是抱着被子跑出来的,五花八门,一片混乱。但大家哪里敢笑,尴尬得都不好意思抬头。打这以后,一有风吹草动,我们宿舍同学就穿着衣服睡觉,生怕紧急集合时会露怯。 显然,我不是个以学习为己任的好学生,记忆中都是学习以外的闲事儿。现在回想起来,又有另一番滋味。
三个人带着遗憾,恋恋不舍告别“咸高”,天气热,在学校门口买西瓜祛暑,卖瓜的和看门的都对我们好奇,解释之后大家热情,知道这里过去是干校小学,说我们回来看看不容易。 我们在校门口打了个出租车,说明要去胡家湾,一位30多岁的男司机,不认识路,由我来指挥。一路上和小伙子攀谈,问他知道五七干校吗,他回答说自己虽然年轻,但听说过有关向阳湖的故事。听说我们就是干校的孩子回来看老乡,十分稀奇。 七拐八拐到了胡家湾,停在那个池塘尽头的路上,我请小伙子将车掉个头等待我们。 在村里遇到了正在给草打药的胡学平大哥,还有昨天见过的詹大嫂。
许多往事就从胡大哥嘴中说出来了:“当年北京来的都是好人,乡亲们看不过人整人,就去制止。25连的许多人都会画画,写作,收工后池塘边大树下会有人画画、读书,使用的铅笔很奇怪。有个叫徐希的年轻人给我60岁的老父亲画过像。”我们立刻惊呼:“那画还在吗?”徐希是位了不起的画家呀,我们都叫他大耳朵叔叔。胡大哥摇着头说画像早都没有了。
当时我们是孩子,没有意识和老乡接触,又很快到“咸高”读书了,“咸高”毕业后连队已经有了自己的建筑,因此我们和当地老乡的接触极少。然而,连队大人们和老乡接触是密切的,我们连队的叶惠元先生是中医世家,一直帮助老乡看病,1974年干校彻底撤回后,叶先生还多次回过咸宁,都是到湾子里帮人看病。正如鲁站长也和五七战士通过多年的信件一样。 当地乡亲们没有忘记几十年前的“五七战士”。 昨天相识的大嫂名詹杏香,和胡大哥说过话后,她拉着我们到家里喝茶,詹大嫂的丈夫胡天福是位不多言的老帅哥,在一旁吸着旱烟笑眯眯地听着我们说话。如今的民宅大而高,比过去的老民宅敞亮了不少,堂屋是公共活动及饭堂,堂屋后面是厨房,堂屋两侧是卧室,另外还有储存粮食的仓库,詹大嫂的仓库中还有一只正在抱窝的老母鸡。家中陈设简单,詹大嫂热情回忆着当时的情景。
连队刚入住胡家湾时大嫂的第一个儿子刚刚上小学,连队的詹娟俊阿姨常到她家来辅导孩子学习,由于同是詹姓,两人相处亲密。连队搬出胡家湾时詹娟俊阿姨便将自己的新华字典送给了詹大嫂的儿子,如今提起此事,詹大嫂还是一股的感激,并说这之后她的儿子学习很有出息,一直在外面工作,大嫂的三儿一女都很好。 詹大嫂说,当时连里的知识分子都很好,一点不打扰百姓的生活,收工后还帮着房东干活,说话和气。并说张唯的母亲平易近人,收工后常去她家聊天,还抱过她当时六个月的大儿子。 詹大嫂还说,当时有两位无子女的“五七战士”,很想在胡家湾抱养孩子,现在想想,要是当年把孩子给他们就好了,一定会比在乡下有出息。 想想这些都是后话,谁会把自己的亲生孩子送人,何况当时这些人美其名曰“五七战士”,实际上就是从北京下放到农村劳动改造的“臭知识分子”,前途渺茫,如何有信于人。
得知张唯咽道发炎,大嫂冲泡了自家制作的草药茶,还送给张唯一小包请她带回去喝。看到我们身上被蚊虫叮咬的包,又拿出涂抹的小药送我们,咸宁老百姓就是以这样的淳朴善良保护了我们的父母。 再问詹大嫂连队的自建房还有没有,大嫂肯定的回答没有了。我们真的很失望。
连队的自建房是什么时候建好的,我没有印象,只知道一次从“咸高”回连队就入住了五七大路东面与胡家湾相对的连队新居。 25连一共只有两排房子,大席棚为伙房。连队的位置在离五七大路东面200米的距离,前排是男生宿舍,后排是女生宿舍,孩子们随家长居住,我和母亲居住在后排第一间房屋,同屋的还有盛此君、徐兢辞、李方、张宜建、段伟君。段伟君阿姨带着三个儿子徐小如、徐小伟、徐小艾。小艾和段阿姨睡,我和母亲睡,我们的床都加宽了一点,所以这个房间里住着6个人。 半年以后,连队调整了住房,尽量安排夫妻带着儿女的一家人居住一个房间。等我们小学毕业回到连队上中学时,有了一间女孩子的房间,我们特别高兴,我、张晓庄、张唯、马小倩、杨桂英、杨小英为一屋。 连队房子的后面是厕所,再后面就是一片马尾松林、竹林、灌木丛生的小山丘。前面是养猪场,“五七战士”们到向阳湖出工,我们到五七中学上学都要从女生宿舍房子后面的小路来回。所谓的路就是当地百姓的稻田埂,弯弯曲曲,人们自然成队。大人们扛着工具出工,我们扛着小竹椅子上学,连里的狗们喜欢随我们一路去学校,我们在教室上课,各连队的狗们自动蹲坐在教室后面等待。有时狗们寂寞了,悄悄溜到教室外面的操场上去打架。 连队后面的小山上有许多植物,我在那里采过金樱子、覆盆子、竹笋、蘑菇。后来大人们开始挖药材,很有意思。 有了自己的驻地,连队开始饲养狗、鸡、鸭、猪,开始种菜,自力更生,自给自足,改善伙食。我真佩服连里的叔叔阿姨们,放下纸笔,劳动改造,突然发现有许多生活上的大能人,盖房、养猪、养鸭、种稻、杀猪、木工活样样拿得起。
暂时打消了去寻找连队遗址的念头。 与詹大嫂一家合影后告别胡家湾,出租车小伙子已经等待多时,我们表示十分抱歉。 下一个目标是咸宁市博物馆,回来的路上小伙子一直在介绍当今的咸宁,比如咸宁奶粉,说是干校撤离后帮助当地创建的牛奶厂,由于产量小质量好,不加添加剂,直到现在也是当地居民自产自销的信任抢手货,当地婴儿都喝咸宁奶粉。问起糖制桂花、大麻饼等,他的回答要到土特产商店去购买。 中午到达咸宁市博物馆,看看打表价格是114元,我说请他加上等待时间。小伙子说给120即可,我说那怎么可以,你赔钱了。他的回答令我们感动:“不可以多收,你们是客人。”天诶,咸宁人的热情淳朴又一次撞击了我们。我执意拿出200元放到车上,他坚决不收。就这样推来推去,我只好说请他看着找钱,他还是坚持只收120元。最后在我们的坚持下,他很不好意思地拿出50元找给我,下车后还指点我们到哪家饭店吃地道饭菜。想想人家年轻人,只是从老人们口中听说过历史上的干校,开出租打表加耐心等待,收费多少我们都觉合理,然而人家却把我们当客人接待,我们除了感谢感动已说不出任何话了。 按小伙子指点来到离博物馆不远的“大柴房”饭馆,的确是一个很有特色的饭店,都是当地人在用餐,点菜也有特色,看着墙上的木头菜名牌点菜,一番询问后,决定吃最为地道的当地菜。三人高兴落座,边享用美食边体会着咸宁人的大嗓门。 咸宁人的大嗓门在46年前干校人就有体验,特别是在他们吃饭喝酒时,说话嗓门特别大。几个人在房里吃饭,以为一群人在房里吵架,这是当年干校人的笑谈。如今还是这样,不管邻桌是男是女,嗓门大得吵翻天。反正我们三个是无法说话的,吃的是个气氛。 咸宁市博物馆气派现代,三层楼的大展厅层层有展示,工作人员很热情地指点参观路线。参观了常规历史展,又参观了6个主题展,其中一个有向阳湖的内容,我们在这里停留的时间最长,仔细看仔细读。我居然在影视图像中找到了一张有母亲形象的合影照片,中间是连队人美出版社领导邹雅先生,照片说明写着“向阳湖书画展览工作人员合影”。一定是苏里伯伯拍的,真是个意外发现,在展厅的几位保安也被我们兴奋的情绪所感染。 在展览馆泡了大半天。傍晚时分我们到党校后面的温泉泡汤,算是放松一下激动的情绪。说起温泉也有许多可以回忆的故事。
在“咸高”上学时,利用周末去过几次温泉镇,和母亲去过,也和同学去过。记得要从咸宁县城乘坐长途汽车到温泉镇,温泉当时就是一个地方的名字。第一次去温泉的印象还在:一条大河,河滩上许多卵石,干净空旷,卵石被人一个窝一个窝的垒起来,窝里自然存有温泉水。我们在水里玩得高兴,忽然来了一群当地的老年男子,在我们临近的一个大水窝里脱衣洗浴,并以咸宁特有的大嗓门对我们这些小丫头喊着什么。当地话听不懂,但从他们那挥舞着毛巾的轰赶动作中我们立刻退走了。后来知道,这是男人们要洗澡了,女孩子回避。 大河旁边有一个小小的温泉房,里面有一间间的小浴室,用木板搭建的隔离墙壁,这里是要花上2角钱使用的,我和母亲及连里的阿姨使用过,好处是可以放心脱衣洗澡,但总觉得没有在大河里阳光下来得敞亮干净。
如今当年的温泉镇已经和咸宁县连成一片改称咸宁市了,并成了武汉市的后花园,是人们休闲放松消费泡汤的好地方。每家温泉浴所都尽力高档化,我们泡汤的浴所价格为几十元,不限时,室内有泳池、休息厅、小食品、水果、饮料,室外有各种不同温度的小水池和鱼疗池。近50年过去,温泉今非昔比了。 晚饭党校的吴校长、卢校长受李城外校长委托,一定要设告别宴,盛情难却。陪同的有和我们一起去向阳湖的董老师,还有一直为我们联系的党校办公室臧主任。吴校长还精心安排了三位他在咸宁土生土长的中学同学,说是能给我们提供当地人对干校记忆的信息,论起年龄我们是同龄人。这三位中学同学如今都是有成绩的人物,一位是当地工商银行领导,一位是当地农场领导,另一位是当地成功企业家,而且是胡家湾人。席间谈话热烈,特别是他们从当地人的角度回忆了许多干校“五七战士”的故事。除了有对干校人带来文化的感激之外,其中两个故事使我们十分震惊。
其一,是一位未婚女性“五七战士”在老乡的牛棚中生下了一名男婴,因无法抚养,遗弃婴儿在牛棚,之后被当地老乡养大。成人后这名男子守在咸宁火车站附近以小买卖为生,记者采访后在《咸宁日报》上发表文章,题目为:“等妈妈”。此事我们都表示怀疑,但他们都一口同声地表示此事属实。令人心酸的故事,有待证实。 另一件是在干校整体撤离时,一位与当地小伙子相好的干校姑娘不愿离去的故事。 这些都是我们从没有听说过的信息,不知是哪个连的,也不知是否真实。但也反映了干校人与当地百姓的鱼水关系。
席间虽然热闹,但饭后不知是啥滋味,心中为故事难过。
7月3日 周五 晴 今天没有探访任务,三人都躺在床上赖床,10:00才去街上吃早饭,细细品尝了白糖豆腐脑、热干面、豆皮、甜米酒等小吃,不知什么时候还能吃上。 之后,三人开始逛街,想买些咸宁特产带回,心里想的都是几十年前的“大麻饼、小麻饼、糖制桂花、云片糕。” 先逛了个小菜场,拍照新鲜蔬菜。菜贩都热情,一位妇女得知我们是“向阳花”,高兴地起身并振臂高呼“万岁!万岁!”,一定要送新鲜蔬菜让我们带回北京,我们买了些新鲜的莲蓬。 又逛到一处珠宝商店打听超市如何走,女老板请我们坐下来喝茶聊天。 在街边等待打出租车未果,一位美丽的姑娘主动过来询问我们去哪里,并说这里不好打车,一会儿可以乘她的车送我们去超市。一会儿一辆崭新的轿车开到姑娘身边,姑娘示意我们上车,并介绍开车的是她男友,我们惊叹并要付费用,两个年轻人坚决拒收。并热情指引下车后超市的方向。 这是天上派来的仙女吗?咸宁人的热情一次次感动我们。 逛超市买特产,水果比北京便宜,芝麻糖、云片糕,外加中午饭,打车回党校。边吃东西边感叹。下午3:15党校董老师送我们到咸宁北高铁站。 候车室中三姐妹有说不完的告别话,张唯南下回香港,我和马容北上回北京。 一离开党组织就开始冒傻气。接下来的是候车室中聊天、误车、赶车、着急、不断犯傻,此话题忽略不记。
“私奔”感悟
2015年是一个奇妙的时间点,围绕着46年前“中央文化部五七干校”的话题特别多。 “向阳花”们自离开咸宁的那一天,心中就没放下过,但为什么却在经历了46年后,才集体性地回访咸宁? 固然有学习、工作、恋爱、结婚、生儿育女的无数牵绊,有工作繁忙顾及不了的各种原由。 终于有一天,这群“向阳花”们年近60,有人开始退休,有人得空闲在,往事如短片般在头脑中闪动,敲打着越来越远去的记忆。一个声音提示着:“想干的事儿,要抓紧,人生不留遗憾。”于是乎,在完全没有事先沟通的情况下,各种名堂的小集团 “私奔”活动陆续进行了。 互联网微信的强大功能推了“向阳花”们一把。时机成熟,2015年开始了“向阳花”寻人大搜索。 2014年2月4日建立 “共产主义学校” 闺蜜级微信群,目前4人。此群为“共小”密友,群活跃,以上“私奔”计划由此群发起并完成。 2015年5月12日建立“二十五连群”,目前11人,还有许多人失联。群聊活跃。 2015年8月建立“向阳湖五七中学”群,目前57人,群聊活跃。 2015年11月建立“咸高少年”群,目前51人,群聊活跃。 另外,还有些同学喜欢微信单独联络,私聊密切。 北京到咸宁有了直通的高铁列车,6个多小时的路程造就了各种“私奔”的便利。
46年过去,“向阳花”们的个人记忆开始模糊,要完整准确的记忆定位,不能靠个人的独立回忆。聚会回顾,记忆交流,相互印证,个人零散的记忆如同线串珍珠,慢慢准确归位。在大家不断修正下,郝晓光同学完成了“文化部五七干校连队分布地图”。各种回忆不断朝着准确的时间、地点、人物、内容完善。 集体的记忆是有效并科学的,不断修复着46年前的完整时空。
这个问题过去关注较少。人们更多的关注点,放在了中国特殊历史时期下文化人被下放农村的遭遇上。 而2015年7月“共小”闺蜜组的实地探访,听到并感受了更多当地人群对“干校”历史的回顾,“北京来的文化人”无意识、不自觉地起到了文化传播作用,影响巨大。 特别是在当时,对当地年轻人主流文化及艺术的启蒙,起到了无形的渗透作用。 如:鲁站长感人的故事;当地同龄人的叙述;咸宁尽人皆知的“向阳湖”;胡家湾老乡亲切的回忆;以及当地著名画家的启蒙故事等等。 可以说,历史上任何事物都有两面性,相互影响,相互渗透,双向混杂,文化的传播与流动就在各种历史事件中不自觉地完成了。
咸宁人的淳朴充分体现在短短的4天中,4天与46年浓情依旧。 4天中的所见所闻令人感动,46年前中央下达文化部干部家属6000余人的入驻,对任何地区都是一个不小的压力,然而,咸宁在物质匮乏的年代,无条件的接受了我们,并以其淳朴人性的情感呵护着这些知识分子。 他们从没有认为这些下放来的人是坏人,而是以善良、同情、宽厚的态度面对现实。他们没有禁止自己的孩子接触“五七战士”,没有对干校人的行为指责干涉。 在干校建设初期,以自己窘迫的居住空间容纳我们入住,将村庄有限的物质资源与我们分享,帮助我们适应生活,指点水稻耕作,容人容物的厚德淳朴,使这些初来乍到的知识分子得到心理上的慰藉。 而在干校建设稳定期后,老乡们自动退避村庄,以井水不犯河水,互不干涉生活习惯的态度,回归他们自己的田园。 反倒是五七干校各个连队的“黑子”、“花子”、“豹子”们见了人家路过便狂吠不止。汗颜啊—— 46年后的今天,他们仍然记得“五七战士”的名字,记得这些人在无意识中对他们微小的益处。看到回访的“五七战士”和“向阳花”们那么亲切热情。 楚地民风淳朴,百姓大爱善良。
知识分子走“五七道路”是“文革”的具体产物,不夸张地说,“文革”前后延续重创中国文化几十年。 在干校也出现过整人、打人、伤人、致死的事件。就我身边就有25连画家朱章超先生溺亡,五七中学男同学溺亡的事件发生。隔离审查,清查516反革命分子等紧张气氛仍历历在目。这些对于当时年龄尚小的我们,或多或少会有心灵阴影。 孩子和大人对“五七干校”有着完全不同的理解及感受,家长们的经历与心情孩子们如何能体会。 我没有后悔为了追求一个“划着小船,放鸭子的”理想画面,而经历了艰苦的干校生活,至今我也没听到“向阳花”们对干校经历有过多的悔恨,也许有人还在强制隐忍,但反复的怨恨述说就是另外一回事儿了。 相反,就多数“向阳花”的共识,这段特殊的经历倒成就了许多“向阳花”的心智,使我们早早产生了在异恶环境中生长的顽强抗体,这种免疫力为后来“向阳花”们的返城学习、插队、参军、高考求学,乃至于事业、情感上的挫折,提供了抗打压的人生底线,形成了一种积极向上、抗争不怠、忍辱负重、求真求正、向善向美的人生态度。 成熟的人生一定与人生的丰富经历有关。 去过干校,插过队,当过兵,还有什么对付不了的事情。正所谓;经过人生底线,我们还怕什么。 干校的经历是我们这些“向阳花”人生道路上的珍宝。 积攒珍宝,赞美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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