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大闹韶山”的经历 

 

五七中学初一王卫鸣(四连)

 

 

每当橙黄桔绿的秋天看到青色的桔子或尝到酸酸的滋味,就不禁勾起我四十多年前,在湖北咸宁县文化部“五七”干校,“五七”中学组织的那次游访长沙,凭吊革命遗址的难忘经历。

1971年正是文革极左年代,领袖的个人崇拜达到了顶峰,为培养反修防修下一代,9月10号前后,在湖北咸宁县的文化部干校“五七”中学决定:组织全校仅有的三个年级班学生前往伟大领袖故乡韶山及其早期革命地长沙参观学习。学校的决定符合时代潮流,很快就成行了。

一.车站袭鸡登征程

当天上午师生们乘干校校车到达县火车站,因时间尚早,去长沙的282次列车还没到站,大家可进城自由活动。我们几个伙伴一起闲逛走出车站,经过站外临街一家院落旁时,见屋前卧着一条黄狗,狗的后面是一群悠闲的鸡。我提议用石块一起袭击那狗。大家于是检来石块一起向狗扔去,狗见状吼叫着躲开了,而石块纷纷落在狗的附近,唯我扔出的那块却掠过狗背正击中一鸡的脑袋,接着就是一阵挣扎的扑腾,恶作剧惹大祸了,初三的王建业见我吓得面无人色,知祸来临,示意大家速离现场。当主人出来时,那鸡还在扑腾,此时我们已前行,尽管她叫骂,我们不理不睬直奔城里走去。由于干了坏事,大家最后只得从铁道绕行回站,直到登车,我这恐惧的心才算放下。因而“大闹韶山”的序幕也因我而开启了。

火车启动后,同学们兴高采烈,久违的心象出笼的鸟,路上大家共聚一处,说笑嬉戏,恶作剧无所不为。随着火车轰响,每当两车相会时,必有人打开窗户将茶水泼向对方,甚至一次失手把杯子也泼了出去。每当列车停站时,就下去捡弹引“子弹”,车开时就射击路边行人。每当新乘客欲寻空位时,我们就故意躺下或将行李放在那里,不让人坐……仗势欺人,乘客无可奈何。在四个小时的嬉闹中,时间很快过去了,列车车厢喇叭传来“捞刀河车站就要到了!”奇怪的站名引起大家的兴趣,纷纷转视窗外欲寻“捞刀河”的模样。这时就听初二班的余和研在喊“下河捞刀子去!”

二.长沙饭店枕头战

到达长沙后,我们入住市中心一个十字路口上的长沙饭店,男同学住在饭店顶层临街有阳台的一个1/4圆型的大开间,天花五、六米高,堂内头项头,脚对脚摆放着三、四十张单人床,整个房间容下我们全体男生还富裕。晚饭后,大家三五成群上街观赏夜景,街上人流如织,秩序井然,但最引人注目,且与众不同的是路边高大树上挂着果实累累的青皮桔子,却无人窥伺。但这一丰登景象却让我们这帮伺机解馋的人心里痒痒的,若非树高,或在咸宁必让它荡然无存。

晚间,大家纷纷回到住处,三三两两聚在床上,述说着白天的事,意犹未尽,那亢奋的情绪仍难平静。这时随队老师都在集中开会不在现场。突然不知是谁扔出了第一个枕头,砸在我旁边的床上,不甘示弱的人先是先观望,当见第二个枕头飞出后,便把回敬第一个枕头砸向第二个抛枕人。起初因怕被人看见,也怕被突然进来的老师逮住,枕头飞出时都在稍事平静的观察后再起,但随后见根本没人进来,于是胆大起来,肆无忌惮。尤其是当时只有十岁的林展老师儿子李沛一个劲地拿枕头砸向对方。他少不更事无所忌惮,妄为之举提升了大家的胆量,大家纷纷出手,你来我往,枕头横飞,嬉笑怒骂,热闹非凡,把同住的客人折腾得无法入睡,他们怒斥这群孩子,但毫无作用,枕头仍高高飞起,有的被对手接住,反扔回去;有的偏离目标直接落在地上或砸在睡觉的客人身上,白色的枕套落在了地上,被染成了黑色。最后有人发现老师向农(晋生)和队医陆军回来了,大家立刻收敛,沸腾气氛才变平静。虽然老师们没有发现问题,但在我们最忘情时,却被身穿白工作服欲止而退的阿姨看在了眼里。

次日,早饭后待出发时,领队李葆德老师借服务员的口气说:“今早服务员问我,你们什么时候走啊?”接着,正告男同学要守纪,要检点,不能忘记自己是北京来的,不要给首都抹黑!老师队前言之谆谆,学生队里听之藐藐。

三.桔洲窃桔游湘江

在第二天参观过清水塘及省立第一师范后。我们沿着老人家当年革命和生活的轨迹渡过湘江,参观岳麓山下的爱晩亭,随后便是访长沙的最后景点——桔子洲头。

到达桔子洲头已是下午,日偏西斜,江水湛兰,波光粼粼。夹江中的桔洲岛,显得一片葱绿,岛上沿途路边全是桂满果实矮壮的桔树。队伍下了码头,沿途缓缓向岛的尽头进发,女生在前,男生在后,几个老师都各自走在队伍的前列。9月的季节正是桔子待熟期,果枝不高伸手可触,一个个青皮饱绽,拳头大的桔子摇曳在眼前,早已钩出了我们的馋虫。但我因跟随向农老师身后,任何举动都可能被察觉,加上不远处有巡岛工作人员,我没有做盗的勇气。可是在我稍远的后面,却不断传来拽技的“嘭叭”声响,可等老师回头却看不到有谁动作。

不足一个小时后,我们便逛完全岛。在返回途中,队伍里突然一股桔香引起我的注意,顺味发现同班的纪佳正悄悄享用着胜利果实。我即示意同甘共享,他边吃边掰下两瓣递我,但从其酸楚的表情上看,这两瓣的滋味我是肯定吃不完的。

当队伍低达码头等船过岸时,不知谁在队伍里说:“学习毛主席当年到中流击水”,接着有人附和“对!到大风大浪中去锻炼”,“泅渡过江。”接着大家要求兼体育课的向农老师批准。向见群情高涨,水清流缓,想必也认可这是个“开门办学”的机会。于是与其他老师商量,居然同意了。接着大半男生脱衣下水,趋之若鹜,游向彼岸。

当我们再次登岸回望桔子洲时,虽无桔红尽染,却见百舸争流,漫江碧透。其美景的另一侧是浑身江水淋漓的裸众,但大家无不兴奋,似“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于桔也”。所见所得,在大家的脸上对桔子收获及畅游湘江充满着欣慰和喜悦。但对我来说,这一机会未能抓住,因更衣不便而没能下水,每当想起便深觉遗憾。湘江清澈已不再,今生无缘再濯身。

四.韶山瞻仰存遗物

畅游湘江的次日,大家再登火车到湘潭,转大巴,一路山道来到此行久盼的终点,红太阳升起的地方—韶山。韶山人杰地灵,依然水秀山清,难怪走出毛泽东这样的伟大人物。我们怀着崇敬的心情,先去参观老人家故居,由于每天朝觐者不绝,低矮的茅舍显得拥挤,大家只能一批批,三两成群地进入。我们进堂屋,过耳房,面对床柜桌椅,抚摸农具蓑衣,睹物思圣,欲从眼前件件实物上感受领袖当年的温度。在毛主席当年的小蓑衣前,二年级同学王燕军见旁无外人,伸手即拔下蓑衣的毛,然后迅速夹入盖有参观纪念印的本子。其突然性让人意外,面对“圣物”他居然敢拔毛留念,胆量之大,惊得我们说不出话来,而出门后他则若无其事地说,“这样才好永久纪念。”相比之下,人家与领袖握过手,几天不洗转握他人,而“熊猫”(王外号)同学的纪念方式却让人感到太独特,太专有了。

五.车站群架难忘夜

告别韶山的次日,大队人马再返长沙。可能是在长沙饭店的不良影响,人家不再接纳我们了,当晚只好赶回咸宁。一路上李葆德老师一再敲打男生,提醒我们反思为什么人家不接纳我们,我们已是“不受欢迎的人”了。

当晚赶到长沙火车站,由于时间还早,大家再度自由活动,但被要求不得远出站外。我们几个人从候车室出来,向站前广场角处的公厕走去。刚及门前,就听里面传出哀嚎加叫骂声,见王燕军站在门口往里蹲坑扔小石头,每扔一次,里面必反回哀嚎声。见我们到后,他戏谑地说,“里面那花子叫声特好玩”。随着声音,我发现一个20来岁瘦矮青年蹲在那里,问他何不速去,他用湖南腔告我:“屙痢啊!”其腔调听起来确实好笑。说话间,又飞来石头,他仍是凄楚地叫唤,继而再骂,但根我本听不懂在骂啥。随后我们招呼捣蛋的“熊猫”一起返回候车室。当接近那里时,见初二的安建伟正仰视封领揪住一个上穿茄克工装,下着白球鞋,高过他两头的铁路青工模样的人,争吵时围观着几人象是他的同伴。安自恃人多毫不示弱。而青年见被一小孩封住领口显得丢脸,正在大家聚集过来时,只见那青工左手按住安的脖子,右手扬拳,居高临下90度往下似捣蒜一样,大拳砸在安建伟的脸上,即撒腿步逃跑,其快速我们根本没人追得上。安建伟顿时脸肿,泪流满面,但却不忘机智地大喊“抓小偷!”一同冲到广场上。此时我们男同学大多已赶到,初三的金洋,沈华,王函及初二的王淳(板儿牙)等,见不能直接教训打人者,便转而围住其中一幸灾乐祸未离开的同伙,不知是谁先出的手,那人架不住我们人多,根本无还手余地。当其只顾躲闪拳脚把后背留给我时,我便使足了劲抡起右臂打了个勾拳,结结实实地敲在他右腮上,当他回脸察看时,我身后的蒋超将一杯待喝的烫水泼到了他的脸上,然后又有开水泼去,整个过程默契连贯,恰逢其时,烫得他连眼都睁不开,四浅的水把拉架的向农老师的半只袖子都浇湿了。

当晚路灯很亮,在场围观人越集越多,在老师和派出所的制止下这场混战才算结束。老师带着被打肿眼圈的安建伟随派出所人去协助调查,那个先期逃跑的青年也因赶车被迫到派出所接受询问。此时,不止我一人心里充满着胜利的喜悦。至于按时归期则全然不在乎了。然而领队老师们却很焦急。不一会儿向老师等人就回来了,因为我们是组织活动,是学生,更是受害一方,派出所网开一面。此刻恰到登车时,我们便离开了长沙。车站恢复了平静,依然月朗星疏,人流不息,但此时五七中学的师生们却度过了一个终生难忘的不眠夜。

六.“大闹韶山”学习班

从韶山回来恰逢“九·一三”事件发生,干校十八级以上干部集中学习,大家在“阶级斗争新动向”下办起了批林整风学习班,学校同步也办起整顿纪律学习班。同时,干校新调郝孚逸(二连),周家洛(二连),孙嘉瑞(三连)等一批干部入校加强管理,由于当时批林文件正处于保密期,多数学生不知情,加上学校把直接参与打架、枕头大战,摘桔子等调皮学生集中起来办反省学习班,而在全校各班开展对韶山行的“坏人坏事”揭发批判。这样大动作,大声势,似乎“大闹韶山”不仅震动了全干校,而且象老师添油加醋说的那样,“周总理对湖南省关于闹韶山事件汇报非常生气愤……”此次学习运动非揪出幕后阶级敌人不可,而这些孩子们的行为正符合:青少年前台调皮捣蛋,阶级敌人后台出谋划策的“政治规律”。当时,我兄弟俩被列入小学习班,被算作抓“阶级斗争动向”的审查对象,如此声势怎能不让这些少年们胆寒恐惧。

学习运动开始了。我们“大闹韶山”的十几个“骨干”被编入小学习班,而其他遵纪守规学生各在其班,即“大学习班”。学习中既有小班讨论学习,又有全校批判声讨。记得当时来校帮助整顿的郝孚逸先生在台上声色俱厉,言辞尖锐地指出,“大闹韶山”是阶级斗争的必然反映。而坐在台下初一同学郝晓光对其父一脸不悦。其父亲让他处境尴尬,台上父亲越高亢,台下儿子将与同学们越对立,甚至招致孤立。

说实话,那年我只有十三岁不太懂事,认为大批判都是这样上纲上线,也根本没把此事放在心上。但只觉得自己入了“另册”有点不好意思。似乎小学习班有点象当年北京巿各派出所办的“治安管理学习班”,亦称“流氓学习班”。有次放学遇着同是四连的李庆夫,他讪笑地问“流氓学习”里学得怎样。我只能无奈地笑笑,知道人家在跟你开玩笑。相反,压力最大的当属三年级,一连的学姐肖驰星。她真有一鼓向往光明离家出走的叛逆精神,在随队去韶山后居然不辞而别独上井冈山。因而小学习班里她也是惟一名女生,只是由于学校考虑她的面子,在班学习仅有一次,后来就再未见到了。

在小学习里,每次学习都不止一个老师,大多为李葆德老师为主,有时张家瑞从旁监督。老师们要我们端正态度,认识问题的严重性,要从阶级斗争的高度看待自己“大闹韶山”中的表现,更要揭发“坏人坏事”。显然,在当时不提高到阶级立场,不揭出新问题就休想得到认识深刻的评价,也不能被认为态度端正,自然休想回到自己到大班。

那天学习讨论,李葆德老师强调办小学习班就是用来提高大家阶级觉悟,提高组织观念,分辨政治是非而设置。随后要大家发言。于是绝大多数人,包括我在内表示,愿痛改前非,争取早日出去。但只有初三王建业表示:愿在这儿学习下去,接受帮助,不急于出去。一天不提高,一天就呆在这儿学习。他言辞恳切却隐含着让老师无法坚守的耐力。当时在场的人都感到意外,谁也说不出话来,连李老师也弄不清他是诚心诚意,还是恶意消极。大家更是无法置评。那天的学习就在这尴尬氛围中结束了。

人们常说:“苦难是智慧的结晶”。小学习班的学习让我终生难忘,大家学习时对发生的事都泛泛而论,如摘桔子违反了群众纪律,破坏了公园规定。而对此我最为理直气壮的就是我没摘桔子!觉得众人这样泛论,算不上提高认识,也算不上有揭发“坏人坏事”的诚意。于是我应按老师要求积极迈出一步。我不假思索地检举纪佳摘过桔子!话一出口全场空气一下紧张起来,见纪佳满脸怒气。而我那立功得意的滋味便油然而升。可是这“英雄”感还没过两秒钟,纪佳反唇相讥:“有人在咸宁火车站还打死人家一只鸡”。“啊呀,完了!”顿时我象泄气的皮球,尴尬后悔,心跳手抖。热情一下变成一背冷汗。我咋这么傻!当时王建业,欧阳河等几个哥们儿,企图帮我蒙混过关,立刻环视左右问:“是谁呀?谁呀?”暗示纪佳休得再言。此时,我慌恐害怕。就象那天打死鸡时恐惧紧张,脸上的表情早已不打自招了。毕竟摘桔子人人有份,而打死鸡却惟我独一。这下完了,罪大恶极啊!此刻纪佳见状有人为我圆场即不再深入施压。而我觉得与其授人以柄,莫如坦白脱身。只好强振精神,大声无奈地说“是我!”言罢如释重负,轻松一截,但是教训与挫折相随而至,那滋味却难以言状。

纪佳的反应击中了我天真无瑕的本性,让我懂得了做人做事不能不计后果,也尝到了自食其果的滋味——比青桔子更酸苦。那年我十三岁,似乎瞬间即长大了,而在日后几十年中,这一教训时时警示着我“与人勿求备,检身若不及”,凡事都得谨言慎行。

学习班接近尾声,我们分三批经历了全校检查,接受大班同学登台批判才能回到原班级。我是最早一批获得“解放”的。十二连金洋、沈华、安建伟以及十一连的王淳等人则是最后回到自己班上的。其中金洋检讨,文论洋洋,言辞切切,但却因未挖家庭根源,而没得到“认识深刻“的评价。那年其父亲正在接受审查。

然而,多年之后,回首对“大闹韶山”的整饬,虽在狠抓“阶级斗争”的高调中开始,但并没有象“反右”斗争那样不抓出典型不罢休的结果。毕竟这群孩子是自己的子弟,同事的儿女。而历史创造的机遇让他们早早地经历了一场批判运动,早早地经历了一次灵魂的洗礼,也让他们早早地比同龄孩子接受到政治锻炼,增长了才干。这场整饬通过教育从严,处理从宽的形式,既达到了对这群天真幼稚的干部子弟们进行了深入灵魂的锻炼,又达到了严肃校规端正品德的目的,是一次不可重复的人生教育。

当年学习的结束正是农历的仲秋八月,一个桂花飘香的季节。得到精神解放和灵魂洗礼的我,觉得那时的桂花分外芳香,不仅“花香袭客衣”,而且落英香漫尘。无论房前屋后,还是上学的路上,真是香味催神,气息迷人,此时的一切也都随着那芬芳牢牢地镌刻在我脑海之中。